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西沉, 天光漸晚。
早春乍暖還寒時候, 天黑得奇快,裴英娘提筆給王浮寫信時, 晚霞漫天,鼓聲陣陣,宮婢剛剛點起燈燭。等她寫完信再擡起頭時, 燭火搖曳,窗前一勾弦月,萬點繁星,案几香榻上灑滿清冷霜色。
阿鴻會翻身了, 乳孃送他到正房來, 看裴英娘在忙, 沒敢打擾, 把他放到一旁的榻牀上,怕他摔着,周圍塞滿錦緞隱囊。
忍冬和半夏蹲坐在榻牀邊逗阿鴻玩,宮婢們手裡拿着撥浪鼓之類能發出響聲的玩具, 吸引他的注意力,鼓勵他往前爬。
阿鴻望望這個,看看那個,瞪着一雙亮閃閃的大眼睛,嘻嘻笑,然後低頭啃自己的腳丫子。
宮婢們笑成一團,阿鴻實在太懶了, 乳孃把他放在哪兒,他就乖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偶爾原地蹭幾下挪個位置,想讓他和其他小郎君一樣滿地亂爬是不可能的。
他太讓人省心了,乳孃根本不需要發愁怎麼看住他,而是要想方設法逗他多活動。
忍冬逗了半天,最後不得不主動把撥浪鼓塞到阿鴻手心裡,被他那雙眼睛盯着看一會兒,最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忍不住心軟的。
小傢伙胖乎乎的,小手倒是挺有勁,抓起撥浪鼓就往嘴巴里塞。
乳孃連忙搶下撥浪鼓,阿鴻營養充足,已經開始長牙齒了,目前只有米粒大小。
裴英娘吹乾紙上的墨跡,洗淨手,抱起阿鴻掂幾下,“大郎又變沉了。”
她頭梳垂髻,穿一身家常衣裳,眉目清秀,綠鬢朱顏,抱兒子時,動作還有點生疏,小心翼翼的,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新奇感覺,就像姐姐在哄弟弟玩。
半夏笑着道:“這是太孫在長身體。”
長身體的皇太孫緊貼着母親,似乎很高興,咧開嘴巴笑個不停。
裴英娘心裡甜蜜,抓起兒子肉乎乎的小手親了又親。母子倆玩了一會兒,很快甜蜜變成負擔,半個時辰後,她不得放開兒子,手臂肩膀沒一處不痠疼。
她不由得慶幸,幸好阿鴻不鬧人,而且宮中有乳孃和一大堆宮婢幫她分擔照顧阿鴻的壓力。
夜色愈發深了。
李旦肩披如銀月色,踏進內殿,裴英娘捶捶手臂,迎上前,解下他的披風,“今天怎麼這麼晚?”
“張宰相和其他幾位閣老聯名彈劾張易之,吏部四司的官員和臺院的侍御史、大理寺的大理少卿、大理評事尋我商量該怎麼應對,要安撫住他們,免不了得費些口舌。”李旦簡單說了一下朝堂上的事,拉起裴英孃的手,捏捏手心,“今天做什麼了,很累?”
女皇登基後,爲最大程度削弱李氏對朝堂的影響,改了很多東西,其中包括三省、六部的名稱和對應的官職,比如中書省改爲鳳閣,門下省爲鸞臺,鳳閣鸞臺平章事即宰相,下令百官遵從,如有違令者,輕則訓斥,重者貶謫。
女皇登基初期重用酷吏,律法極嚴,動輒流放罪臣滿門,朝野內外噤若寒蟬,莫敢不從。然而今年民間漸漸傳出女皇即將還政於太子的流言,越來越多的人明裡暗裡表達對李唐皇室的懷念期盼之情,官員們當衆仍然和李旦保持距離,實則私底下早就改回原來的稱呼。
裴英娘忙了一天,剛纔又抱着阿鴻玩,累得全身痠疼,乾脆整個人靠進李旦懷裡,讓他抱着她往裡走,“上午掌管繕造甲弩的軍器監過來找我,後來五監中的都水監、少府監也遞帖子求見。”她咯咯笑,仰起臉道,“我應付不過來,結果他們自己吵起來了。”
以前所有兵器鍛造之事都歸右尚署管,後來爲了研發□□,李治下令設軍器監,專門負責供給武器。
營州之亂遲遲未能平定,朝廷準備往河北道運送一批□□和新式□□。裴英娘和軍器監打過很多次交道,□□和新式□□又是她名下的工巧奴發明的,軍器監頭一次親赴戰場,專門找她請教臨戰時怎麼靈活使用□□。
都水監則是爲修建井渠的事求見裴英娘。立春“鞭春”已過,各地官員舉行祭祀儀式,提醒老百姓準備春耕。馬上就要到農忙時節,西北諸州的當地官員陸陸續續稟報說商隊爲沿途市鎮開鑿的井渠十分適合當地水土。正爲灌溉農田之事頭疼的都水監大喜過望,想徵得裴英孃的同意,借走商隊中的能工巧匠,指導老百姓修建更多的井渠。
和關心民生百姓的軍器監、都水監相比,少府監比較尷尬,他只想求一樣奇珍而已。
二張兄弟要求少府監趕在女皇下一次大壽前做出一件能夠讓洛陽所有權貴耳目一新的奇珍,否則會降罪於坊中匠人。少府監之下的五署諸監絞盡腦汁也沒法讓二張滿意。少府監無奈之下,只得硬着頭皮找裴英娘討主意——交換條件是少府監掌管的所有百工技巧。
裴英娘每年自掏腰包,刊印大批教授老百姓淺顯知識的書目,其中關於農業、天文曆法、手工技巧、醫學、算術、地理的書目最多,可惜這個時代的匠人們講究獨門絕技,認爲手藝只能代代相傳,輕易不肯把自己的絕學貢獻出來。她早就眼饞少府監名下的匠人了,一口答應少府監的要求,雙方爽快定下合作細節。
少府監達到目的,得意洋洋。
軍器監和都水監被少府監暗諷了兩句,一股邪火衝上心頭,當着裴英孃的面,他們言笑晏晏,同僚和睦。等回到府衙,三人立刻扭打成一團,他們各自的下屬見狀,當即揎拳擼袖,參加混戰,亂成一團。
最後越鬧越大,除了自命清高的國子監,其他四監全打起來了。
打架的消息傳到甘露臺,裴英娘哭笑不得,請長史出面前去調停。
少府監、軍器監和都水監清醒過來以後,懊悔不已,自願領罰。
他們盡忠職守,心繫百姓,爲各自的職責忙碌奔走,雖然少府監所求只是私事,但也是因爲關心匠人才急於找到能令二張滿意的寶貝,裴英娘託武攸暨幫忙,把事情壓下來。
三人重新回到甘露臺,向裴英娘請罪。
裴英娘暗示都水監先回去寫好奏疏,朝廷修建井渠是大工程,可能需要徵用上萬人,這必須經過上級允許,而且前期需要大量的準備工作,光是勘查水文地質就要一兩年的辰光,不可能一蹴而就。
都水監急於幫百姓解決灌溉難聽,恨不能三兩天就把井渠修好,聽完裴英孃的一席話,又看了各地文士送回的調查書,明白她早就在爲這事做準備,羞慚不已,賠罪不迭。
少府監搶着叩頭,事情因他而起,他心裡難受。
裴英娘先後安撫好焦躁的都水監和急切的少府監,對軍器監就沒那麼客氣了。
怎麼造出更精巧更有助於軍隊克敵制勝的武器,是軍器監的使命,她又沒親上戰場,怎麼知道如何根據戰場的實際情況改進□□?
她只負責提供方子,戰場上的運用,是軍器監自己的事。
軍器監被罵得沒脾氣,五大三粗的漢子,眼圈都紅了,只差沒抹眼淚。
裴英娘敲打三人一頓,命宮婢給三人上茶,最能釋躁的武夷茶。
三人推辭不敢受,捧着茶杯的手微微發抖。
裴英娘自己喝口茶,笑着對垂頭喪氣軍器監道,“我有事託你去辦,此去營州,煩你詳細記下每次陣前□□安設的方位、深度,土質情況和爆炸前後的反應,好方便匠人們改造完善方子。”
軍器監抖擻精神,差點打翻茶杯,忙欠身道:“定不辱命!”
※
弦月慢慢隱入烏雲背後,繁星閃爍。
等裴英娘絮絮叨叨說完今天忙的事,他們已經吃完茶食。
阿鴻吃飽了之後窩在母親懷裡打瞌睡,啪嗒一聲,手裡的撥浪鼓掉到錦榻上,他皺皺眉頭,蹬蹬腿,繼續睡。
裴英娘捏捏兒子的臉,“蹬人的力氣越來越大了。”
李旦接過阿鴻,裹緊蜀錦小被子,送到一旁的半夏懷裡,示意她抱阿鴻去側間,回頭拉裴英娘起來,“你今天累了,早點安置。”
裴英娘掩嘴打了個哈欠,下巴一點一點,跌進李旦懷裡。
李旦抱起她。
翌日凌晨,天還沒亮,房裡鴉雀無聲,裴英娘聞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道,接着有什麼香香的軟軟的東西貼到她臉上,她輕輕捉住那雙摸來摸去的手,睜開眼睛。
阿鴻覺得這個遊戲很好玩,一邊往她懷裡拱,一邊嘎嘎笑。
李旦半靠着牀欄,衣襟半敞,露出堅實的胸膛,手臂伸長,虛扶着阿鴻的背,脣邊一抹淡淡的微笑。
裴英娘把阿鴻往李旦懷裡推,翻個身,喃喃道:“阿兄,再讓我睡會兒。”
李旦笑了笑,俯身撥開她如墨的長髮,輕吻她的臉頰,一把抓起阿鴻,“乖,別吵你阿孃。”
阿鴻一早吃飽了,穿戴好之後被乳孃送進上房,還沒親到阿孃,一轉眼又被拎出牀榻,眼睛睜得大大的。
李旦低頭看他,大眼瞪小眼。
阿鴻不愛動彈,臉上的表情卻很生動,眼珠骨碌碌轉來轉去,大概覺得阿耶抱着也挺舒服的,沒有哭鬧,還伸出兩隻胖乎乎的手掌,想抓阿耶的頭上束髮的簪子玩。
李旦怕他傷到手,想了想,解下腰間的絲絛遞給他。
阿鴻一把抓住不放,徑直往嘴裡送。
李旦嚇了一跳,連忙掰開他的嘴巴,絲絛上已經沾滿口水。
裴英娘起身時,看到李旦抱着阿鴻手足無措的樣子,扭頭偷笑。
不能當着他的面笑,他其實挺小氣的,很容易因爲一些小事黯然神傷。
李旦的衣袍被阿鴻揪得皺巴巴的,狼狽至極,他不動聲色,坐得筆直,一本正經道:“給阿鴻啓蒙的老師找好了。”
裴英娘忍笑,喔一聲。
李旦又道:“我親自教他習字。”
“喔。”裴英娘沒什麼反應。
李旦頓了一下,接着說:“如果他不喜歡這些,可以練騎射。”
裴英娘俯身趴到他背上,親他的下巴,“阿兄,都聽你的,你這麼厲害,什麼都會,你就是大郎最好的老師。”
李旦握住她的手,沒說話,但神色明顯輕鬆了很多。
※
幾場春雨過後,寒意盡退,一點點暖和起來。
這一日天氣晴好,暖烘花發,廊外種植了許多花草樹木,樹叢間鳥鳴鶯啼陣陣。
杏花開得如火如荼,宮婢們支起透風的鮫綃紗帳,地上鋪設波斯氈毯。半夏和忍冬把裹一身綾羅綢袍的阿鴻抱進紗帳底下,讓他可以爬來爬去。
他裹得像個波羅球,好奇地打量紗帳外紛紛揚揚的花瓣。
裴英娘一早起來聽阿祿稟報修建井渠的事。
都水監求得女皇的准許,召集數萬民夫開鑿井渠,阿祿負責甄選、調派人手,他撥了二十個人給都水監,都水監見識了那二十個人的本事後,死乞白賴,一哭二鬧三上吊,求阿祿再多借幾個人給他。
“讓他拿舟楫署的人來換,我們借一個工匠,他們署必須送出三個工巧奴,不講條件,過時不候。不管誰來求情,我一個不見。”裴英娘扣上都水監的陳情書,科舉考試很嚴格,能入朝爲官的,不管有沒有真才實學,寫出來的文章肯定漂亮,他們煽情的手段比她高超多了,動不動就擡出江山基業、造福蒼生這樣的口號來壓她,看多了之後她心裡沒有一絲波動,想用激將法對她?沒用,該裝傻的時候,她臉皮很厚。
阿祿一一記下裴英孃的要求。
迴廊傳來一陣噠噠響,馮德走到雲蒸霞蔚般的杏花樹下,“殿下,武尚書求見。”
自從李旦、李顯和武家諸王定下誓約以後,武家重新恢復往日的門庭若市。
李旦心裡怎麼想,沒人知道,但女皇顯然還沒有徹底放棄武家,朝臣們總喜歡做兩手準備,女皇用丹書鐵券這種方式鞏固武家子侄的地位,他們身爲臣子,不敢怠慢武家人。
武攸暨升任尚書,他進殿以後一絲不苟行禮,態度比以前更恭敬。
裴英娘挪到迴廊下的矮榻上,使女半夏跪坐一旁煎茶,春水煮茶,茶香清淡。
她屏退內侍,拈起一枚酪櫻桃,望着繽紛燦爛的花枝,慢條斯理品茶吃點心。
武攸暨知道她的脾氣,沒有迂迴,開門見山問,“繼張相公第一次彈劾張易之、張昌宗後,昨天他第二次上書歷數二張的罪狀,姑母第二次包庇張家兄弟,朝中局勢緊張,洛陽不太平,殿下,武家人應該站到哪一邊?”
裴英娘收回凝望杏花的目光,掃他一眼。
武攸暨苦笑道:“我終究姓武,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我,我的兒女,都和家族休慼相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沒法讓武家重振旗鼓,至少可以多救幾個人。”
裴英娘端起茶杯,吹散杯口縈繞的熱氣,輕聲說:“侍御史選了哪條路?”
武攸暨皺了皺眉,“他並非武家血脈……”沉默了片刻後,他道,“他要求跟從他的人聽命於太子殿下。”
春風拂面,裴英娘怔忪許久,慢慢鬆了口氣,“你應該聽他的。”
武攸暨意會,輕輕嗯一聲。
他告辭回去,走之前,鄭重抱拳道:“多謝。”
這些年他多次幫裴英娘打探武家內部的消息,全部的情分,都用在這一問一答之間,今天以後,裴英娘不欠他什麼,以後,他不會再請求任何幫助。
裴英娘目送他走遠。
※
與此同時,紫微宮。
張易之和張昌宗和教坊的舞伎們一起翩翩起舞,兄弟倆通曉音律,一個吹笛,一個撫簫,風姿颯然。
女皇斜臥錦榻,腰間搭了張薄毯。
武承嗣跪坐在錦榻旁,神情凝重,“姑母,求您教教侄兒,侄兒到底怎麼做,才能保住武家今時今日的富貴?”
女皇淡淡道:“你在擔心什麼?”
武承嗣雙手握拳,“您明明清楚……太子殿下日後不會放過武家的,即使立下盟約誓言,也只能保得住一時安寧。”
上官瓔珞手執銀薰籠,慢條斯理烤茶餅,聽到武承嗣說的話,仍然面不改色。
女皇輕掃武承嗣一眼,“你錯了,立誓騙得了別人,騙不了太子……”
言下之意,一時安寧也只是妄想而已。
武承嗣臉色慘白。
他成了廢人,沒法再領導武家,可他還有兒子,他的兒子是武家人,他不能坐視自己的兒孫隨着武家的沒落跌入凡塵。
早知今日,他當初就不該癡心妄想得到太子之位。如今成了甕中之鱉,待宰的羔羊,每天提心吊膽,害怕屠刀砍下來,天天被噩夢驚醒,早晚有一天,他會把自己活活嚇死!
他知道姑母早就厭棄他,可他還是厚着臉皮來找姑母求救,他從來沒把自尊當回事,爲了榮華富貴,他什麼都能放棄,何況他現在什麼都沒了,而且命在旦夕。
女皇望着張易之和張昌宗,年輕俊美的容顏,健康充滿活力的身體,是這世上最珍貴最美好的事物。
她處心積慮登上皇位,整個天下都聽命於她,從和李治爭權開始,到接連廢黜兒子,最後成爲九五之尊,她獨攬大權多年,什麼都有,什麼都能制服,唯獨沒法號令時光。
她老了,越來越力不從心,她不相信自己的臣子,不相信兒子女兒,也不相信侄子們。她不稀罕別人的真心,即使所有人都恨她,等她百年之後,他們照樣得供奉她。
女皇微微一笑,“承嗣,盟約不是來束縛太子的,而是給其他人看的,朕只能做到這裡,其他的事,你們自己去爭取。”
她能從一個不受寵的才人到最後登基稱帝,武家人也應該吃點苦頭,學會在逆境中前進。
她緩緩道:“如果有一天……太子和五郎、六郎起衝突,你會幫誰?”
武承嗣愣了一愣,明白女皇這一問背後的意味,不由悚然。
幾息之後,他顫抖着道:“侄兒……侄兒當然站在姑母這邊。”
女皇笑而不語。
武承嗣大病一場,膽子越來越小了。
他應該選李旦。
作者有話要說: 月底前能完結,所以沒有雙更,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快要完結了,加上降溫之後一直好冷,沒有放晴,作爲沒有暖氣的中部省份人,冷得多愁善感起來O(∩_∩)O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