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縣是個落後的地方,縱使在如今高樓滿天下的時候,那裡也沒有幾座高樓。安縣百貨大樓是二十年前在一位老將軍的幫助下興建的,如今已顯的殘破不堪。老將軍故去後,這幢三層的百貨大樓似乎也將完成它的使命,在樓的牆壁上寫着幾個大大的“拆”字。
樓頂上有兩個人,兩個喝酒的人。不管以前認不認識,酒鬼之間總是很容易勾通的。
“老弟,你是做什麼的?”一酒鬼先開了口。
“殺豬的。”那個滿面蕭索的酒鬼似乎並不喜歡說話。
“呵,呵,老弟,看來我們還是很有緣啊,我是養豬的。”先前酒鬼的聲音象是在哭。
殺豬的沒有說話,喝着自己的酒。
“這裡真是一個跳樓的好地方啊。”養豬的自言自語的感嘆着,已有些醉的雙眼中滿是血絲。
“我不是來跳樓的。”殺豬的眼中同樣滿是血絲,他擡起頭望着前方天台邊上的欄杆。
“沒關係的,我是來跳樓的,死前有個人陪着說說話也好。”養豬的也望着那欄杆。
“爲什麼不好好活下去?”殺豬的望了一眼養豬的。
“我養的幾百頭豬全死了,我老婆也跟別人跑了,我除了一屁股債,什麼也沒有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養豬的哭了起來。
“好好的活着吧,爲了你活着的和死去的親人。”殺豬的語氣不象是開導人,倒象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養豬的沉默了,兩人靜靜無言的喝着酒。
“聽說二十年前,有一個女人從這裡跳了下去。”養豬的似乎耐不住寂靜。
“那是我姐姐,也是我的老師。”殺豬的眼中露出無限的哀痛。
“你就是那個殺了你姐夫的少年殺人犯?”養豬的瞪大眼看着殺豬的。
“是的,那是我殺的第一個人,以後我又殺了許多的人,比我十年來殺的豬還要多。”殺豬的哀傷的眼中閃過一抹凌厲的光芒。
“哦,我,是了,我還有事,不陪你了。”養豬的慌亂的爬起身,那一抹凌厲的光芒讓他渾身如冰水淋身,頭腦霎時清明瞭起來,帶着一頭的冷汗,連酒也不要了,匆匆離開了天台。
殺豬的擡着頭,仰望着那無盡的星空。
婉婷姐姐,你在天堂還好麼?
殺豬的方羽淚流滿面。
我答應過你以後不哭的,也答應過你要好好活着的,可你丟下我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你知道我有多寂寞呵……
二
殺豬的叫方羽,出生在安縣一個很貧窮的小山村。爺爺不是他的親爺爺,方羽的父親是他爺爺的養子。據這位老人家自己說,他參加過解放戰爭,上過朝鮮戰場,曾是三十八軍的特務連長。在一次受傷後被一位朝鮮姑娘所救,後來兩人相戀,犯了當時嚴禁的生活作風問題,被勒令退伍回了原籍。那位姑娘後來自殺了,老人家念着那姑娘的深情,一輩子沒有結婚。村裡人卻嘲笑說,不想結婚是假的,這種窮山溝裡,有哪個姑娘願意嫁過來。方羽相信爺爺說的那段感情是真的,因爲爺爺很有見識很有本事,應該不愁找不到女人。方羽便從他爺爺處學了一身的武藝,然而這一身的武藝卻埋下了方羽不幸的根源。
方羽的父親實在不是什麼好人,爲人陰狠自私,老人家傾其所有,爲他討了房媳婦,他卻依舊不知足,在外面遊手好閒,勾三搭四,家裡的一點收入都讓他花在了別的女人身上。方羽的娘拚死拚活的幹,爲了這個家把身體累垮了,在方羽兩歲多點的時候,不幸撒手而去。可憐這個女人屍骨未寒,她的丈夫就拋下年幼的孩子,拍拍屁股說要去山外邊闖蕩,離開了這個家,從此一去不回,入了黑道,仗着老人家教他的本事,很快出了頭,成了大走私分子,也很快成了富豪。
成了富豪的父親,方羽直到很久以後才見過。老邁的爺爺辛苦的拉扯着方羽長大,他沒有怨恨方羽的父親,善良的老人只怪自己沒有教育好這個養子。爺爺太老了,老的病懨懨的,無力護持別人對方羽的欺凌。方羽養成了沉默寡言,獨自一個人自處的個性。七歲那年,政府在山裡頭辦了一個小學,來了一個很年輕漂亮的女教師,用山裡人的話說,就象畫裡的仙女一樣。
方羽家裡沒有錢,是那個年輕漂亮的女教師幫他讀上了書,然而好景不長,爺爺一病不起,也離開了人世。善良的女教師收留了方羽,讓方羽過上了一輩子最開心的四個月。那四個月呵,是方羽一生中唯一的幸福時光。
一個惡魔出現了。
如果不是這個惡魔出現的話,方羽憑着他的聰明,可以初中,高中,大學的一路下去,過上幸福而平安的生活。
只是,有時候,善良也是罪惡的溫牀呵。
山裡有個姓長的流氓,他是這山裡的大隊長,據說是在動亂那會兒爬上去的。他本人長的醜陋,脾氣又暴,山裡自沒有一個姑娘肯嫁他。對女人他是垂涎已久,奈何山裡人都是盤根錯節的親戚關係,他沒機會下得到手。
自從這個女教師薛婉婷來這山裡之後,這個大隊長便對人單勢孤的她打起了主意,經常前來糾纏。
月黑之夜,總是掩蓋罪惡的時候。
流氓大隊長一棍打昏了礙事的方羽,強行得到了薛婉婷的身子。年幼的方羽當時想不通,婉婷姐姐爲什麼不去控告那個姓長的流氓,反而選擇了與這個流氓結婚。直到後來方羽從特戰訓練營出來,調查了薛婉婷的過去後,才知道這個小縣城出身的美麗女人,在學校讀高二時便被人壞了清白。善良懦弱的她,在人言可畏下,躲進了這個偏僻的小山溝中當了教師。
沒想到終是難逃惡夢。
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紅顏薄命吧。
懦弱的薛婉婷選擇了向命運屈服。
三
那個流氓大隊長,官不大,在這山高無人管的山溝裡,是養成了作威作福的脾氣的,稍有不順,便會對妻子薛婉婷拳打腳踢。至於小雜種方羽,那個流氓也是棍棒相加,常常把方羽打的昏死過去,若非薛婉婷死死護着,若非方羽從三歲便開始練武,身體結實,也許這條小命早就丟了。
暗地裡,方羽更是苦練爺爺教給他的武藝,他希望自己以後不被欺負,也希望自己有能力保護婉婷姐姐。薛婉婷本想把方羽託付給自己的父母,然而父母卻因她的事,雙雙鬱郁而亡。二年多後,方羽跳級入了初中,到鎮裡去住讀了。每個月,薛婉婷都會偷偷的來看他,偷偷的塞給他生活費。方羽不負她所望,連連跳級,四年後,以十四歲之齡考入湘南醫科大學,是那個鎮立高中建校十幾年來的第一個大學生。
接到大學通知書的方羽,高興的去見薛婉婷,而那個大隊長正爲多年來老婆沒有爲他生一娃半崽而惱火,仗着酒意毆打薛婉婷。推門而入的方羽見此情景,新仇舊恨讓他紅了眼,也失去了理智,沒有想過自己學自爺爺的武藝都是戰場上的必殺技,早已練得爐火純青的方羽撲上去,手臂一夾一擰,咔和一聲,這個流氓大隊長象戰場上的敵人一樣,被擰斷了脖子。
流氓大隊長沒吭一聲便斷了氣。方羽和薛婉婷兩人都嚇呆了,好一會兒,還是薛婉婷先清醒過來,讓心慌意亂的方羽帶了點錢趕緊離開。方羽離開了,薛婉婷忽的似變了一個人,變得堅強鎮定起來,先把現場弄亂了,把方羽來過的證據抹去,然後帶攏門,前往鎮上的鄉派出所自首去。她卻不知道,法盲的她這樣一弄,使得坐實了方羽的故意殺人罪。
方羽在逃往鎮上的路上漸漸靜下心來,細細一想,便知若是自己逃了,必定是婉婷姐姐自己前去頂罪。方羽便又轉身去尋薛婉婷,路上二人相遇,方羽給薛婉婷磕了三個頭,趁她不注意,一掌將她敲昏了,把她送回了家中。方羽自己進了鄉派出所自首。後來,因爲他是未成年人,又是自首,以故意殺人罪判了個死緩。
死不死的,對方羽來說無所謂。後來的方羽常常想,自己多愁善感的憂鬱性格,更適合當一個詩人而不是一個軍人。可命運卻讓自己當上了軍人,一種很特殊的軍人。
對於這個判決結果,薛婉婷是無法接受的,她覺得是自己這個不祥的女人害了方羽的一生。本性善良懦弱的她,變得極爲堅強。她變賣了所有的家產,債臺高築,一次次的上訴,一次次的上訪,只爲尋一條可以救出方羽的路子。
煎熬的日子讓她那一頭青絲變成斑斑白髮,當初那傾倒衆生的紅顏也變得憔悴不堪。然而,律法無情,觸犯了法律,又怎能夠因爲可憐他而網開一面呢?
瘦弱的薛婉婷長時間的求告無門,在絕望中累垮了身體,再也支撐不下去了。那一天,薛婉婷把最後的一點錢買了一點好吃的,去獄中看望了方羽,那一天,方羽記得,天和日麗,婉婷姐姐臉上帶着笑容,一次次叮囑他要好好保護自己的的身體,安心的接受改造,爭取早日出獄,也希望他以後要好好的活下去,不可以爲任何事哭泣。方羽一件件答應了,他不知道,那是他與薛婉婷的最後一面。
那一頭曾經很美的青絲,如今的斑斑白髮,在方羽的淚眼中,成爲他心中永遠的印象。
第二天,薛婉婷帶着血書,在安縣百貨大樓開業的那天,從樓頂跳了下來。她要以自己的生命,挽救方羽的一生。她卻不知道,她這一跳,挽救了方羽,卻讓方羽此生因負疚而關閉了自己的心靈,變得冷漠而嗜殺。
方羽的同學收殮了了薛婉婷的遺體,把這個消息帶給了方羽。聞訊的方羽沒有流淚,煞白的臉上還帶着詭異的笑容,一直喃喃着:“也好,也好,不用再受這世間的罪了。”
四
薛婉婷的跳樓事件在安縣引起了很大的轟動,正在參加安縣百貨大樓開幕式的一位老將軍目睹了這件事,當他得知方羽的殺人手法時,他想起了自己的一位老部下,那個老部下就是那個山村的人。
人老了總是喜歡回憶過去,喜歡懷念自己的老戰友,更喜歡回憶那硝煙瀰漫的戰場。當他得知方羽是那位老部下的孫兒時,爲了戰友之間的那種香火之情,一生正直無私的老將軍,做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以權謀私的事情,把方羽招進了Z國特戰隊,幾年後,方羽成爲世界級的狙擊和近戰的雙料王牌。
方羽從特戰訓練營出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調查了了薛婉婷從前的一切。當他查到第一個污了薛婉婷清白的人後,他二話不說,找到了那個人。那個人當時已成爲H省城的黑道大佬,方羽在這個黑道大佬與手下小弟聚會的時候闖了進去,將那黑道大佬的手下全部誅殺,並折磨了那個黑道大佬七天七夜才送他一命歸西。
爲了這件事,老將軍頂着很大的壓力,把方羽派到了聯合國緝毒組織中去。從此,一個代號“龍牙”的國際特警以他那比殺手更冷酷的手段,譜寫了一段少爲人知的傳奇。
十年前,方羽終於遇見了他的父親,這位無良的父親已是世界級的販毒走私的大佬,可謂壞事做盡。方羽冷酷的用他手中的槍,結束了他父親罪惡的一生。
這件事後,親手殺死父親的罪惡感在方羽的心裡留下深深的陰影。方羽申請了退役,他想平平靜靜的生活,想常常陪伴在薛婉婷的墳前,聽那風聲中傳來婉婷姐姐在天堂裡對他的絮絮私語。但長期的殺人生涯,讓他總有一種殺人的衝動,最後方羽選擇了殺豬這一行業,因爲殺豬與殺人,在某些方面還是相通的。
殺豬的人可能會殺人,殺人的人又何嘗不可以殺豬。
五
沉浸在回憶中的方羽,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經,他不知什麼時候,天台上多了四個人,四個穿着黑西裝的外國人。
一個人用英語對方羽說道:“我是黑手黨西勒家族的人,我敬你是一個英雄,但你殺了我們的族長,我不得不爲他報仇,龍牙,對不起了。”
那人掏出一支手槍,朝方羽的心臟開了一槍,在無聲手槍的硝煙飄散中,方羽倒了下去。
“他真的是那個龍牙,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另一個人道。
“任何人醉了十年的酒,都會變成他這個樣。”先前那個人冷冷的回了一句。
“願主保佑你,能夠升入天堂,阿門。”先前那人在胸口劃了個十字,朝方羽鞠了個躬。
另外三人遲疑了一下,也朝方羽鞠了個躬,然後四人退入了黑暗中。
方羽躺在地上,雙眼望着無盡的星空,生命的光彩在他的眼中漸漸消散。
婉婷姐姐!
夜風吟詠着輕唱,彷彿婉婷姐姐在他耳邊的聲音:
畫樓楊柳幕簾風,
雲隨月影捧玉盅,
花開兩徑春風路,
十年入夢酒杯中。
青梅落,兩情濃,
輾輾轉轉轉成空,
當初桃面今在否,
一曲離歌各西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