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楨手中硃筆不停,繼續批閱奏摺。
張俊心頭忐忑,一動不敢動,就這麼繼續伏在地上,維持着叩首的姿態。
片刻後,韓楨停下手中硃筆,這才吩咐道:“免禮。”
張俊這才從地上爬起來。
韓楨緩緩開口道:“朕與張卿也算是老相識了,當初山東一別,匆匆三載。”
張俊朗聲道:“當年陛下神勇無雙,馳騁沙場的雄姿,令罪臣心嚮往之,這些年時常於夢中回望。”
拍馬屁麼,不寒磣。
尤其是拍當今官家的馬屁,多少人想拍都沒機會呢。
“對招降你之事,軍部一衆武將,起初是不同意的,言你性情跋扈,治軍不嚴。”
韓楨頓了頓,話音一轉:“然,朕念你頗有韜略,作戰勇猛,乃是一員虎將,因此力排衆議。”
“陛下厚愛,罪臣感激不盡,當結草銜環,以死相報!”
張俊噗通一聲,再次跪地叩首,神色感動。
官家這番話真也好,假也罷,但確確實實的拉了他一把,否則他的下場,只怕與辛興宗、劉光世無異。
如今不但性命保住了,官職也保住了,說一句再造之恩也不爲過。
韓楨沉聲道:“你身中極樂丹之毒,始終是個隱患。先不說朕已下令剷除齊國境內所有罌粟,往後也不會再有極樂丹,況且極樂丹本身就是一種毒藥,眼下看不出甚麼,待再過幾年,只怕你連刀都提不動了。”
“還請陛下救我!”
張俊神色一變,哀求道。
韓楨豎起兩根手指:“朕給你兩條路,一是戒掉極樂丹之毒,繼續上前線領兵,二是去軍部後勤處養老。”
話音落下,張俊沒有絲毫猶豫,當即高聲道:“臣選第一個!”
韓楨提醒道:“戒除極樂丹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其中艱難,想必你也清楚,甚至還有性命危險,你可想好了?”
“臣想好了!”
張俊語氣堅定道。
韓楨擺擺手:“既如此,你稍後便去大理寺,找間牢房住進去。何時戒了極樂丹的毒,何時再出來。”
這個時代,解毒沒那麼多講究,就一個字,熬。
熬上兩三個月後,等待身體自行修復,沒了戒斷反應,毒癮也就斷了。
熬不過去,那就死路一條。
要知道,福建八州之地,被方七佛用極樂丹控制的大小官員,足有三百餘人。
然而活着被押送到京師的,卻只有不到二百,剩餘的一百多人,皆是死在路途之中。
有些官員死於戒斷反應的併發症,更多的則是受不了折磨,精神崩潰,從而選擇自盡。
那僥倖存活的二百官員,儘管沒死,可也被毒癮折磨的不成人樣,基本算是廢了,完全沒有利用價值,留着他們,指不定還會鬧出甚麼事兒,所以乾脆全砍了,省的麻煩。
“臣領命!”
張俊高聲應道,而後起身離去,直奔大理寺。
目送張俊離去的背影,韓楨微微一笑。
沒有藥物的幫助下,若他真能憑藉自身熬過毒癮,將會徹底的脫胎換骨。
正應了那句話,福禍相依。
劉昌提醒道:“陛下,餘伯莊求見。”
“宣。”
韓楨心頭一喜,趕忙吩咐道。
不多時,餘伯莊胳膊下夾着一卷圖紙,匆匆走進大殿。
火炕着實沒甚技術含量,起碼對工科院的大匠來說是如此。
昨日出宮後,餘伯莊回到工科院,當即招來十餘名大匠研究改進,當天夜裡便敲定了一套方案。
“臣見過陛下。”
餘伯莊躬身作揖。
韓楨問道:“可是火炕改進完成了?”
“回稟陛下,確實如此。”
餘伯莊說着邁步上前,將圖紙展開,攤在御案之上,口中講解道:“陛下請看,改良之後的火炕,將原先兩道筆直的煙道,改爲了蜿蜒之態,如此一來,熱煙在煙道中流通的會更慢,從而提升保暖性能。此外……”
聽完餘伯莊的講解後,韓楨滿意的笑道:“此事你辦的不錯,記你一功。”
餘伯莊心下大喜,大義凜然道:“爲陛下分憂,乃微臣職責所在,豈敢邀功。”
看着圖紙,韓楨問道:“四貫還是有些高了,造價不能再低一些麼?”
餘伯莊苦笑道:“陛下,這個微臣實在是沒法子,火炕必須用到石塊與青磚,否則無法保證安全。”
“四貫便四貫。”
韓楨點點頭,吩咐道:“圖紙留下,且退下罷。”
“微臣告退。”
餘伯莊施了一禮,轉身離去。
……
高兮若身着一席天青襦裙,肩頭披着月白對襟長褙子,姿態優雅的走在皇宮之中。
身後一名貌美的小婦人,亦步亦趨,好奇的目光四下打量。
“禁宮之內不得四處張望!”
就在這時,前頭帶路的黃門太監注意到小婦人,呵斥一聲。
高兮若也皺起眉頭:“婉婉。”
“哦。”
婉婉應了一聲,這才收回目光。
老實說,皇宮之內的守備,並非她想象中三步一崗,十步一哨這般森嚴,反而鬆懈的很,這一路走來,幾乎連巡邏禁軍的都沒有看到。
不過一想到宣德門駐守的玄甲軍,以及那十名帶御器械,她便又釋然了。
入皇城前,都會經過玄甲軍的嚴密搜查,莫說兵刃甲冑了,就是一根繡花針,也得被扣下。
就算混進了皇城,空手白刃面對帶御器械,與送死有何區別?
“陛下在與相公們議政,你二人且在外候着。”
黃門叮囑一句,正欲走進大殿。
婉婉聞言,忍不住朝大殿內探頭望去,卻聽耳邊傳來一聲輕咳,立馬不動了。
“林相公您來了!”
黃門諂媚的聲音響起。
高兮若與婉婉轉頭望去,卻見一青年大步走來。
只看歲數與根骨,兩女便知此人年紀不大,絕不超過三十歲,然對方身上的官服之上,卻用金線繡着虎紋。
虎紋,乃是武官中的二品大員。
林叢瞥了眼高兮若兩女一眼,旋即便不再關注,轉頭問道:“陛下在議政?”
“是,與常相公、劉相公在議政。”
黃門點點頭,殷勤道:“林相公要覲見,奴婢這就去通報。”
作爲宮中太監,看碟下菜乃是基本功。
朝中有三人身份特殊,分別是林叢、楊樹以及谷菘。
這三位相公,乃是一路追隨陛下起於微末,又是陛下兒時玩伴,情同手足。
說白了,陛下沒有兄弟姐妹,而林叢這三人,就等同於宗室。
事實上,韓楨還真就是這麼打算的。
僅從他對三人的安排,就能看出端倪。
密諜司、貿易院以及銀行。
這三個機構,獨立於朝廷之外,卻又極爲重要,不合適外臣擔任,唯有宗室才合適。
林叢擺擺手:“不必了,我在此等一等。”
……
大殿中,韓楨正與劉宓、常玉坤二人商談事宜。
劉宓苦笑道:“陛下,國庫雖寬裕,可也禁不住這般折騰。南京道、西京道外加河北兩路,共計二百一十餘萬戶,即便火炕造價低廉,可三五貫錢總是要的罷?若免費給百姓修繕,這便去了近千萬貫。”
他這個戶部尚書,位高權重,掌管國庫,看似風光無限,實則難當的很。
齊國一省四部六院七寺,外加二十三路,各個都要錢。
這個部給了,那個院不給,就容易得罪人。
常玉坤勸諫道:“陛下心懷百姓,乃萬民之福,臣敬佩不已,可此舉着實不妥。聖人云,不患寡而患不均。陛下爲北方百姓免費搭建火炕,南方百姓得知會怎麼想?山東、蜀中百姓,又會如何想?”
“若是給南方等地補償,那將是一筆鉅款,只怕國庫也承擔不起。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聞言,韓楨沉聲道:“兩位愛卿所言有理,可北地百姓飽受兵災戰亂,食不果腹,近九成百姓沒有餘錢修建火炕,難不成讓朕眼睜睜看着北地子民凍死麼?”
常玉坤說的也有道理,不患寡而患不均,朝廷給北地百姓免費修了火炕,山東、蜀中、南方的百姓定然會心生不滿,本來南方就與蜀中剛剛納入版圖,還不太安定,有心人再一煽動,發生的暴亂的可能性極高。
劉宓提議道:“可折中一番,由朝廷撥款,低息借與百姓修建火炕,分三年還清。”
不管如何,反正免費給百姓修建,這個口子肯定是不能開。
否則口子一開,天下百姓一鬧,國庫真兜不住。
國庫是有錢,但要知曉,如今天下可是有一億三千餘萬百姓啊!
“不妥。”
韓楨擺擺手,沉聲道:“此舉弊端頗多,若當地官府爲完成差事,強行逼百姓借貸,豈不與王安石的青苗法同出一轍?”
下面官員爲了完成差事,搞好政績,可不管那麼多,只會強行讓百姓借貸,修建火炕。
有些百姓明明不需要借錢,卻也背上了債務。
除此之外,官員與胥吏也能借機做文章,上下其手,大撈特撈,最後苦的還是百姓。
當然,韓楨治下與趙宋不同了,底層胥吏清明瞭許多,外加各地設有督察處,以及密諜司,監視官員與補官,可保不準就有人會鋌而走險。
千萬別高估了人性,正所謂人爲財死鳥爲食亡。
貪官,如何時代都禁不絕。
當年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便是如此,本意是好的,但落實到地方後,卻成了害民的惡政。
“是臣考慮不周。”
提起青苗法,劉宓立即意識到了自己這個提議的弊病所在,趕忙認錯。
韓楨吩咐道:“此事不能拖,北地的天兒一日比一日冷,內閣儘快拿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
“臣領命。”
常玉坤硬着頭皮接下這個差事。
告退之後,兩人轉身出了大殿。
見大殿外候着兩名貌美女子,常玉坤與劉宓只是掃了一眼,便不在關注。
官家在女色之事上,一直很剋制。
如今,後宮妃嬪只十人,不少官員上奏陛下納些御侍,充實後宮,俱都被官家拒絕了。
而今就算納兩個女子,也算不得事兒。
這時,一聲唱喏從殿中傳來:“宣林叢、高兮若。”
高兮若神色一凜,款步邁進大殿,行了個萬福禮:“民女見過陛下。”
“見過陛下。”
林叢也躬身行禮。
“免禮。”
韓楨一手虛擡。
高兮若識趣的從袖兜之中取出兩份名冊,用綿柔的聲音說道:“陛下,這兩份名單,一份是摩尼教、景教、沃教等邪教教衆,在南方各地的名單。另一份,則是我彌勒教九百二十一人戶籍極其親眷名單。”
韓楨朝林叢使了個眼色,林叢當即接過兩份名冊。
韓楨下令道:“吩咐南方密諜司抓人,將摩尼教等邪教骨幹一網打盡。此外,彌勒教教衆的名冊,印刷多份,分發各地密諜司,嚴密監控這些人的親眷。”
“臣領命!”
林叢高聲應道。
韓楨又將目光放在高兮若的身上:“高兮若。”
“民女在。”
高兮若一個激靈,心頭一陣忐忑,儘管早有猜測,可對於官家如何安置自己,她心裡還是沒底。
韓楨朗聲道:“朕授命你爲密諜司從千戶,負責監視拉攏兩廣土番,直屬都指揮使統轄,往後林叢便是你的上官。”
因爲兩廣土番事關重大,不單單涉及到嶺南歸屬,還左右未來攻取交趾的戰略,所以雖只是個從千戶,韓楨卻特許她卻不受指揮同知、指揮僉事和鎮撫使統轄,直屬林叢。
“民女……臣拜謝陛下!”
高兮若暗自鬆了口氣,盈盈一拜。
果然與自己預期的一樣,被招安了。
“此女是你親信?”
韓楨目光落在婉婉身上。
高兮若趕忙答道:“回稟陛下,她名喚林婉婉,是臣在教中的左膀右臂。”
韓楨似笑非笑道:“既是親信,便賞你個百戶罷。”
林婉婉絲毫不怵,好奇地問道:“陛下,百戶是幾品官?”
韓楨答道:“正七品,你可滿意?”
“臣滿意。”
林婉婉學着林叢作揖行禮。
韓楨收斂笑意,正色道:“醜話說在前頭,朕治下的官兒,可不是好當的。朕只給你們一年時間,屆時若看不到成效,你二人罷職,彌勒教其餘教衆極其親眷,全部發配北地。”
他可不養閒人,收編招安,只是覺得彌勒教還有價值。
可若是展現不出價值,那就別怪他不講情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