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張府,一點也不熱鬧,中秋過了之後沒多久,便能感覺出府裡兩位主子有些不一樣了。
二爺夫人看上去還是原來那樣,可丫鬟們最近是連笑聲都壓着。
青黛白露這邊是憂心忡忡,白露畢竟資歷淺,跟在顧懷袖的身邊不多時,可青黛算是很瞭解,有關於沈取的事情,真真是顧懷袖一塊心病,如果竟然……
她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一個人朝着後廚那邊去,端了冬至時節剛剛煮的羊肉湯,便是長嘆一口氣。
石方剛洗了手,便見到青黛滿面愁緒,不由勸她道:“二爺夫人都是有分寸的人,有什麼事情他們算着算着也就過了,霖哥兒跟香姐兒年紀還不大,二十多年夫妻情分,哪裡就能因爲這些小事就沒了?”
“……只是瞧着夫人如今模樣,心裡不痛快罷了。”
這件事很難說誰對誰錯,細細算起來,從南巡在江南的時候,二爺就已經開始瞞着夫人了。
興許旁人不覺得這事如何,可對顧懷袖來說,太要緊了。
她也許能扛過旁人的污衊,扛過千千萬萬人對她的指責,甚至能將天潢貴胄們的算計視若無物,也可以心狠手辣……可她太難扛過自己內心的愧疚了。
顧懷袖曾對張若靄說,這世上沒有不可以戰勝的事情,有的只是無法戰勝的自己。
對於一個孩子十幾年的虧欠,她要怎樣才能把自己從愧疚之中解脫出來?
更何況,到如今,真是連彌補都顯得蒼白。
她照舊吃着該吃的,喝着該喝的,可早年失眠和淺眠的毛病又開始了,以至於整個人竟然看着看着地瘦了下來。
這一段日子,沈取似乎往天津那邊去了,顧懷袖就沒出過府門一步,多半都是旁人來看她。
京城裡這一對多少年的夫妻,曾經多讓人羨慕,如今就有多少人等着看笑話。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誰知道日後會怎樣呢?
青黛想想,這麼多年的風風雨雨,卻不知到底以後要怎樣了。
“我心裡替二位主子着急,可他們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石方瞧她一眼,又垂首:“夫人醒醒也是不錯的……我總覺得自打出閣入了張府,她便沒那麼灑脫了……你細細算算夫人哪一日不是熬過來的?如今這日子,她也過得來。你只照顧着她吃好喝好,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船到橋頭自然直。”
這些都是小石方個人的感覺罷了,興許還是他念舊,喜歡以前的顧懷袖。
聞言,青黛眉尖蹙了一下,細細想想,又有誰容易呢?
早年雖然在府中算計,又有大姑娘那邊的構陷,可好歹還有一隅安生小天地,她高興笑就笑,高興哭就哭,吃吃喝喝玩玩鬧鬧罷了……
現在這日子,步步驚心又身不由己,還要殫精竭慮地算。
“你我只是小人物,哪裡懂他們的心思?哎,我去了。”
青黛終究是不想說什麼太多的話了,石方也只是看着她離開。
眼見着又要過年了,天氣也漸漸地冷了起來,可更讓人冷的不是這天氣,是如今的局面。
顧懷袖聽見聲音,便知是青黛回來了,她也不說話,喝了一碗湯便歇下。
青黛跪坐在牀邊腳踏上,給顧懷袖蓋好杯子,只輕聲地嘆着氣。
顧懷袖睜開眼,笑了一聲:“你嘆什麼氣啊。”
“奴婢只想着,您跟二爺這樣僵下去也不是什麼辦法……取公子的事情,如今已經成了定局,跟二爺這裡僵着,還不如找沈爺那邊談談……”
不得不說,青黛這也是一個好法子。
可她能想到的事情,顧懷袖何嘗想不到?
她閉了閉眼:“沈取早就回過我了,他不會回來的,我能怎樣?殺了沈恙,還是殺了沈取,或者跟二爺和離?一個是我丈夫,一個是我親骨肉,一個成了我親骨肉的養父,即便是我恩將仇報或者以仇報仇殺了沈恙,我的孩子不會恨我嗎?他們人人都有路走,一個絕情拋得下親骨肉,一個沒心肝離散得母子情,唯有我一個,晃悠悠境地兩難……”
這時候,青黛也無言了。
她不知怎的想起石方方纔的話來,“方纔石方跟奴婢說,您嫁人之後便沒往日灑脫了,還說您的日子都死熬過來的,如今您也熬得住。什麼船到橋頭自然直……奴婢也不知道他哪裡來的這樣多的大話……”
“……他倒是也開始燉雞湯了。”
顧懷袖難得笑了這麼一聲,彎了一下脣。
青黛有些不明白,中午喝的不是羊肉湯嗎?冬日裡吃餃子喝羊肉湯暖身子呢,怎的變成雞湯了?
“我歇一會兒,你自個兒忙去吧。“
顧懷袖也不解釋,便側過身去睡了。
醒來的時候有些晚,顧懷袖懶洋洋坐在妝鏡前面,看着手裡的梳子。
一梳梳到頭……
什麼子孫滿堂……
她只將象牙梳按在了自己髮鬢上,卻感覺有誰輕輕按住了她的手指。
想要將手指抽回來,可那人按住了她手中的梳子,不讓她動。
顧懷袖抽了幾次,他依舊不鬆手,那一瞬間,她心底的煩躁終於涌了上來,堅決地回抽着,硬生生將那象牙梳從他手裡拿回來,然後起身,背靠着妝臺,平靜看着他。
張廷玉不是沒試圖挽回過,可到底話要怎麼說?
顧懷袖與他完全不是一個想法,他想着不想讓她傷心,若是沈取沒了便是一了百了……
“我們談談好不好?”
“……還有什麼好談的?”顧懷袖哭都哭不出來,“十多年裡,在江寧我被沈恙欺騙的時候,我還記得……你隨扈去蘇州,半路上接了我的信趕回來,那段日子可暗無天日呢。然後你就去找過張望仙了吧?她可以一句話不對我說,可她不可能一句話沒告訴你,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了……那個時候你就開始騙我了。”
十幾年啊。
只有她被矇在鼓裡。
想想都覺得可悲!
傻女人一個罷了……
張望仙早就將事情告訴了張廷玉,可後來張望仙在顧懷袖的面前卻掩飾得滴水不漏。
也唯有一個可能,能把這一切解釋得通。
顧懷袖手裡捏着象牙梳,背後是一扇漂亮的雕窗,日頭西下,斜暉蓋着殘雪,說不出地寧靜美好,世界彷彿靜悄悄地。
“你不僅騙我,還串通了張望仙一起騙我,否則所謂的仙姨娘,又怎麼會做戲這樣久?張廷玉啊,你這樣的人,真是能忍……枉我一直以爲,我很瞭解你,可終究還是不夠。”
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的確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只是裝作沒事兒人一樣罷了。
張廷玉無言以對,過了許久才伸手去拉她:“懷袖,我知道自己不對,可我只是不想你擔驚受怕……”
“不想我擔驚受怕?”
他們冷戰了這許久,顧懷袖一句話都不想說,如今聽見張廷玉這樣的回答,幾乎冷笑出聲。
“我們有二十幾年的夫妻情分了,張大人……我一直很相信你,取哥兒左撇子的時候,我真沒懷疑過,怎麼算都只是一個巧合。可靄哥兒跟我說了你當時的反應,我纔開始懷疑,可我問你的時候,你說了什麼?你以爲我在這世上,還能相信誰?你回答我的時候,我選擇了相信你……”
可是呢?
她就這樣望着他,眼底帶着溼潤:“我相信你,因爲二十多年夫妻情分,風風雨雨走過來,我信你,我信你不會騙我。可你張廷玉給了我什麼?我把我一顆心都掏給你,你呢?!”
強忍了多日的淚,便這樣落下來了,顧懷袖真覺得自己懦弱,可悲!
她咬牙看着他,像是看着什麼仇人一樣。
從來沒有過的悲哀!
張廷玉僵硬地站在她面前,試圖拉她的手:“懷袖……我只是……當時即便是告訴你,也已經晚了……”
他想要解釋自己當時的目的,可終究是越描越黑罷了。
顧懷袖笑出聲:“晚了?你都不曾去努力過,怎麼敢說晚了?他生病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他掙扎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他在跟閻王爺爭鬥,我在泛舟遊樂……高興麼?你覺得我活得很開心吧?我安心地享受着我的榮華富貴,看着與他毫無血緣的人爲他的生死忙碌!”
現在想想當初葵夏園裡那一幕,沈恙罵她“不是你兒子你當然能冷靜了”,竟至於心痛如絞……
“你們都以爲自己是天和地,怕我受傷……如今呢?謊言總有被戳破的一天,如今你看我是快活,還是傷心呢?”
從頭到尾,張廷玉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因爲在謊言破滅的那一剎那,他便已經完全身陷於被動之中。
他還記得當年,在聽張望仙說完那一切的時候,他只是過了一會兒,便跟張望仙說:你忘了這件事。
那個時候,張望仙是什麼表情?
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他。
當年張望仙出閣,便是跟大哥親近,她興許不知道,她的二哥竟然是這樣一個人吧?
不過……
若是再讓張廷玉選擇一次,興許還是那樣的結果。
他跟顧懷袖是一樣的人罷了,錯都要錯到底。
“你若是告訴我,又怎知一定是個死局?你告訴我,我有一萬個法子可以救他!老天爺不賞他日子又如何?至少我可以陪着他,看着他,知道他……只要他還活着……當年我怎麼懷他的?如果不是因爲肚子裡還有個孩子,你以爲我能撐着等到漕幫的人來救嗎!”
她在江邊葦蕩的茅草屋裡,每天對着的只有一個老漁婦,還要告訴自己,爲了她的孩子她必須活下去……
不要哭,也不要生氣,有時間就念念四書五經,不管孩子是男是女,她都喜歡……
“沈恙做盡這天地間損陰德的事,不得好死是真;你我二人,這半生浮沉,何嘗不是機關算盡?又有什麼好下場……如今骨肉分,家難安……”
說着說着,她竟然嗤笑。
“我遠不是你們想象的那麼脆弱……”
顧懷袖從無如此真誠的時候,她凝視着張廷玉,剖白自己。
“我是個陰險卑鄙的小人,是水中飄萍風中野草,你給我一點希望,我可以抓住緊緊不放手……但是不要騙我再也沒有挽救的機會。我並不優柔寡斷,我必須逼迫自己更快地從傷悲裡走出來,留給那個孩子的傷心和失意太少,我沒有時間去傷心!”
對於無法挽救的事情,她一向比任何人都來得冷血絕情。
這也是如今,她這樣痛苦的根源。
因爲當初不曾給自己的感情留有餘地,當初有多果決多利落,如今就有多刻骨多痛徹!
“現在好了,我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讓自己的餘生,在愧疚之中度過……”
因果報應,循環不爽。
顧懷袖忽然想起當年那個給沈取批命的老和尚,說他必將短命什麼的……
沈取的生父是張廷玉啊,他養父不是好人,張廷玉也不是好人。
抱走她的孩子,一句話不說……
沈恙……
呵。
興許她對沈恙纔是最複雜的,一個偷竊者,一個拯救者,中間還夾了個沈取。
一盤爛棋。
今天該說的,不該說的,顧懷袖都說了,也像是一下輕鬆了好多。她覺得自己可以去找沈恙談談了,也許會有什麼新的出路也不一定。
張廷玉始終無言,他不曾聽見過顧懷袖這樣多這樣多的話……
縱使瞭解她,卻也不是這樣透徹。
“懷袖,我從不否認自己又錯,可你不能因爲我的錯,便將所有的所有抹殺……”
“對,你不是罪魁禍首,你只是幫兇。”
顧懷袖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卻已經無動於衷了,
“妄自尊大又自以爲是,一個罪魁,一個幫兇……沈恙因着他身世,和如今的地位,早不會有好報;你做過那等的事,也別奢求後半生能安安穩穩度過了,縱使沈取有一日回來,你也不配當他父親。”
說完,顧懷袖眼神忽然變得柔和起來。
她冷靜了不少:“我聽過一句話,女人之所以認爲男人是她們的蓋世英雄,是因爲女人的天太小,世界太小。我的天下太小了,只有你,孩子,即便是有邊邊角角的算計,也敵不過深宅大院裡的歲月。我的天下太小,心也不夠大,更不夠強。我顧三的野心,終究比不過你張廷玉,所以今日被傷的人是我。”
微微一笑,顧懷袖站直了身子,將象牙梳放在了張廷玉手裡,“幫我梳頭吧。”
那一刻,張廷玉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手顫抖了一下,終究還是幫她梳頭,手指輕輕拂動之間,便發現顧懷袖烏髮裡摻着的白髮,一根根都在他指腹間。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當初她進門的時候,紅燭搖曳,雙頰飛霞,青絲如瀑,也嫣然生姿。
他們不會離散,還會繼續走下去,可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他們還彼此愛着對方,可是他們都老了啊。
顧懷袖略略地一閉眼,指尖觸着自己心口,望着鏡中人,和鏡中人的雙眼。
恍惚之間,二十三年之前那個袖姐兒,就這樣淡然地看着她。
時光匆匆,白駒過隙。
朝如青絲暮成雪,昏昏然似還昨日。
她的天下,還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