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
七寶閣燈火通明, 迴廊跨水接岸,燈光倒映在水中,波光盪漾。
冷淘、清風飯送進閣子裡, 衆人暫時停下討論, 先吃飯。
李旦走出閣子,陪裴英娘用膳。
她吃的是清風飯, 給李旦準備的是揉了雞子的冷淘細面, 熟爛的羊、豬、牛、熊、鹿肉切成細絲, 拌上爽口的時鮮,淋一層醬,撒上芝麻,就這個他能吃一點, 他挑剔得很, 熱天吃不下肥膩的湯羹和王母飯。
照例遣退伺候的宮婢,裴英娘袖子高挽,盛了碗酸梅漿放在李旦跟前,低聲問:“阿兄, 阿父不會來洛陽,是不是?”
李治忽然捧殺武皇后,絕不是突發奇想,他肯定還留有後招。
燭火搖曳,燈下的小娘子綠鬢朱顏,容顏嬌媚。
李旦放下筷子,側身握住她的手, “阿父不來,母親也不會來……英娘,再過幾天,阿父會禪位給七兄。”
早就猜到這種可能,此刻聽李旦親口說出,裴英娘沒有詫異。
李治大概覺得以武皇后的年紀,折騰不了多少年,太后也能大權在握,掌控朝政,先把名分定下來,等他走了以後,照舊還是太后和新君,免得李顯即位期間發生意外。
“我和阿父說了那個夢。”李旦輕撫裴英孃的髮鬢,“之後阿父命郭文泰他們聽命於我,打發我們來洛陽。”
裴英娘顫了兩下,“你怎麼和阿父說的?”
那個夢是遮掩,她告訴李旦自己做了個稀奇古怪的夢,夢裡發生的一切,是她知道的歷史,但是很多事早就改變了,她說的東西有許多不準確的地方,而且誰也猜不出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她以爲李旦不會把她的夢境當真,因爲他當時問都沒問一聲,只默默聽她說完,然後安慰她那些不會發生,摟着她繼續睡。
沒想到他毫不避諱,直接告訴李治了。
就這麼相信她的夢,不怕李治懷疑他別有用心嗎?
李旦以爲裴英娘害怕,攬她入懷,“別怕,我找到明崇儼的遺物,讓人僞造了一封書信,返回長安的當晚,我假託明崇儼的口吻把你夢到的內容告訴阿父,阿父不知道實情。”
“阿父怎麼說?”裴英娘很快冷靜下來,李旦信任她,縱容她,在這種事上,他比她想得更深遠,把夢全推到明崇儼身上去,是爲了保護她。
李旦低頭,手指挑起裴英孃的下巴,“不管七兄和母親怎麼相處,我們先按兵不動,阿父把人手交到我手上,若真到了那一天,我們再回長安。”
裴英娘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明白李賢逼宮的時候,他爲什麼堅持親自出面捉拿李賢。
他在爭取李治的默許。
他成功了。
李治盡最大的努力扶持李顯登基,其實心裡明白並不是李顯當上皇帝就萬無一失了,李旦是他最後的希望。他把自己的人手交給李旦,讓他們遠離長安,躲過接下來的禪讓風波,保存實力,等到武皇后元氣大傷或者年邁昏憒時,就該李旦回長安收拾殘局了。
可這麼一來……她豈不是見不到李治了?!
裴英娘眼眶一紅,打開李旦的手,“我們真的不回去了?”
其他的她都能忍受,唯獨這一點她不能接受,李治答應過她,不會再自作主張疏遠她的!
李旦眸色微沉,抓住裴英孃的手,把她的掙扎禁錮進懷裡,“別忙着生氣,只是暫時遠離而已,我們隨時可以回去,不過不會久留。”
至於回去的時機……李旦沒有明說。
計劃是李賢被擒的那晚定下的,只有李治和李旦兩人知道,其他人都瞞在鼓裡。
裴英娘咬了咬脣,吃到一半的清風飯不吃了,起身離開,徑直回甘露臺。
李旦站在燈火閃耀的迴廊前,看着她的背影融入如銀的夜色中。
白天酷熱難耐,日頭落了以後浮起絲絲涼意,夜涼如水。
房裡點了一盞燈,豆大的火苗照出一小塊朦朧暈黃,忍冬和半夏小聲商量裁新衣的事,入秋後要換厚一點的衣衫,連日大晴天,正好曝衣、曬書,整理堆疊的箱籠。
裴英娘躺在霞影紗牀帳裡,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子時,依稀聽到竹簾外窸窸窣窣響,李旦和半夏說話的聲音傳入帳中。
半夏掀開珠簾,李旦緩步走到牀榻前。
裴英娘閉上眼睛裝睡。
他剛從淨房出來,身上帶着溼淋淋的水氣。
看到她睡着了,他就這麼坐在牀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裴英娘呼吸平穩。
他伸出手,指腹溫柔摩挲她的眉心,然後抱起牀褥,準備離開。
裴英娘偷偷睜開眼睛,發現他要走,冷哼一聲,問:“你想去哪兒?”
李旦頓住了,回頭看她,昏暗中五官顯得比平時柔和,“我去書室睡。”
他知道她會生氣,但這件事是在李賢被擒拿的那晚定下的,當時時局還不明朗,他不確定阿父最後會不會禪位,所以暫時沒有和她吐露計劃。
如今得知長安的消息,確定阿父開始爲禪位給李顯做準備,他立刻告訴她所有前因後果。
她是他的妻子,他要走的話,她絕不能單獨留下,她這麼會撒嬌,萬一他一時心軟讓她留在長安,出意外了怎麼辦?
到時候想走都走不了。
他站在一團黑暗中說話,聲音輕而柔,聽起來可憐兮兮的,好像她是一個惡霸,而他是被欺負的小可憐。
裴英娘哼哼幾聲,“誰準你去書室睡的?”
他們纔剛來上陽宮幾天,宮裡留守的宮婢、內侍背景複雜,不知道有沒有被洛陽本地的有心人收買,他這麼大咧咧搬去書室住,萬一被別人鑽了空子怎麼辦?
李旦嘴角勾起,無聲微笑,“那我該睡哪兒?”
她縮在薄被裡,指一指屏風圍出來的側間,“去榻上睡。”
李旦很聽話,乖乖抱了被褥走到屏風後面,沒有叫婢女進來伺候,自己動手鋪牀疊被,合衣躺下。
半夏和忍冬退到廂房去了,房裡沒有點燈,牀帳密密匝匝圍着,榻前黑漆漆的。
李旦枕着榻上的芍藥花枕頭,心想,星霜閣的屏風不便搬運,那些夜明珠沒帶來,明天叫馮德去庫房裡找找,英娘怕黑,寢室裡得裝飾夜明珠才行。
第二天一大早半夏進房收拾牀褥,發現兩人分牀睡,倒也沒意外:娘子剛好是小日子的時候,郎君年輕氣盛,分開睡娘子能睡得安穩些,免得和上次一樣鬧到大半夜。
用過朝食,秦巖和郭文泰向裴英娘辭行,他們不能耽擱太久,必須立即回長安覆命。
禪位武皇后只是試探,接下來扶持李顯登基纔是重中之重,消息公佈出來,朝堂之上肯定會掀起軒然大波。
裴英娘把昨天讓阿祿準備的鮮桃、嘉慶李交給秦巖,託他送去公主府,另外備了很多土產,李治、李顯、秦家的、鄭家的都有。
連郭文泰也得了幾包肉脯、乾鮮果品,頗有些受寵若驚,推託不肯收。
裴英娘笑着道:“郭校尉不必見外,校尉跟隨我好幾年,勞心勞力,我還沒好好謝過校尉。”
她態度親和,似乎完全不在意他既爲暗衛,其實也是盯梢的事,郭文泰心頭滋味難言,沉默幾息後,接過使女手中的包袱。
他一直獨來獨往,只服從聖人的指令。待在她身邊時,他一遍遍告誡自己,永安公主是皇室中人,縱然年紀小,也絕不能小覷,他得到的禮遇尊重很可能是虛情假意,刻意拉攏,須得提高警惕,以防被利用。
可這樣的厚待,着實讓人難以拒絕。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郭文泰暗暗嘆口氣,也罷,既然聖人要他聽命於相王,何必再遲疑猶豫?唯有肝腦塗地、以報盛情。
送走秦巖和郭文泰,楊知恩進殿通稟,本地官員連日求見,李旦始終不露面,他們提心吊膽,不知道到底哪裡得罪李旦了,只能遣女眷送帖子,求裴英娘撥冗一見。
裴英娘接過帖子隨意翻看一遍,“不見,讓她們繼續等。”
等李治禪位,李顯登基,再見洛陽的官員才合適,到那時,差不多能看出他們是站在哪一邊的。
這晚,裴英娘和李旦依舊是分牀睡,第三天也是,第四天照舊。
上陽宮開始傳出流言,說李旦和裴英娘大吵一架,鬧得不可開交。
乳孃聽到宮人們私下裡議論,回房叮囑二孃、三郎和四郎,“這幾天王妃心情不好,你們不要惹王妃不高興。”
二孃憂心忡忡,小小的年紀,一臉憂愁苦悶。
到第五天的時候,連沒心沒肺的四郎都看得出來裴英娘臉色難看,說話心不在焉,眼圈紅紅的,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夾牆上攀援的凌霄花落盡了,海棠、薔薇、玉蘭、芍藥繁盛蓊鬱,二孃帶着三郎和四郎撿拾花瓣,乳孃用柔韌的柳條編了只花籃,各色鮮花點綴,送給裴英娘解悶。
裴英娘讓半夏把花籃掛在牀榻前,籃中插滿鮮花,香淺綠柔紅嫩,濃麗精巧。
※
七寶閣外,長史欲言又止。
上陽宮的傳言他聽說了一些,郎君和娘子爭吵不和,數日不曾同牀。
這些天總有人託他幫忙打聽內情,郎君只娶了一位王妃,沒有侍妾、孺人,早就有人盯着王府後院蠢蠢欲動了。
那些人長袖善舞,四處走動關係,準確摸清郎君的喜好,預備了幾位國色天香、性情柔順的美人,其中有一個竟然和王妃長得極爲相似,水杏眼兒,明眸善睞,姿色不凡。
幕僚們簇擁着李旦走出來,長安送來敕書,李治即將退位,李旦這邊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適時地表現出驚訝,減輕武皇后的懷疑。
迴廊修建在水上,中間以曲橋相連,快到甘露臺,幕僚們紛紛退下,只剩下長史跟隨李旦。
“郎君,娘子和小娘子、小郎君們泛舟湖上,不在殿中。”走下曲橋,順着臺階拾級而上,甘露臺近在眼前,兩個肩披薄紗,穿高腰裙,梳雙鬟髻的妙齡女郎攔住李旦。
弱不勝衣,眉尖微蹙,身姿嫋娜,柔婉嬌美。
長史嘴角抽搐了兩下,怕什麼來什麼,這兩名婢女,其中一個就是和王妃生有五六分相似的柳家女郎!
李旦漫不經心應了一聲,目光從兩個女郎身上滑過時,頓了一頓。
兩個婢女臉上羞紅,微微低頭,又忍不住擡眸打量李旦,欲語還羞,風情無限。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2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