寶鼎本想勸說秦王政在爵秩等級、世襲等制度上做出更大的變革,以順應形勢的發展,給予功臣們更大的利益,從而緩解目前朝堂上最爲激烈的矛盾,但秦王政態度堅決,中央不能把更多的權力和財富讓渡給功臣,讓渡給地方,以免讓功臣和地方勢力乘機坐大,威脅到大秦的和平和統一。
寶鼎無計可施。一方要集權,一方要分封,這個矛盾根本不可調和。
秦王政忽然問道,“知道楚國的情況嗎?”
寶鼎驀然想到什麼,微微點頭。
“楚人正在遷都。”秦王政說道,“以我們目前的狀況,即便渡淮成功,攻克壽春,但若想打過大江,難度相當大。”
“渡江作戰,重要的不是軍隊如何殺進江東,而是我們如何長期佔據江東。”寶鼎嘆道,“我們並沒有做好佔據江東的準備,渡江作戰要慎重。”
“我們短期內無法渡江作戰,這一點楚人很清楚。”秦王政問道,“在你看來,楚人接下來應該應對?”
“議和。”寶鼎說道,“楚人當然要以議和來贏得喘息的時間。”
楚人議和,咸陽宮全力推進議和,以秦楚議和來做爲咸陽宮推行“穩定”戰略的基礎,這可行嗎?
寶鼎馬上推翻了這一想法。
姑且不要說中央的公卿大臣們會設法阻擾議和,就以淮北前線的軍中統率們和地方軍政官長們來說,他們絕不會放棄渡淮的打算,絕不會放棄對分封的渴求,即便秦楚達成了議和的約定,他們也會想盡辦法破壞和約,在兩淮挑起戰事,然後指揮大軍殺過淮河,殺過大江。
咸陽宮到了這一刻,在大秦朝堂上的主要矛盾已經爆發的情況下,實際上正在迅速失去對前線軍隊和遙遠地方郡縣的控制,已經做不到令行禁止了,中央的權威正在被削弱,中央所確立的國策和擬製的具體政策的執行力度大打折扣,甚至在新戰略的疆土上已經得不到執行了。
比如寶鼎這些年就在新佔領疆域尤其在北疆,依據當地的形勢和實際情況,迅速而靈活地實施一系列新政來穩定局勢和解決矛盾,很多新政就與中央政策有直接衝突。寶鼎倚仗手中的特權,長期先斬後奏,給中央造成了很大的被動,中央的權威因此受損,這也是北疆邊民只知武烈侯還不知道咸陽的重要原因之一。
寶鼎是大秦的標杆性人物,他的一舉一動早已成爲貴族們對當前局勢做出判斷的主要依據,比如貴族們對分封的攫取慾望就來源於他們對寶鼎變革策略的錯誤的理解。貴族們不在於寶鼎的政治理念是什麼,他們只在意事實。在殘酷的事實面前,不論寶鼎的政治理念是什麼,最終都不得不屈服於事實,改變他的政治理念。
寶鼎在北疆形成了割據的事實,形成了分封的事實,那麼功臣們當然緊緊“追隨”,發誓要把“分封諸侯”這一“偉業”與統一大業一起進行到底。
秦王政把寶鼎召回咸陽,廢棄兩人之間的十年約定,某種意義上也是向朝野上下證明咸陽宮和中央的權威。寶鼎的實力大不大?北疆的武力是不是強悍?但只要咸陽宮命令一下,寶鼎就必須回咸陽,這就是絕對的權威。
這說明什麼?正好說明咸陽宮和中央的權威嚴重不足,秦王政和中樞已經意識到問題越來越嚴重,不得不採用這種辦法來昭顯自己的權威了。
寶鼎想了很久,說道,“秦楚兩國維持和約的時間不會太長。”
“這個時間雖然不長,但足以讓我們確立國策走向了。”秦王政眼神凌厲,語氣裡也透出一股決絕之氣,“給寡人一個答案,一個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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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武烈侯先在中樞議事上稟報了北疆現狀,然後由北疆未來形勢的發展分析和推衍了中土大勢的發展,並以此爲基礎,闡述了大秦必須暫時停止統一戰爭,全力穩定疆土和恢復國力的原因。
又過了三天,武烈侯在朝議上,向文武百官詳細陳述了這一觀點,並提出了“穩定”之戰略。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太傅公子寶鼎成了咸陽最“忙碌”的人,他與每一位中樞大臣進行商談,頻繁而廣泛地接觸中央府署的大小官員,常常在深夜趕赴咸陽宮向秦王政稟奏局勢的發展。
寶鼎是回到了京城,但他迅即被咸陽的政治風暴所淹沒,雖然這場“風暴”的規模看似不大,但內裡暗流洶涌,寶鼎“孤軍奮戰”,其結果可想而知。
一個多月後,寶鼎筋疲力盡、心力交瘁,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犯下了很嚴重很幼稚的錯誤,自己拯救帝國的策略是建立在對政治淺薄而幼稚的理解上,自己的想法太簡單太理想化了。事實上統一進程已經不可阻止,政治大勢也已經不可逆轉,自己正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蠢事。
歷史上秦王政在統一的過程中,連續打擊豪門貴族,把宗室、熊氏外戚,還有本土老秦功臣全部趕出了朝堂,雖然這有兔死狗烹、卸磨殺驢的意思,但秦王政的做法是對的,如果沒有用這種殘酷的辦法建立起中央的絕對權威,統一後的大秦恐怕連十五年的國運都沒有。假如沒有中央的絕對權威,功臣們藉助地方勢力對抗中央,形成事實上的割據和分封,那麼大秦在統一之初必然分崩離析,中土必然會再一次陷入分裂和戰亂。
一個時代的結束,其標誌是什麼?
寶鼎現在知道了,那就是主宰這個時代的貴族們的徹底死亡,只有用武力把他們統統埋葬,只有讓籠罩在這個時代上面的厚厚陰霾徹底散去,太陽纔會出現,一個嶄新的時代纔會降臨。
歷史規律不可違背,天道不可阻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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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御書房。
秦王政和寶鼎相對而坐,彼此沉默,各自想着心事。
良久,秦王政打破了這種讓人極度壓抑的沉默,“沒有辦法了?”
寶鼎搖搖頭,神情非常苦澀,“現在最重要的,也是最關鍵的問題是,王兄是否信任我。”
秦王政望着寶鼎,兩眼如炬,但始終沒有說話。
他如何信任寶鼎?在政治上,信任是不存在的,唯一可以確保合作的就是共同的利益訴求,當利益發生衝突的時候,個人之間的信任起不到任何束縛作用,個人已經被集團的利益所吞噬,那時候不是身不由己,而是不得不爲之。
“理想終究是理想。”秦王政聲音低沉,透出一股深深的無奈和疲倦,“事實無堅不摧,當事實摧毀理想的時候,你不再是你,而我也不再是我。”
寶鼎掙扎着,做出最後一絲努力,“我是老嬴家的子孫,我的身體裡流淌着老嬴家的血液。”
“當年周武王分封諸侯的時候,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秦王政語調冰冷,眼裡掠過一絲嘲諷,“武王有理想,建諸侯以屏衛天下,但武王崩,第一個舉兵叛亂的就是武王的兄弟們,管、蔡、霍聯合東方諸國塗炭天下。八百餘年過去了,中土在分裂中痛苦掙扎,無數生靈在戰亂中灰飛煙滅,這就是事實。事實摧毀了理想,而摧毀理想的正是姬姓子孫。”
寶鼎無言以對。
他本想說,我願爲周公,護衛大秦國祚,但周公正是“分封”的創建者之一,這話說出來只會讓秦王政更加不相信自己。
屋內再次陷入沉默。秦王政凝神沉思。
寶鼎看了他一眼,暗自苦嘆。秦王政是一代偉大的君王,他選擇的路是正確的,假如再給他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秦王政或許就會在北疆形勢穩定之後,實施“與民休養”之策,恢復大秦的國力,讓中土蒼生安居樂業,逐漸過上好日子。
自己錯了,不僅僅是因爲欠缺政治智慧,更缺乏對這個時代的深刻認知。自己想當然地認爲,大秦的崩潰是源自高度的中央集權,是源自對豪門貴族的打擊,只要在這兩個問題上進行改變,那麼即便大秦陷入深重的危機,即便陳勝吳廣項羽劉邦之流揭竿而起,大秦也有能力護衛國祚,帝國也能繼續傳承下去。
然而,事實給了自己沉重一擊。保全豪門貴族,阻止高度的中央集權,歷史必然會走向另一面,那就是豪門貴族對分封諸侯的強烈慾望。只要豪門貴族存在,那麼大秦就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諸侯分封,要走向分裂和戰亂。
豪門貴族和分封諸侯的政治理念形成了一股驚天波瀾,這股波瀾無堅不摧,可笑自己竟然幼稚地認爲,憑藉秦王政和自己就能阻止這股波瀾,就能牢牢守住“法治”的堤壩,但現實無情地告訴自己,現在不管是秦王政的“堵”還是自己的“疏”,都無法守住“法治”的堤壩,這道堤壩要崩潰了。
寶鼎曾想過,假如自己始終如一地支持秦王政實施高度的中央集權,讓歷史走在固有的軌跡上,那結果是什麼?結果是自己曇花一現,自己絕不會建下顯赫功業,更不會和秦王政面對面地共商國事,主宰中土的命運。即便自己活到大秦崩潰的那一天,最終也沒有實力力挽狂瀾,只能無助地死在咸陽的大火之中。
寶鼎承認自己的錯誤,但不後悔自己改變歷史。自己若想主宰中土的命運,必須建立自己的勢力,擁有足以改變歷史的實力。現在自己擁有了這樣的實力,只要自己堅持理想,那麼就算秦王政和功臣們大打出手,就算“集權”和“分封”的矛盾轟然爆發,自己也能仿效“周公”,輔佐秦王政或者扶蘇最終實現天下一統的理想,讓帝國世代傳承下去,讓中土蒼生過上安居樂業的好日子。
“今年秋收之後,大軍開始渡淮作戰。”
秦王政的聲
音在寶鼎的耳邊響起,他再一次打破了屋內的沉默。
秦王政不得不接受事實,做出決策,雖然這個決策不是出自他的本意,對咸陽宮也會產生不利的後果,但他沒有辦法。事實很殘酷,就算他不做出這個決策,豪門貴族們也會想方設法推動局勢的發展,讓局勢來推動統一大戰的繼續進行。到那時咸陽宮迫於形勢的變化臨時改變決策,對咸陽宮就是一個沉重打擊,秦王政和咸陽宮的權威將受到嚴重損害。
如其將來咸陽宮陷入更大的被動,倒不如現在掌控主動,最起碼可以維持秦王政和咸陽宮的權威。
寶鼎已經預料到這個結果,沒有任何驚訝,他想知道的是,秦王政做出這個決策後,如何阻止功臣和地方勢力的壯大,如何阻御豪門貴族逼迫咸陽宮打開“分封”的大門。
“大軍攻佔江淮之後,肯定要停下來,爲渡江作戰做準備。”秦王政繼續說道,“這個準備時間的長短決定於咸陽宮是否建立更多的封國,是否在分封上做出更大的讓步。”
寶鼎神情微變,他需要知道的答案就在這裡。
“寡人絕不妥協。”秦王政的語氣斬釘截鐵,神態異常堅決。
寶鼎心臟猛跳,眼前瞬間一黑,旋即金星飛閃,竟然無法看清秦王政那雙可怕的眼睛。
“拿下江淮後,寡人將下令,以舉國之力修築直道,力爭在統一之前,完成子午嶺和白于山段的修築,把北疆和咸陽連爲一體。”
直道修築,不僅僅關係到中央對北疆的控制,更關係到中央在擁有強大的北疆武力後其絕對權威的建立。只要中央建立了更大的權威,就能壓制功臣和地方勢力,就能以“集權”來抗衡和反擊“分封”。
“如果渡江困難太大,準備時間太長,那麼寡人將在大軍拿下江淮後,下令開闢西南戰場。”
開闢西南戰場,不僅僅是中央對功臣和地方勢力挾統一大業脅迫咸陽宮的一種反擊手段,還是中央借開闢西南之功來進一步強大自身權威之良策。
秦王政望着寶鼎,鄭重問道,“你告訴寡人,遠征西南,需要多少時間?”
“最少一年,最多兩年。”
寶鼎在這一點上非常自信。雖然歷史已經改變了很多,但南嶺大渠開鑿成功,遠征西南最大的阻礙清除,那麼遠征西南的歷史就不會發生太大的變化,遠征大軍有實力在一年多的時間裡完成西南的開闢。
秦王政稍稍想了片刻,又問道,“給我一個相信你的理由。”
“東南熊氏若想在最短時間內東山再起,只有這一個機會。”寶鼎說道,“由東南熊氏輔佐公子嶠,由楊端和做遠征大軍的統率,這一仗必勝無疑。”
秦王政的眼裡掠過一絲驚訝之色。東南熊氏?原來寶鼎把東南熊氏徹底“擊倒”,是爲了迫使東南熊氏遠征西南。好佈局,好計策。
秦王政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
“誰去江南?”
“章邯。”寶鼎的口氣很堅決。在這個人選上,寶鼎絕不讓步。
秦王政微微皺眉,稍加思索後,再問道,“誰去江陵?”
秦王政讓出了江南的控制權,不會再讓出荊宛的控制權了。
寶鼎搖搖手,沒有說話。荊宛是熊氏的根基之地,秦王政若想拿到荊宛的控制權,恐怕在朝堂上還有一番爭鬥。
“立儲的事,不能再拖了。”寶鼎委婉提醒秦王政。
秦王政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他當然知道此刻立儲的重要性,但山東鎮戍對整個大勢的發展尤其重要,而燕南封國一時間也沒有合適的王子出鎮,目下扶蘇的位置無人可以替代。
“王兄,非常時刻行非常事。”寶鼎勸道,“值此大變革時期,太子理應承擔輔國之重任。扶蘇以太子身份,領封國,鎮地方,爲何不可?這對中央加強地方的控制力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秦王政搖頭,“誰去輔佐他?”言下之意,假如輔佐不力,豈不被居心叵測者所蠱惑?假如出鎮在外的太子和中央對抗,那形勢豈不完全失控?
寶鼎認爲這不是問題,秦王政有足夠多的親信近侍可以去輔佐扶蘇,關鍵還在於秦王政要絕對信任扶蘇,但目下的形勢讓秦王政對任何人都抱着三分懷疑,這導致秦王政不得不置之死地而後生,先去完成統一大業,但先行完成統一大業會造成中央逐漸失去對地方的控制,所以秦王政又決定在完成統一大業的同時修築直道,發展北疆武力,以北疆武力做爲中央的後盾,威懾和鎮制地方。
不過這又出現一個新問題,武烈侯和北疆武力是否值得信任?爲了防止養虎爲患,爲了防止武烈侯和逐漸坐大的地方勢力聯手對抗中央,秦王政決定在統一之前開闢西南戰場。
在中央財賦連統一戰爭都無法維持的情況下,秦王政竟然要進行渡江作戰,要開闢西南戰場,要修築直道把咸陽和北疆連爲一體,其所造成的問題不僅僅是統一大業的推遲,還直接造成了中央財政的崩潰。
如何維持中央財政?當然是最大程度地壓榨中土之民,加重賦稅的徵繳和徭役的徵發,如此一來,就加劇了中央和地方,地方府署和地方國民之間的矛盾,原本威脅到大秦未來的“集權”和“分封”的矛盾在秦王政的“乾坤大挪移”之下,迅速轉化爲“官府”和“國民”之間的激烈矛盾,這時候地方上的形勢非常緊張,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引發叛亂和暴動,這將大大阻礙功臣們對地方的控制,地方勢力的壯大速度將因此而延遲。
秦王政以犧牲天下萬民的利益給集權中央贏得了時間,創造了機會。
寶鼎被秦王政的決斷所震駭,他萬萬沒想到,秦王政竟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功臣們以能否完成統一大業來要挾秦王政,而秦王政則氣吞如虎,以統一大業的全面崩潰來要挾功臣。
要麼你妥協,要麼統一大業崩潰,大家魚死網破,你選擇哪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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