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子一枚一枚地被收束起來,張廷玉的手很沉穩,甚至氣息也沒亂分毫。
一局已定,他垂着眼,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旁的任何事情。
顧懷袖的手還有些發抖,她撿了棋子,放進棋盒之中,手指卻摳住了棋桌邊緣的打磨光滑的棱角,而目光,卻落到被張廷玉放到了棋桌東北邊一角上的那一枚孤零零的白棋。
所有的棋子都已經收拾完了,只剩下那一枚白棋。
張廷玉並沒有將這一枚白棋放入棋盒之中,他只是聽見耳邊有簌簌的聲響,不由朝着透亮的窗戶外面看了一眼,雪瑩瑩地,似乎能見着一片白。
“外頭下雪了吧?”
張廷玉盤坐在顧懷袖對面,屋子裡暖和極了,案邊銅獸嘴裡吐出嫋嫋的煙霧來,仔細一摸茶盞,發現茶水還是溫溫的。
是下雪了,還下得很大。
片片飛雪密密匝匝地落下來,很快就壓滿樹杈,萬般寂靜之中還能聽見脆弱的枝椏被積雪壓折的聲音。
啪。
顧懷袖腦子裡有些亂糟糟地,只道:“是下雪了。”
“這時候,是該賞雪纔是。”
於是張廷玉拉着她出門,用貂裘披風把她給裹緊了,出了門去看雪。
這裡距離勤政殿並不很遠,是杏花春館附近的一處別院,也沒個名字。如今內閣、六部和剛建不久的軍機處值班房也在園子裡,皇上眼下約莫還在杏花春館東面的萬方安和休息。
別院近處近處是假山湖石,被白雪一蓋,便隱約着天寒地凍的肅穆,正對着便是一片湖泊,湖心亭上掛着燈籠,裡面沒人,倒是那柔和的暗光灑落到湖面上,有幾點沉暗的波光。
四下裡,靜寂的一片,這會兒也就是他們纔在這樣的冷天出來賞雪。
沿着湖邊,張廷玉倒是吟了一首《湖心亭賞雪》,頗有意趣。
顧懷袖也起了興,與他玩集句聯,一直繞着後湖走了一圈,這才足興而歸,回了別院休息。
次日起來,宮裡妃嬪皇子都去朝賀皇帝,一直到中午才忙完,晚上時候在正大光明殿小宴廷臣,倒是難得舒緩和樂。
內外命婦們則在上下天光擺了宴席,此樓取的便是《岳陽樓記》中“上下天光、一碧萬頃”之意,在後湖西北,上一層是內命婦,皆是一些還算是得寵的宮中嬪妃,下面這一層則是外命婦,顧懷袖就在最裡頭的那一張桌邊,往樓外一望,便能瞧見後湖湖泊沿岸昨夜的白雪。
幾位大學士夫人都跟顧懷袖坐在一起,她們也是難得來一趟,所以看這些景緻的時候便覺得格外新奇。
酒過三巡,顧懷袖便覺得有幾分微醺,連臉頰都有些燙紅了起來。
旁邊剛晉了文淵閣大學士的蔣廷錫夫人苗氏吃吃地笑了一聲:“張相夫人萬不該貪杯,這酒後勁兒足,聞說害死陳年的佳釀,叫紅杏醉,乃是宮裡面帶出來的,前陣子還聽我家老爺說過,沒想到今兒竟然喝上了。”
這酒名字卻還沒聽說過,顧懷袖略一聞酒香,只道:“這酒香挺淡,倒是讓我大意了。”
一桌人都笑了出來,看顧懷袖很是隨和,並不是前些年京中相傳的什麼惡婦,倒也讓一些沒跟她接觸過的人心生出幾分去親近來。
這些年顧懷袖在張府越發低調,少有出府的時候,不出去走動,自然也就什麼流言都出來了,說她孤僻者有,年老色衰者有,可如今所有人一見她,到底還是又羨慕有喜歡。
早年認識她的那些人,只覺得她什麼時候看都一樣,又看她越是富貴越是隨和,更是心裡暗歎。
顧懷袖只抖了手腕,又將那溫過之後微微燙人的酒給壓在了喉間,竟然是又來了一口。
苗氏一怔,掩脣道:“夫人當心醉了。”
顧懷袖擺擺手,並不言語。
於是,苗氏斟酌了一番,忽然開口問了:“前幾日我家老爺被皇上賞了大學士,過沒幾日又去了軍機處,現還不知道是個什麼地方,聽說這是張相的主意,我聽着這軍機處老覺得心裡惴惴不安的,不知道夫人您——”
話音都還沒落呢,苗氏便覺得自己身上一涼,擡眼便撞見顧懷袖那目光,像是把她整個人都扔進冰水裡浸過一遍再出來。
不過這樣的眼神,約莫只是錯覺,因爲苗氏看的時候,顧懷袖還是溫和模樣。
她淡淡道:“軍機處乃是絕密,進去了總沒事什麼壞處,聞說能者多勞,蔣大人向來是個能耐人,想必不拘這些的。”
“是,是……”
苗氏應了兩聲,便沒敢多說了。
軍機處剛剛組建不久,便遭到了內閣與議政王大臣的反對,連上過幾本摺子來參,連帶着張廷玉那一陣都沒怎麼討得去好。現在軍機處剛剛進來的這一批軍機大臣,都可以說是舉步維艱,時不時就有摺子來參,想必他們自己知道這是怎樣大的一個機遇,可對於不懂這方面事情的家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好事。
比如苗氏。
這女人約莫永遠也不會知道,蔣廷錫被選爲軍機大臣,乃是恩重之中的恩重。
現在軍機處還沒成熟,只是上行下達,看似與六部無異,處理的都是西北軍務,不過因爲事務繁忙,不可能處理完一件事就換地方來回地跑,漸漸也要代替掉內閣的作用。
議政王大臣就已經形同虛設了,沿用明制的內閣到了現在也該被清理出去。
胤禛是要把所有的權力都掌控在自己的手裡,讓它們乖乖聽話。
顧懷袖自己心裡明白許多,可話不能說出來,她又坐了一會兒,便找了個藉口,朝着上下天光左邊的亭子走去。
沒想到,還沒走近,顧懷袖便遠遠瞧着外頭守着的宮人,也不知是哪一位主兒。
腳步一頓,她轉身便朝着右邊的亭子而去。
上下天光兩邊都有亭子,左邊去不得,還有右邊。
這一回,到了右邊亭裡,顧懷袖還是撞見了人,是熹妃鈕祜祿氏和四皇子弘曆。
鈕祜祿氏眼尖,瞧見顧懷袖了,猜她跟自己一樣是左邊挪過來的,便笑道:“檀香,去把張大學士夫人請進來吧,在外頭怕也走了一會兒,別凍着了纔好。”
她身邊大宮女檀香便盛了傘出去,在顧懷袖走之前到了她跟前兒,嘴巴甜甜地請顧懷袖過去:“夫人,熹妃娘娘也在裡面呢,說是猜您也是打左面亭子過來,特叫奴婢來請您過去暖暖手。”
撇開別的不說,顧懷袖出來的時候也沒帶手籠,一雙手確是有些僵了。
多剔透伶俐的人兒?
顧懷袖微微一笑,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厭惡,略一點頭便跟着檀香過去了。
上了臺階,八角的亭子周邊壓着厚厚的簾子,把風雪都擋在外頭,只開了兩面,還能瞧見雅緻的雪景。
亭子裡燒着火爐,旁邊放着手爐和手籠,丫鬟們都侍立在邊角上,當中立着略帶着幾分豐腴的熹妃,前面還有個已經長大少的四阿哥弘曆。
顧懷袖彎身一行禮:“請熹妃娘娘安,請四皇子安。”
“別,趕緊起來吧。”鈕祜祿氏連忙過來叫她起身,又望了外面一眼,笑道,“那邊皇上正在與寧嬪說話,不便去打擾,倒是沒想到夫人也跟我一樣了。”
弘曆站到了鈕祜祿氏的身後,有些奇怪地望了自己的額娘一眼,似乎對她用的自稱有些奇怪。
顧懷袖對後宮的人也都是知道個名字,具體的宮闈爭鬥卻不清楚。
她只聽人說鈕祜祿氏在宮中受寵平平,倒是別的妃嬪偶有得胤禛喜歡的。不過胤禛信佛,早年不知道是在康熙爺面前裝,還是真好一口,鑽研得深了,素來在寵幸妃嬪這事上有些寡淡,並不常入後宮。
後宮中女人們的恩寵,要麼是看臉和身子,要麼是看兒子。
很顯然,鈕祜祿氏實則是個看兒子的,這些年胤禛待她倒也比在雍親王府的時候好。
寧嬪比鈕祜祿氏還要早進府侍奉胤禛幾年,今天怕是不知道怎麼遇上了,所以在那邊聊吧?
宮裡的事情,顧懷袖不好插嘴,只淡淡道一句:“幸得臣婦方纔在外頭見着有宮人在,原以爲是宮裡哪位主子小主,沒成想竟然是皇上。”
似乎是知道顧懷袖對宮闈之中的事情不大感興趣,鈕祜祿氏也並沒有多說的意思,只請了顧懷袖往下首坐:“今年天兒也不算是很冷,不過您該在外面走了一會兒吧?先暖暖說,檀香……”
檀香會意,將那手爐遞給了顧懷袖。
顧懷袖推拒了一下,不過礙於鈕祜祿氏堅持,所以還是將手爐捧在了手裡,這一回倒是真暖和了。
鈕祜祿氏笑着道:“聞說您要大我許多,如今看着您,也不過與我一般年紀罷了。”
“是您客氣了。”顧懷袖知道她恭維自己,不過心裡也有些警惕起來,“如今皇上後宮妃位裡,您年紀最小的,皇上也器重四阿哥,倒是容貌反而次要。”
這話說得鈕祜祿氏心裡舒坦,這兒子的確給她爭氣不少。
回頭看了一眼弘曆,鈕祜祿氏拿了長長的銀箸,撥了撥火爐裡剛加進去不久的銀碳,垂了眼簾,聽着火星細微的爆響,她狀若尋常:“原皇貴妃娘娘年紀最小的,入府也遲,乃是一等一得皇上喜歡的。只可惜,老天薄待她……連她唯一的孩子也在生下之後不久便去了,她走時候容貌依舊,我如今還有個孩子。”
顧懷袖沒插話,只聽着。
果然,鈕祜祿氏又道:“當年我是不曾想到,會有今天的……”
沒想到胤禛能當皇帝吧?
實則,當年的胤禛還的確是唯一可能登上皇位的人。
不過看鈕祜祿氏,不像是沒什麼心眼的人,即便是當初沒有,這幾年坐穩了熹妃的位置,還協理六宮,更教出了弘曆這樣一個好兒子,她雖說是張廷玉的功勞,可誰都知道宮裡女人們對她們的孩子的影響有多大。
由是,顧懷袖還是微微一笑,依舊不言。
鈕祜祿氏望了她一眼,終於道:“今朝與前朝不同了,萬歲爺在正大光明匾額後面放了詔書,前朝末的事情怕是見不着了。不過我前兒倒是聽見件趣事,說皇上又動了匣子,卻不知是做了什麼……”
看樣子,對胤禛這一道詔書感興趣的人還不少。
不過鈕祜祿氏的消息,明顯不是很準。
張廷玉那邊說,是放進去了第二道詔書,而鈕祜祿氏這邊只知道胤禛動過正大光明匾額後面的匣子。
顧懷袖低眉,搖了搖頭:“皇上就是這樣的心性,指不定明兒又想出什麼來呢?”
她完全是沒話找話說,本來也不知道匣子是怎麼回事,自然也沒消息告訴鈕祜祿氏了。
鈕祜祿氏也不過是試探一下,也鬧不清楚顧懷袖這裡知道不知道,更摸不出什麼深淺來,知道自己的道行與這親歷過兩朝風雲的女人相比,堪稱微不足道,索性不再問了。
弘曆是從正大光明殿那邊過來的,現在陪着額娘說了一會兒話,正打算走,沒想擡眼一看,前面過來了兩盞宮燈,後頭還有人跟着過來。
一看這儀仗,宮裡除了皇帝也沒別人了。
果然,只不過幾步路,胤禛便已經來到了亭前:“方纔見着弘曆沒在席間,順口問了才知道你來看你額娘了。”
說着,擡眼一看,卻是看見了顧懷袖,他也沒避諱,便走進來,臉上看不出喜怒,道:“刁民也在。”
顧懷袖不好不行禮,福了身:“給萬歲爺請安,萬歲爺吉祥。”
“吉祥。”
胤禛一招手,蘇培盛端上來個木托盤,裡面盛着些金玉混摻着的珠子,都鬆鬆系在一個袋子裡,乃是十八顆,跟胤禛手上一串珠子一樣的數目。
“前朝賞給大臣們的,還多了些,賞了你吧。”
“臣婦謝皇上賞賜。”
蘇培盛取了一袋給顧懷袖,外頭還繡着“福”字,看着果真頗爲喜慶。
胤禛回頭一看,又道:“熹妃今年幫着打理六宮也是辛苦,剩下的給熹妃吧,四皇子的一併送去熹妃那裡。”
“嗻。”
蘇培盛暗地裡掐了一把冷汗應下。
接着便聽胤禛道:“熹妃與弘曆都回宴席吧。”
他不說別的,鈕祜祿氏聽見話便躬身退下了,唯弘曆走的時候略皺了皺眉,隱晦地掃了顧懷袖一眼,這才離開。
人一走,亭子裡的宮女們也撤走了,蘇培盛有眼色地站到了外頭,豎着耳朵聽。
胤禛那臉色,雖被爐子裡燒紅的炭給照着,透着幾分暖意,可眼底卻是冰寒的一片:“要不要朕告訴你,建儲匣裡是什麼?”
顧懷袖在看見胤禛臉色變了的那時候,便是渾身寒了一下,早放了手爐,如今利落地跪下來:“奴才不敢。”
“這會兒又知道稱奴才了?”
胤禛冷笑,恨不能一腳把這刁民給踹翻了,他一把拂落放在石桌上的手爐,裡頭的爐灰落了一地,很快熄了。
這“噹啷”的一聲響,讓外頭蘇培盛都縮了一下脖子。
顧懷袖垂着頭叩首,不敢言語。
“還以爲你顧三多有骨氣,也不過趨炎附勢一小人!”
胤禛想起自己當初還要把聖旨給她看,這女人倒是沒看,如今卻跟熹妃有說有笑,難免不讓胤禛猜忌些什麼。
顧懷袖也不強辯,只道:“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奴才既是女子,又是小人,萬歲爺不喜歡奴才纔是正理兒。”
這理她還越說越歪!
胤禛陰沉着臉,居高臨下看着她,已經聞見很淺淡的幾分香甜酒氣,想這女人竟然還是喝了酒出來的。
而她的視線頂多能瞧見胤禛那繡着金線的靴子頂,再瞧不見別的。
“況且,熹妃娘娘問了,奴才也不是不敢說,只是什麼也不知道。”
這會兒終於知道爲自己開脫。
胤禛天生多疑善變的性子,只揹着手踱了兩步:“今日便是賜你一尊鴆酒,都是恩重了你!”
事關建儲大事,豈是後宮能多議論?
人還沒死,就有人惦記着他皇位了。
胤禛大馬金刀地朝着石桌邊一坐,就看她低眉順眼跪在地下,竟然端了一碗茶來喝,喝了一口又朝她遞:“喝口茶,再跟朕狡辯?”
“奴才不敢。”
顧懷袖萬不敢伸手去接茶,更不敢擡頭。
收回手來,胤禛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輕輕碰了碰茶碗邊沿,聲音清脆悅耳,可知瓷是好瓷,翡翠亦是上等翡翠,戴在帝王手上的扳指自然不一般。
胤禛就這樣注視着她,道:“熹妃怎麼問你的?”
這會兒,顧懷袖覺出幾分不對來,剛纔是被問懵了,嚇得一時大意,一回想,方纔胤禛是從那邊走過來的,斷不可能立刻就聽見了她跟熹妃的言語。即便是有人傳訊,這也要一個來回,剛纔也沒有什麼人離開,亭子內外看得清清楚楚,有什麼風吹草動都知道。
也就是說,胤禛根本不可能得知熹妃問她事情的消息,蓋因今天她與熹妃是完全的偶遇!
她被胤禛詐了話!
這一瞬,顧懷袖簡直恨不能罵自己是頭豬,安樂日子過久了,這樣的伎倆都沒看出來。
半晌沒聽見顧懷袖回答,胤禛冷冰冰地勾脣:“怎不說話?”
手背上細細的青筋都要冒出來了,還熬着不說話,想必是如今已經想清楚來龍去脈了?
胤禛之前根本什麼都沒聽見,只是進來就發作一通。
天子是什麼人?
他有粘杆處,耳目靈通,這些東西顧懷袖一清二楚,也知道胤禛到底有多厲害。她心底有這樣的印象,所以在胤禛發作的時候,根本沒來得及想他是在詐她。
畢竟,一個主子,一個奴才,實則一直說真話的時候多,假話的時候少。
開口就直接問建儲,甚至胤禛還故意略過了前面熹妃問話一節,顧懷袖中招簡直輕而易舉。
現在看這女人恨得咬牙,又不敢發作,真是讓胤禛心裡暢快。
“你是聰明,可聰明反被聰明誤,天底下聰明的人很多,而你還不如朕。”
皇帝當久了,手段也高明起來了。
有的東西,不在那個位置上學不來。
顧懷袖胸口起伏了一下,又緩緩平息下去,才慢慢擡眼,看胤禛:“熹妃娘娘只說前兒聽見件趣事,說皇上又動了匣子,卻不知是做了什麼,奴才只說您的心思猜不透,旁的一句沒說。”
終是乖覺了。
胤禛喝茶的時候,眼底閃動着微光瞧她:“諒你也不知道,更甭說告知熹妃了。”
一句話差點憋得顧懷袖吐出一口血來,她有點內傷。
知道還問她,詐她話,這一位爺也真是……
閒得吃飽了撐的吧?
當然話不敢說出來,可胤禛看得出來。
“熹妃也就是沒怎麼見過世面,如今協理六宮,才把這眼力見兒漸漸給練出來,以前在府裡不過是個格格。她擔心乃是尋常事,朕只是加了一道詔書進去罷了……”
其實也不算是什麼秘密,胤禛只是前幾日病過一回,忽然起了念頭而已,加之最近已經考慮好,所以周全之後便寫了詔書扔進去。
“你想知道?朕可告訴你。來,小白狗,給朕叫上兩聲。”
一轉眼,胤禛似乎心情又好了一些,彎身下來,伸手朝着跪着的她伸去,勾了勾手,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
這一次不同於以往,顧懷袖心裡轉着念頭,她的確想知道詔書裡是什麼內容,所以遠沒有上一次坦然,並不敢擡頭。
更何況,她不過是雍正爺一條狗,但是學不來狗叫。
埋頭,顧懷袖沒理會胤禛那逗小狗的手,不說話。
胤禛臉上笑意漸漸隱沒:“跪着冷嗎?”
“冷。”顧懷袖老實回答。
“那就繼續跪着吧。”
胤禛沒絲毫憐香惜玉的意思,就在亭子裡坐着,外頭宮人們戰戰兢兢地站着,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地面上確實很冷,即便是顧懷袖穿得厚,也覺得膝蓋骨有些疼了,更不用說地底下透出來的寒氣。
她這一回是犯了胤禛的忌諱,又被詐了一回話,說什麼都是於事無補,索性真的就這樣跪着了。
胤禛手裡那一盞茶慢慢赫地喝了有一半了,聽着外面雪聲密了起來,又看一眼爐子裡燒得還算旺的炭,纔回頭看顧懷袖:“你當奴才就要有當奴才的樣子,你個刁奴還想騎到主子爺的身上來不成?”
話說完,胤禛不知怎的頓了一下,哂笑一聲。
“不過,會咬人的狗不叫,也不枉朕白養了你。”
顧懷袖只生硬道:“謝主子爺擡舉。”
“你也只會謝擡舉,這輩子都是個不識擡舉的。”
胤禛復又冷笑,末了把茶盞朝着桌上一放,動作還是一絲不苟。
“大丈夫居世,生當封侯,死當廟食。這回,也讓你家張二識識擡舉!”
生當封侯,死當廟食。
這一句……
顧懷袖心裡跳了一下,又聽胤禛道:“軍機處之事他功勞甚大,教導皇子們有方,等朕這皇帝大行之後,留他當輔政大臣、配享太廟,受萬世香火,算是朕給他這能臣幹吏的恩寵,免得回頭又有人說朕是個薄情寡義性子……”
說着說着就說了這麼多,顧三這刁民還沒叫呢,他上趕着作甚?
想着,胤禛便已經起身,袖子一擺道:“起來吧。”
“謝萬歲爺恩典。”
顧懷袖想要起身,卻發現腿麻了,跪在地上起不來。
走出去三步,眼看着要出亭,外頭雪大,胤禛沒見她起來,回頭一看便是譏諷:“蘇培盛,扶她出來,沒用的東西!”
蘇培盛聽見吩咐一個激靈,連忙進來了,把顧懷袖給扶起來,心裡還沒琢磨出這“沒用的東西”到底罵的是誰,便看顧懷袖臉色都有些發白了,似乎是腿疼。再一回看,胤禛已經出去了,之前胤禛的吩咐是把人給扶出去,上下天光還有宴會,不能待在這兒啊。
這一時之間,蘇培盛也不敢說話,扶了顧懷袖便跟出去,結果胤禛已經走出去一大截了。
顧懷袖心裡咒他遲早走得快,走得快!
不過腳面上,她還是老老實實地跟過去。
雪花紛紛揚揚地落,高無庸給胤禛撐了一把傘,蘇培盛也想給顧懷袖撐,哪兒料胤禛一回頭道:“讓她冷着。”
蘇培盛便不敢再動,只能扶着人走,不給打傘,頭髮上身上都是雪,顧懷袖還算穿得多,一時半會兒也不冷。
她就跟着皇帝這邊一撥人,往上下天光走。
沒想到到了上下天光前面湖前面不遠處的時候,也不知是哪裡的太監喊了一聲“四爺”,胤禛一下站住腳步,回頭朝着湖邊看了一眼。
一個小太監沒看見這邊有人,帶了把傘過去,邊上有一條船,似乎正要往湖心亭去。
那小太監冷得不行,瑟瑟發抖,把傘恭恭敬敬朝前面一遞:“您過去還是帶把傘吧,這上頭沒傘。”
接着是弘曆的聲音:“倒是個有心的,回頭來爺這裡領賞。”
“奴才叩謝四阿哥賞賜。”
冰冷的地上,小太監一下跪了下去。
接着就聽見潺潺的水聲,是有人劃了船,往湖心亭去。
顧懷袖眼底一時有些複雜,更看見了胤禛那變幻莫測的表情。
此四爺,彼四爺。
昔年胤禛也是四皇子,他被人喊了那麼多年的“四爺”,如今一聽見還以爲是恍然夢迴,只遠遠朝着湖心一道波紋看去,胤禛站了許久,這才背轉身,朝着正大光明殿去了。
顧懷袖自然不敢再跟,便站住了,蘇培盛小跑上去又跟上。
只聽見雪夜裡,胤禛沉沉的聲音:“四皇子弘曆品行端莊,深得朕心,即日封爲寶親王,賜居……罷了,雍和宮撥給他住。”
寶親王?
以後就沒人會叫弘曆“四爺”“四阿哥”了吧?
也是個有怪癖的。
顧懷袖彎身揉了揉自己膝蓋,青黛這會兒纔敢上來扶她,卻聽顧懷袖呢喃了一句:“未道此流年,暗中偷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