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一。
韓楨親率大軍,沿泰山山腳,經淄州入沂州,兵臨新泰縣。
新泰知縣盧鎮率領一衆胥吏與縣中士紳員外,出城三裡,迎接大軍。
韓楨端坐馬上,看着身着一襲大綠官袍的盧鎮,居高臨下的問道:“你便是知縣盧鎮?”
“微臣拜見韓縣長!”
盧鎮撣了撣官袍,躬身一禮。
微臣?
聽到這個自稱,老九等一衆親衛面色怪異,卻又隱隱覺得興奮。
縣長若是稱帝,他們這些親衛,身份地位那可就真是水漲船高了,說不得還能混個爵位,封妻廕子,惠及後人。
韓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玩味道:“你乃宋臣,食宋之祿,當忠王事。何故於此?”
盧鎮面色不變,朗聲道:“趙宋無道,皇帝昏庸,親小人,而遠賢臣,任由奸佞把持朝政,以至民不聊生,哀鴻遍野。微臣雖食宋祿,卻不忍天下百姓受苦。”
“而今縣長趁勢而起,以有道伐無道,推行輕徭薄賦之策,體恤百姓之疾苦。我盧鎮敬佩萬分,心嚮往之。”
這番話,端的是慷慨激昂,擲地有聲,直抒胸臆。
任誰聽了,都得翹起大拇指。
讚一句:好一個一心爲民的賢臣!
人家都開始飆演技了,那韓楨也只好配合着他,演完這出賢臣遇明主的好戲。
只見韓楨翻身下馬,握住盧鎮的雙手將他扶起,面露感動之色:“若天下都是盧知縣這般明事理,辦實事的好官兒,我韓楨又何必大動刀戈呢。”
盧鎮是忠是奸,他懶得猜,也不想猜。
彼奸我賢。
就算是個奸佞,到了他韓楨手上,也得老老實實當個清正廉潔的好官兒!
趙霆、劉宓之流他都能給掰正了,還怕多一個盧鎮麼?
此人乃是他正式掀起反旗後,第一個主動投誠的趙宋官員,意義重大。
有了這個榜樣在,接下來奪取其他州縣,會更加輕鬆。
盧鎮語氣激動道:“承蒙縣長不棄,微臣感激不盡。”
韓楨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新泰縣還需盧知縣多多費心啊。”
能當官的都是人精,盧鎮哪裡聽不出他的話外之音,心頭大喜,再度躬身道:“請縣長寬心,微臣定當不負所托。”
韓楨微微一笑,目光投向後方衆人,明知故問道:“怎地不見縣中主簿?”
聞言,盧鎮立刻義憤填膺道:“主簿李汶冥頑不靈,妄圖煽動百姓以抗王師,昨日已被微臣拿下大獄,等候縣長髮落。”
瞧瞧。
這爲人處世,拿下大獄,特意等候韓楨來處置。
態度到位!
“既然冥頑不靈,那便殺了罷。”
韓楨揮揮手,語氣淡然的吩咐道。
話中透出的森森寒意,讓盧鎮以及一衆士紳員外齊齊心驚。
“微臣領命。”
盧鎮趕忙應道。
韓楨看向後方胥吏,說道:“新泰人口數萬,盧知縣一人怕是忙不過來,可從胥吏中挑選一能力出衆者,暫代主簿一職。”
話音剛落,那些個胥吏頓時雙眼一亮。
韓縣長果然言出必行,說與胥吏共天下,便共天下,不摻一絲水分。
“微臣領命。”
盧鎮應下後,面臉堆笑道:“縣中士紳員外們對縣長敬仰已久,設下酒宴,還請縣長屈尊賞臉。”
“諸位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如今戰事緊急,耽誤不得,這酒便留待下回。”
韓楨婉拒一句,旋即吩咐道:“盧知縣且回罷,好生安撫百姓。”
盧鎮高聲道:“下官告退。”
說罷,領着衆人回到縣中。
目送盧鎮等人離去,韓楨翻身上馬,大手一揮:“全軍出發!”
不多時,大軍再次出發,直指沂水縣。
短短八日,沂州陷落。
隨後,韓楨命黃凱率兩千騎兵,三千步卒,南下奪取淮陽軍(宿遷)後,他則率領大軍繼續東進密州。
得知韓楨親率大軍壓境,密州諸縣胥吏紛紛殺官造反,迎青州軍入城。
諸城郡城破之日,知州以死殉節,通判趙峙率一衆官員投誠。
……
……
宣和六年春,正月朔旦。
山東韓楨者,舉兵伐宋。所過之處,胥吏無不歡呼雀躍,殺官開城。
至月晦,克山東諸州,帝懼之。
又有荊湖鐘相、楊幺者,於洞庭湖起事,挾衆十萬餘。
——《大宋宣和遺事》
“正月二十五,沂州陷落。同日,濮州陷落,團練使戰死。”
“正月二十八,武寧軍慘敗,徐州節度使被俘。”
“正月二十九,徐州陷落,密州陷落。”
“……”
聽着樑師成念出的戰報,宋徽宗的心也在一點點下沉。
只一個月,京東兩路十九州,八十一縣,十之八九皆已落入反賊手中,餘下的幾州之地,顯然也撐不了多久。
要知道,當初方臘最巔峰時,聚衆五十萬大軍,也只佔據了八州二十五縣,半個江南路而已。
即便如此,便已讓天下震動。眼下的青州賊,已攻下京東兩路,且越戰越猛,威勢不減,大有席捲天下之氣魄!
而种師道率領的三萬西軍,還在半途。
哪怕宋徽宗已經下了數道旨意催促,但大軍出行,再快能快到哪去。
在原本的計劃中,童貫在招募齊新兵之後,操練數月,便該北上鎮守大名府。
但青州賊的攻勢太過迅猛,一路勢如破竹。
童貫這邊新兵還沒招齊,整個山東都快落入反賊手中。
眼見計劃被徹底打亂,宋徽宗也顧不得許多,緊急從河北征調五萬禁軍,駐守大名府。同時,遣童貫率領新招的三萬新兵,以及收攏的一萬餘西軍逃兵,鎮守應天府與興仁府。
山東其他州淪陷便淪陷了,但這兩府卻一定不能丟。
因爲應天府和興仁府,一上一下緊挨着開封府,尤其是興仁府,距離東京城只有不到百里,且無任何天險可守。
一旦被反賊佔領,宋徽宗恐怕會立刻南逃。
事實上,此刻的宋徽宗,已經有了南逃的想法,只不過被朝中羣臣勸住。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
山東之亂還沒平定,荊湖又有反賊作亂,短短數日便聚衆十萬餘,盤踞洞庭湖,佔領周邊八縣之地。
勤政殿內。
“傳朕旨意,命劉延慶爲荊湖兩路總管,操練禁軍,平定叛亂!”
“是!”
樑師成躬身應道,而後匆匆去擬旨。
宋徽宗嘆了口氣,只覺頭疼欲裂,腦中傳來一陣暈厥感。
身後宮女見了,趕忙上前,伸手柔荑,輕輕捏揉宋徽宗的太陽穴。
片刻後,宋徽宗感覺舒服一些了,腦中暈厥也漸漸消退。
這段時日,簡直是一日三驚,夜間稍有風吹草動,便會從睡夢中驚醒。
“啓稟陛下,洵德帝姬求見。”
就在這時,門外值差的中貴人稟報道。
“宣!”
宋徽宗有氣無力的說道。
不多時,一道俏麗高挑的身影,邁步走進殿內。
“女兒見過爹爹。”
趙富金行了個萬福禮,柔柔地喚了一聲。
父皇乃是官方用語,就像朕一般。
私下裡,宋徽宗時常自稱我,甚至氣急了,還會飆出俺。
同樣,帝姬皇子們,除非有朝臣在場,平日裡都是如平民百姓一般,喚爹爹或阿爹。
見到女兒,宋徽宗臉上擠出一絲笑意,耐着性子問道:“洵德怎地來了?”
宋徽宗女兒不少,若要細數,足有三十四個,但最爲喜愛的,唯有兩人。
一個是茂德帝姬,趙福金。
另一個,便是眼前的洵德帝姬,趙富金。
一個福金,一個富金,只看名字,便曉得宋徽宗有多偏愛。
兩位帝姬都是明達皇后劉氏所出,兩人的相貌品性,也遺傳了母親,生的是花容月貌,溫良賢淑。
趙福金年長一些,重和元年被許給了蔡京的第五子,宣和殿待制蔡鞗。
富金去歲才及笄,年芳十六。
按照理制,帝姬碧玉之年,該爲其尋駙馬。
但宋徽宗不捨得,打算讓趙富金再多陪自己兩年,每每看到這個女兒,他都不由想起逝去的明達皇后劉氏。
趙富金從身後婢女手中接過食盒,柔聲道:“爹爹這段時日茶飯不思,恐積憂成疾,女兒便尋宮中御醫尋了方子,親手做了一道藥膳,爲爹爹進補身子。”
宋徽宗心下感動,欣慰道:“洵德有心了,不枉阿爹疼愛你。”
趙富金莞爾一笑,精緻的面容柔和恬靜,眉宇間散發着一股雍容貴氣。
“此藥膳有清心安神之效,爹爹趁熱吃,若是涼了,功效與味道就大打折扣了。”
她打開食盒,將一碗百合雞子黃湯取出,恭敬的呈在案几之上。
“好!”
宋徽宗端起碗,舀了一勺送入口中,不由讚道:“洵德手藝愈發好了,也不知會便宜哪家小子。”
“爹爹呀。”
一抹羞意爬上趙富金白皙如玉的臉頰。
許是見到女兒,也許是喝了藥膳,宋徽宗心情好了一些,打趣道:“有甚好羞的,伱也大了,終歸是要嫁人的。”
趙富金柔聲道:“洵德還想多陪伴爹爹幾年哩。”
宋徽宗感慨道:“爹爹其實也捨不得你,茂德嫁得早,你若是再嫁人了,爹爹可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啓稟陛下,李相求見!”
中貴人的聲音響起。
聞言,趙富金提起食盒,叮囑道:“爹爹操勞國事,也要注意身子,女兒先行告退。”
“爲父省的!”
宋徽宗微微頜首,同時吩咐道:“宣!”
趙富金提着食盒,領着婢女剛出勤政殿,迎面便撞上李邦彥。
“見過李相。”
趙富金屈膝行禮。
李邦彥不敢託大,拱手回禮:“見過洵德帝姬。”
自打茂德帝姬出嫁後,宋徽宗最寵愛的便是洵德帝姬了,此事滿朝文武,乃至於京師百姓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縱是李邦彥,也不敢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