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蒲柳樹下的兩個身影漸漸分離。
這一幕恰好讓站在慶新樓上的人盡收眼底。
“皇上,夜裡風大,咱們還是下樓吧。”陸九英微微哆嗦着身子,輕聲勸道。
雖已入夏,夜裡的風還是夾雜着些許涼意。
弘曆瞥了一眼他這弱不禁風的樣子,有些意味深長地問道,“這好好的花盆擺在窗臺,怎會掉下去?”
“回皇上,奴才已經打探過了,打掃慶新樓的奴才說是今兒早挪了下花盆的位置,竟沒料到不慎移到窗臺的邊緣。奴才已經派人處置過他們了,好在娘娘沒事。”
陸九英一人自顧自地說着,弘曆卻望着朝長春宮移去的身影,目光變得晦暗莫測起來。
“去向李幾支會幾聲,無論皇后去哪裡,都要派幾個身手好的奴才隨行。”
“是,奴才遵命。”
……
長春宮。
往日若是這個時辰,雅琴應該是早早地睡下了,可是今日伺候同心就寢後,便隻身一人踱步於宮殿門口,總覺心緒不寧。
“雅琴姑姑,這麼晚了,您還沒有睡?”柔嘉甫一邁入宮門,便迎面撞上再原地來回踱步的雅琴。
雅琴面色一沉,目光炯炯地掃在眼前這張天真無邪的面龐上,淡聲質問道,“你也知天色這麼晚,還出了長春宮,你究竟去了哪裡?”
“太后娘娘在傍晚的時候忽然召見奴婢,後來從慈寧宮出來,奴婢又迷了路,也是問了好幾位公公才尋到回來的路。”柔嘉扁了扁嘴,聲音中漸漸夾了幾許哽咽。
雅琴半眯着狹長的眼眸,似信非信地打量着她的秀顏,道,“柔嘉姑娘不是第一天進宮吧,竟然還會迷路。”
“初入宮時,太后娘娘都讓我們住在鍾粹宮,奴婢也只記得鍾粹宮去慈寧宮的路。”柔嘉不疾不徐地如實言道。
雅琴挑了挑秀眉,繼續問道,“既然只記得這條路,那爲何又會出現在慶新樓下?聽聞娘娘可是在那裡遇到你的。而無論是慈寧宮還是鍾粹宮離慶新樓似乎都很遠的距離吧。”
“不敢瞞姑姑,奴婢……奴婢是故意在那裡等娘娘的。”柔嘉頓了頓,一臉真切道。
雅琴忽地面色一冷,厲聲喝道,“大膽!你刻意接近娘娘究竟是何居心?亦或是何人派你來害娘娘?今日你不交代清楚,我自會稟明皇上,將你送去慎刑司。”
“奴婢想姑姑定是誤會了。”柔嘉微微擰着秀眉,忙解釋道,“奴婢只是聽聞當今皇后娘娘長得美若天仙,爲了一睹娘娘的芳容,才偷偷躲在慶新樓邊,因爲聽聞慶新樓離長春宮不遠,所以琢磨着娘娘總會出現的。”
雅琴冷冷勾起脣角,隨口道,“那這慶新樓也是你問去的?”
“姑姑真聰明!”柔嘉的眸底登時閃現一抹欽佩的目光,讚不絕口道。
稍稍緩和了神色,也不知她是裝的,還是……真的毫無心機。
“你先回房吧。”雅琴背過身,淡淡道。
柔嘉立馬福了福身子,“是,姑姑,夜裡天涼您也早些歇着吧。”
說完,便悄悄地回了房間。
雅琴擡頭望着朦朧的月色,渴望思緒可以漸漸安寧下來。自從這個丫頭進了長春宮,今夜又這般鬼鬼祟祟,若是留在同心身邊,她還是放心不下。
一件披風忽地搭在雙肩,雅琴驚訝地轉過頭,只見同心喜笑顏開地望着她。
“娘娘?”雅琴順勢撫上同心略有冰涼的手,另一隻手便作勢要扯下披風。
熟料同心按着她的手,搖了搖頭,“夜裡天涼,別脫下來。”
“娘娘不是睡下了嗎?怎麼又出來了?”雅琴雙手握上同心的手,一臉疑惑道。
同心微微勾起脣角,柔聲反問道,“你不也妹睡嗎?”
雅琴垂下雙眸,也不知娘娘有沒有聽見她和柔嘉的對話,畢竟娘娘對柔嘉很親近,會不會誤解自己故意刁難柔嘉。
“雅琴,我知道你都是爲了我好,可是……柔嘉的事你真的是多慮了。這丫頭心地善良,不貪慕虛榮,又救了我,她不會害我的。”同心輕聲細語,私底下對雅琴她也從不已‘本宮’自稱。
雅琴微微皺着眉頭,苦口婆心地勸道,“娘娘,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吶,宮中人心險惡,您必須要防一防。”
“呵……”同心本想乖順地點點頭,奈何卻輕笑出聲,“你和阿瑪真像,曾經他反對我和皇上的時候,也說過同樣的話。”
“是嗎?”雅琴有些不自在地別開眼。
同心細細瞧着她的異樣,輕聲問道,“雅琴,你有沒有出宮,今後陪在阿瑪的左右。我讓柔嘉進長春宮,也是思量着這些年你照顧我們實在辛苦,若是你願意隨時都可以回富察府……”
“娘娘,您不要趕奴婢,奴婢只想陪在您的身邊。”雅琴神色驟然一變,神色慌張道。
同心的面上閃過一絲遲疑,“那阿瑪……”
“老爺有李海照顧也不需要奴婢,娘娘快回屋歇着吧,今夜是夏荷守夜,奴婢就先告退了。”說完,雅琴便急匆匆地離開。
同心一個人愣在原地,不解地搖了搖,爲何一提及阿瑪,雅琴便是這樣的反應?
……
京城,葉府。
偌大的祠堂裡,一身縞素的女子面如死灰地跪在中央。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由遠至近的腳步聲,此人正是葉府的老管家,他走到女子的身旁,俯着身子悲慼道,“小姐,姨娘們拿了休書和銀兩都離開京城了,還有下人們也都遣散了。這餘下的銀兩,都交給替老爺辦喪事的人了。”
她口中的小姐,便是剛剛被冊封的葉貴人,葉茉。
葉茉拾起身邊的一袋銀兩,交在了管家的手裡,“您在葉府待了這麼多年,勞苦功高,這些都是您應得的,您拿着這些也回老家安度晚年吧。”
“小姐。”管家忽地紅了眼眶,急忙推脫道,“小姐,您一下子遣走了幾位姨娘和所有的下人,整個葉府便只剩下您一個人了。老爺剛剛下葬,我實在是不放心讓您一個人留在府中。”
葉茉微微一笑,“明日我就回宮了,你不必擔心我。”
管家輕輕皺起眉頭,猶豫道,“可是跟你出宮的人都被你遣走了,今夜府中便只有您一人,我實在……不放心,要不然我明日一早再走吧。”
“馬車都已經備好了,您今夜不走,也不知明日會出什麼變數。”葉茉繼續耐心勸道,“況且,我在自己的府中又會出什麼事?”
見管家猶豫不決,又接着自嘲道,“其實你也知曉阿瑪當初急着送我進宮巴結太后,也是爲了太后娘娘可以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免除他與高綏勾結的罪名。奈何皇上沒有追究阿瑪的罪名,他卻整日提心吊膽,以至於如今一病不起,這就是報應。”
“我遣走姨娘們和下人,也是想着他們與葉府擺脫了干係,今後也不會因葉府而受到牽連。所以您趁早離開吧。”
管家是看着葉茉長大的,雖說逃命要緊,但對小姐終究是做不到視而不見,“可是小姐您呢?以後會不會也受到牽連?”
葉茉輕輕搖了搖頭,脣角勾起一抹淺笑,“我是皇上的女人,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動我的。”
她說得有理,管家緩緩點了點頭,對着老爺的排位嗑了幾個頭,終是依依不捨地離開了葉府。
此刻的葉府,便真的只剩下葉茉一人。
原本同心也派了人守在她的身邊,可她偏偏拿着銀兩讓身邊的丫頭和太監都住進了京城的客棧,根本就沒有和她回府。
剛開始,丫頭和太監都還有一些猶豫的,可大家一瞧着白花花的銀兩後,也妥協了。
葉茉繼續跪在排位前,喃喃自語,“阿瑪,當初爲了您的性命,女兒甘願放棄心中所愛,入宮爲妃。可是……爲何纔不過數日,您便永遠地拋下了女兒?那我之前犧牲的一切,不都白費了嗎?”
“阿瑪,您知道嗎?入宮後,太后很喜歡我,雖然她讓我做了貴人,但皇上從來沒有寵幸過我。也許在旁人的眼裡,我很可悲,可我卻從心底樂得自在,因爲我從未想過要服侍皇上。”
“若是您還在,即便我在宮裡行屍走肉般地活着,我都可以忍受。可是如今您走了,我……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在宮裡過活。”
“您知道嗎?有一日我無意經過乾清門時,竟見到他了。我只不過瞧了一眼他的臉,心便狂跳不已。我知曉自己終究是放不下他。可是最後我還是落荒而逃了,我不敢面對他,終歸是我負了他。”
“阿瑪,我已經遣走了葉府所有的人,額娘早逝,而您除了女兒也沒有其他的孩子。即便是嬪妃自縊,會誅滅九族,我也不會牽連到旁人,因爲葉府就只剩女兒一個人了。”
兩行清淚緩緩流淌在葉茉的臉龐,她微微閉上雙眼,心裡浮現出一張俊逸非凡的臉。
同宇,永別了。同宇,我愛你。
從懷裡慢慢掏出一把匕首,“阿瑪,額娘,女兒這就來陪你們。”
葉茉心下一橫,拔出匕首便朝腹部刺去。
“住手!”
一道熟悉的男音忽地響徹整個祠堂,葉茉愰着心神,她的心裡滿滿都是他,就連此刻耳邊也幻聽着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