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狄公醉後邊的客棧交談了一會兒,那人就立刻乘船離開,趕往徐州去了。”
狄江愁眉苦臉地寫下這排字,他的字跡奇醜無比,看起來和剛學寫的小孩兒沒有什麼區別。
事實上也是如此,他在軍中學得幾個字,但不多,勉強能寫能讀。從遼國回來之後,周銓逼他讀寫,他纔開始正經學習,跟着一羣比他小十幾二十歲的少年一起,讓他很沒有面子。
“大郎也不知究竟是想要做什麼,象我這樣的人,也非逼我學習讀寫不可,莫非還指望着我去考個秀才?”
自嘲地笑了笑,狄江將那紙歸入檔案之中。
一共是六頁紙,都是狄丘這一日來打聽到的各種消息,按照周銓的要求,狄江將之按日期整理好,每日傍晚時分交與周銓,等周銓看完之後,便存入庫房,以備考察。目前只有周銓、狄江和王啓年三人,有權可以翻看所以的檔案,別人若要看,必須經過周銓的批准。
狄江原本對這一套制度很是不適應,但堅持了幾天,初步養成習慣之後,他就發覺這套制度的好處來。狄丘城中的大事小事,在他的檔案裡都可以找到記載,只要勤勤翻閱,就可以將許多事情串聯起來。
“這個史奉仁有問題啊,當初我還以爲他只是衝着冶坑來的,現在看來,他應是別有打算。”
琢磨了一會兒,狄江夾起方纔的卷宗,快步出了門。
他在利國監知事衙門裡,等趕到孟廣家的別院時,天色已經灰濛濛的,看起來要下一場透雨。進得門後,狄江就看到一個陌生的少年站在院子裡,似乎是在發呆,他眼神一凝,上前問道:“你是何人?”
這個少年穿的是陣列少年的藍衣,但是狄江從來沒有見過,因此有些懷疑。
“小人名爲段銅,是衙內……大郎今日從馬莊帶回來的。”段銅看到一個猥瑣的漢子來盤問自己,趕忙解釋道。
“大郎就是喜歡招攬些……”狄江心裡嘀咕了聲,不過“吃閒飯的”四字沒有吐出來。
他一直不明白周銓爲何要養着這麼多少年,象是孫誠、王啓年和李寶幾人,是從京師帶來的倒還罷了,周銓還從西軍那邊弄來一堆孤兒,據說有男有女,並且不只一批,這讓狄江大惑不解。
“既是大郎帶回來的,爲何在這裡發呆?”
“大郎命我跟着李寶哥哥學操列,李寶哥哥讓我這樣站着……”
狄江聽得一樂:“李寶那蠢物也當了哥哥……都到飯點了,你還傻站着,必定是那蠢貨將你忘了!”
他往裡邊去後,沒多久李寶果然跑了來:“新來的,過來,吃飯!”
段銅這纔跟在李寶身後,來到了他最初看到擺了許多桌椅的屋子。
才一進屋子,段銅就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香!
再看屋內,幾張桌子被拼到一起,桌上擺着的都是大盆的菜餚,段銅看到至少有三個大盆裡都有肉菜,只是不知是羊肉還是豬肉。
“那邊有碗筷,自己去領一份,然後排隊。”
李寶可沒有王啓年的耐心,只說了這一句,就扔下段銅不管了。段銅看到在長桌的一頭放着碗筷,他過去正要拿,卻聽得有人喝道:“排隊,新來的,排隊!”
段銅頓時落了個大紅臉,他這才注意到,這些少年都排成了隊伍,一個接着一個去領碗筷,然後再到飯菜前,自有兩個少年爲他們打菜。
學着別人的模樣,段銅也領了兩個碗、一雙筷子,他因爲來得遲,只能排到隊伍的最末,這讓他心中有些急。輪到他時,果然菜已剩得不多,但是仍然將他盛菜的碗裝得滿滿當當的。
“那邊有飯,自個兒去打,管飽!”打菜的少年看他是新來的,笑着對他道。
“多謝哥哥,俺叫段銅,不知哥哥尊姓大名?”見那打菜少年很和氣,段銅陪着笑臉問道。
“額叫楊榛,楊樹的樹,榛子的榛!”那少年道。
聽口音不象是京師人,段銅向楊榛道了謝,然後去打了飯,他正準備吃時,卻發覺衆人都停下碗筷,似乎是在等什麼。
緊接着,便看到周銓走了進來,也同衆人一般領了碗筷,然後再到楊榛那裡打了菜。
這可是衆人打完後剩餘的菜!
段銅心裡微微一熱,沒有想到衙內這般人物,竟然會和衆人一個勺子裡舀飯吃,而且絲毫不以吃剩菜爲意!
待周銓打了菜坐下開吃後,衆人象是得到無聲的命令一般,也開始吃飯,屋子裡傳來一陣竊竊私語和輕笑聲,氣氛變得非常輕鬆。
這對段銅來說,是極爲新鮮的體驗。
他小聲問自己身邊的一個少年:“每日都是這般,衙內……大郎也與我們一起吃飯?”
“只要在莊子裡,大郎定然是和我們一起吃的。”那少年回答道。
周銓一向認爲,同吃同住最能陪養彼此之間的情誼。他養這些少年,可不是想養一羣僕役出來,他深信在自己的培育之下,這些少年中相當一部分,都能成爲這個時代傑出之士——比起每三年一次在東華門外唱名的那羣文人,對華夏的作用更大些。
這樣的一批人傑,若是起了叛心,那就太可惜了。
故此,周銓纔會解衣推食,儘可能地收攬衆人之心。到目前爲止,他做的一切效果還不錯。
至少段銅現在就被感動了,只覺得這位衙內對大夥是真心好,爲了他便是送了性命也心甘情願。
特別是當那帶着肉塊油腥的菜塞入嘴中時,他的這種感覺就加倍了。
莫說這幾年,就是他父母姐姐尚在的時候,他也很少吃到這樣滿是油鹽的菜!
因爲陣列少年需要進行大量的體能訓練,所以在營養上週銓非常重視,菜中油水不少。熱天汗流得多,故此鹽也沒有少放。
段銅一邊吃一邊小心看着周銓。
周銓吃飯很快,三兩下就吃完,然後到一個木桶處去舀了碗湯,將湯喝完之後,他起身離開,整個過程中,除了和大夥笑笑外,也與幾人隨便聊了幾句。
“果然,大郎甚是平易,大夥對他,都是衷心愛戴!”望着周銓的背影,段銅心中暗想。
吃完飯,周銓的消食活動就是看狄江遞來的當日卷宗。看到史奉仁今天秘密接見了一個外鄉人,而這個外鄉人在下午馬不停蹄就趕往徐州,周銓“咦”了一聲。
那嘴賤漢子被他抓來,還沒有決定如何處置,不過從他們嘴裡看來是掏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了,故此,這個史奉仁成了關鍵。
但是周銓不想直接去抓史奉仁,他怕打草驚蛇,因此,趕往徐州的這個外鄉人,似乎可以利用一下。
想到這裡,他把狄江請來:“狄叔,煩勞你連夜去一趟徐州,盯緊這個見過史奉仁的傢伙,看看他去徐州做什麼。”
狄江也覺得史奉仁有問題,卻沒有細想那麼深,現在聽得周銓如此鄭重地吩咐,他神情一凜:“大郎可是懷疑什麼?”
“今日帶來三人,正是臘山寨派來聽這史奉仁使用的,一共來了近二十人……不敢入鎮子,散到四鄉去了,而且恰好與四鄉的小豪強都認識有交情,你不覺得這太巧了麼?”
周銓說到這,扳起手指頭數了起來:“目前知道他們分佈於七個鄉村山寨,這裡是二十人,再加上那些小豪強能聚攏的人,兩百餘人隨時可以召集,若是想做什麼事情……”
狄江頓時大驚:“他們不敢吧?”
“你說呢,我們敢做,他們如何就不敢做了?”
“總得有個理由……”狄江不是那些陣列少年,他是長輩,在周銓面前多少還有些自主,因此喃喃說道。
“所以才請狄叔去看看,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們生出奸歹之心。”
狄江未再遲疑,不過出莊子裡神情有些無奈。
“大郎也忒過小心了些,那史奉仁打什麼主意,直接抓來審訊就是!”
他心裡自有主意,離開之後,並未急着去徐州,而是先召來人手。
他受周儻周銓之命來負責蒐集情報,這些時日也給他組織了一幫人手,既有原先狄丘的城狐社鼠,也有他從徐州、和利國監差役中相中的一些可用之人。
模仿軍中之制,他手下的這些人手,也自有等階頭目,每月可以從他這裡拿到一貫到一百文不等的費用。這些人多是兼職,能有這樣的收入,已經是喜出望外了。
在他面前的,名爲龐富的便是一個月領一貫的頭目。
“我要去徐州一趟,你盯緊了那個史奉仁,若是有機會,從他口裡掏出些東西來。”狄江說道。
他交待完畢就跑去徐州了,卻不知龐富又召來自己管着的幾人,滿臉都是兇悍之色:“狄家哥哥說了,要俺們從那史奉仁嘴裡掏些東西出來,你們可知道,狄家哥哥是跟着周知事和周衙內做事的,他老人家這般吩咐,我們可不能打折扣!”
他的手下都是城狐社鼠出身,原本就不是什麼老實人物,聞言喜道:“正好了,我瞅着那史奉仁也有些不順,那廝每日裡不是宴請這個,就是宴請那個!”
幾個奸滑之輩交換了一下眼神,都露出貪婪的笑意。
他們早就看上了史奉仁身上攜帶的錢,只不過此前畏於周銓的約束,不好動手罷了。現在有狄江的吩咐,他們覺得,就算出了什麼麻煩,自然也有狄江兜着。
“在狄公樓裡不好動手,盯緊了,看看有沒有機會吧!”那龐富也打着同樣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