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一年對於印尼政府來說,是悲喜交加的一年。
在蘇哈托政權開始有條件地對外開放之後,通過引入美國、日本等發達國家的資本,的確在一段時間內讓印尼經濟實現了跳躍性的騰飛。
但因爲積極吸引了大量外資,也使得印尼政府揹負的外債包袱在短短几年內迅速增長。爲了減緩壞債方面的壓力,印尼政府是樂意看到自己的貨幣貶值的。
所以在泰銖崩潰後不久,蘇哈托就在一次講話中談到,目前印尼實施的銀根緊縮政策會損害到窮人和中產階級的利益,加重印尼的經濟負擔,言外之意就是鼓勵印尼盾貶值。
因爲按照之前引入外資時候的協議,印尼盾的貶值就意味着美元債務的縮水,這是印尼政府非常樂意看到的情況,爲此他們不惜降低利率,投入資金到股市裡進行託市以及增發鈔票。
但是很不幸的是,一旦印尼盾開始貶值,這種對投資者信心上的衝擊就是政府不能控制的了。以至於印尼盾跌到3000點附近的時候,印尼政府口風一改,強烈譴責起進行貨幣投機的炒家來。
市場已經不受印尼政府的掌控了,儘管印尼在東盟當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很快,雅加達的股市就徹底崩盤,股票市值化爲烏有,許多股票的價格甚至低於票面的價格,甚至連五分之一都不到。
被信心崩盤摧毀了的股市,徹底失去了融資的功能,依靠上市融資的企業完蛋了,紛紛關門結業,又或者是破產清算。大公司努力地生存,紛紛開始大規模地裁員減薪,小公司捱不到看見曙光的一天,很快就關門了事。
失業率增加,無家可歸的人增多,中產階級被消滅。就連某些富豪榜上僅靠着市值計算就排名東南亞富豪前列的大富豪們,很多人都破產了。
由於經濟極度不景氣,導致社會矛盾激增。人們紛紛走上街頭,將矛頭對準包括托米在內的蘇哈托政府。但是蘇哈托仍然執掌政權,因爲他有軍隊。
但這種日子還能維持多久,就連一直躲在總統官邸的蘇哈托自己心裡都沒有底。現在他的想法就是,能多捱過一天是一天吧。反正自己也沒多久好活了。
自己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加上地方勢力的虎視眈眈。還有沉重的經濟壓力,已經將這個年逾花甲的老頭壓得喘不過氣來。當然,這些都是後來官方的說法,事實上他雖然無力解決經濟困境,但絕對不缺乏尋找替罪羊的手段。
這種碌碌無爲的局面,直到美國總統克林頓的一個電話打來,才被蘇哈托自己徹底地打破。
遠在西半球的美國一直對東亞地區發生的貨幣危機持一個不置可否的態度,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是默許。一來這其中有美國資本的因素,事實上這一次東南亞貨幣危機以及隨後引發的金融危機、經濟危機都是由國會的某個智囊團發動的。美國政府將這個摘了個乾乾淨淨,表面上自然也不會主動干預;第二個原因則是,這些國家距離日本實在是太近,除了地緣上的距離外,他們在經濟形態、政策制定和進出口貿易等方面都和日本的聯繫更爲緊密。
94債券危機,美國人已經將這筆債算到了日本人的頭上,爲此他們不惜和日本打了一場曠日持久的貿易戰。雖然最終美國方面宣稱自己贏了。但由於瀰漫在歐美的債券危機,使得很大一部分的國際遊資轉向了投資回報率更高、風險更低(當時看來)的東南亞地區。
這個不能忍!絕對不能忍!
在亞洲貨幣危機還只是東南亞貨幣危機的時候,美國政府就對這個區域開始了高度的關注,這個關注有些是通過IMF來實現,有些則是美國政府方面的高官直接出面。而對於目前的印尼,總統克林頓則親自給雅加達打來了電話。
韓國作爲亞洲防衛鏈條的最北端。直接和紅色朝鮮接壤,位置不可謂不重要,但就是這種戰略緩衝要地,在總統向華盛頓方面求援的時候,美國政府都委婉地表示了拒絕。而印尼,雖然貴爲東盟第一大國,但在地理位置和邊緣政治上的重要性無疑要比韓國差上不少。可爲何偏偏能夠受到如此高的待遇?
原因無他,美國在東南亞地區的投資,絕大多數的生產車間都放在這裡,一旦這裡經濟狀況持續不穩定或者是繼續惡化的話,有可能連同美國經濟都會受到影響。
所以在接到康德蘇的求援之後,克林頓總統只是和幕僚商量了半個小時,就不顧大半個地球的時差,在印尼時間接近凌晨的時候給蘇哈托去了一個電話,絲毫不體諒對方是個年逾花甲的老人。
“總統先生,你好!我是比爾.克林頓,美利堅合衆國的總統,很高興能夠和你通話。”
“你好,總統先生。非常感謝閣下的電話,關於你方所說的主題,我和我的團隊們暫時還沒有一個統一的意見。”
電話裡面蘇哈托的聲音略顯疲憊,這個電話是在凌晨時分響起,對他來說略微顯得有些殘忍。幸好專門負責外交的人士接通之後,先是通知了總統辦公室,在蘇哈托親自對話之前,他的團隊已經將主題和對策都商量了個七七八八。
在美國方面的電話接通後,關於美國方面想要討論的主題自然也知會對方,即IMF方面將會因爲印尼政府這個將匯率固定的政策而中止放貸,美國方面來幫助雙方進行協調。
當然,這都是表面的說法。實際上到底是什麼情況,雙方都是心知肚明,無疑是美國方面來施加壓力,要求印尼方面接受IMF的條件,作爲交換,IMF將再次幫助印尼融資。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在2月份,閣下就曾經有過一次要將匯率固定的打算吧?雖然並沒有完全施行,但不得不說,你們的工作實在是讓人印象深刻。”
在白宮的總統辦公室。克林頓正將兩條腿架在辦公桌上,對着開了免提的電話心不在焉地說着。在繁亂複雜的辦公桌後面,幾位心腹幕僚卻如臨大敵一般,緊張而又有序地在記錄着通話的內容,他們手中的筆飛快地寫個不停,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一張巴掌大小的箋紙遞送到克林頓手中。
“上一次是時間不成熟。這一次我們的專家認爲時間到了,就不再猶豫。”蘇哈托心中微微有些愕然。不過他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在他的任內,美國總統都經歷了接近十位,自然不會將克林頓所說的這點秘聞放在心上,“我們之所以這麼做,也是爲了穩定現在的經濟。雖然之前我們進行了利率下調和資金護市等,但效果並不明顯。現在按照IMF要求的配套拯救經濟措施來施行,但短期內效果並不明顯。所以我們就想到了這個辦法,這也是無奈之舉。”
“是嗎?”克林頓又從幕僚手中接過箋紙。隨意地掃了一眼之後,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你們繼續施行寬鬆貨幣政策的話,相信怎麼鞏固都阻止不了印尼盾的下跌,而且因爲現在你們這麼做,很有可能會失去來自IMF的援助。”
“所以我們才需要你的調解!”儘管蘇哈托年事已高,但反應一點都沒有遲鈍。先是裝作沒聽出克林頓話語中的潛臺詞,隨後就順着字面意思立刻打蛇上棍,“印度尼西亞可是美國的盟國,在東南亞最重要的夥伴,沒有之一。所以,在這種時候。美國需要站出來,爲朋友說一句公道話。”
“……”
克林頓立刻語塞,愣了五分鐘之後,才重新說道:“是的,美國和印度尼西亞的確是盟友關係,我們自然也不會坐視不理。原本我們的打算是讓IMF方面介入,讓你們放棄固定匯率制度。不過現在看來。這些根本就不足以幫助印尼走出困境,我個人建議,包括印尼政府在內,都要接受來自IMF的安排。”
“安排?什麼安排?”電話那邊也足足愣了五分鐘,在充分聽取了幕僚們的意見之後,蘇哈托才接着開腔,“按照你的意思,不會是連我們公務員的薪資水平,都要接受IMF方面的安排吧?”
“不錯!”已經拿定主意的克林頓一拍大腿,衝着一直緊盯着自己的幾個幕僚豎起大拇指,“的確是這樣!除了貨幣政策外,包括稅收、轉移支付等在內的財政政策也要被IMF納入到監管的範圍內。甚至有必要的話,IMF方面會親自幫助印尼制定財政政策。我想,他們有足夠的能力讓你們在短期內走出困境!”
原本只是貨幣政策被IMF方面掌控,現在美國方面獅子大開口,竟然連財政政策都要拿走,這還是我們印尼人自己的政府嗎?印度尼西亞還是個獨立的國家嗎?
蘇哈托軍人出身,儘管早已經登上高位多年,但骨子裡的衝動仍一如當年,當下猛然一拍桌子,就要在電話裡直接拒絕。但對方顯然早有準備,只聽到克林頓在電話裡不陰不陽地說道:“總統先生,我們美利堅合衆國和印度尼西亞的友誼不變,但我很難保證,美國政府和你的私人情誼會和國家間的情誼一樣堅固。”
這句話如同當頭棒喝,立刻讓處於盛怒當中的蘇哈托冷靜了下來。對方的話已經表示得很清楚了,無論他在位與否,美國插手印尼的局面都不會改變。而如果他干預了這個情況的話,美國方面不介意考慮換人。
品嚐過權力的滋味,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沒有人想着主動退讓下來的。這是所有獨裁者的通病,蘇哈托自然也不例外。當聽到自己最大的支持者竟然說出可能考慮換人的暗示後,他哪裡還能顧忌到國家獨立與否、政府是否有尊嚴等問題?
深吸了一口氣後,蘇哈托就故作輕鬆地回答道:“總統先生,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個人對美利堅合衆國的感情,就像馬裡亞納海溝一樣深邃。關於你所說的一切,我都完全認同,稍後我的政府會派出團隊和IMF方面溝通,相信他們很快就會達成共識的。”
“是嗎?”遠在華盛頓的克林頓此刻臉上也露出了微笑,“看來我的協調還是有效的。真感謝上帝給了我這樣一份工作,讓我感覺到我還是可以做一些有益於人類的事情。”
虛僞到這種地步,任憑蘇哈托修煉了幾十年,在此時也只能敗下陣來,在雅加達乾笑了幾聲後,就帶着強烈的不甘心掛上了電話。
“該死的,馬裡亞納海溝是什麼東西?”當確定對方聽不到這邊的談話後,克林頓這才嘟噥着掛上電話,衝着面面相覷的幕僚們怒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