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千巒疊翠, 雖是夏季, 仍可見雲層之上雪峰綿延,鍾靈毓秀。
李賢的車駕已經走遠了。
馬鳴嘶嘶,李旦站在山道前, 風吹衣袂飛揚。
“阿弟……”不知是不是山風太冷,李顯哆嗦了兩下, 小聲問, “你剛剛和六兄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韓國夫人,魏國夫人,還有趙道生, 安定思公主……
李旦瞥李顯一眼, “你聽見什麼了?”
被他淡然的眼神一掃, 李顯沒來由覺得怕,下意識道:“我什麼都沒聽見!”
李旦嗤笑,“你聽見了也沒什麼。”
賀蘭氏引導李賢懷疑自己的身世, 李賢派人去查, 查來查去,確實查到許多疑點, 比如他的出生日期和武皇后的產期似乎對不上,一個婦人,怎麼可能在兩年內連生三個孩子,中途還有過一次流產?
確實不可能,李賢查到的傳聞有幾分真, 但也不全準確。因爲他的出生沒有什麼異常之處,被篡改生辰的是李弘和夭折的安定思公主。
李旦知道真相,不過他沒有提醒李賢。他坐視李賢落實懷疑,最終鋌而走險,孤注一擲。
“七兄。”車駕消失在山林深處,他掉頭往回走,“六兄如果繼位,你我的下場,不會比五兄好多少,所以我不幫他,你明白嗎?”
李賢多次勸他廢黜英娘,另娶他人,打壓他和李顯,現在李治和武皇后還牢牢把持朝政,李賢就如此迫不及待,等李賢掌握實權,他們的處境只會更艱難。
李顯神思恍惚,追上李旦的腳步,眼珠骨碌碌亂轉,“阿弟,你……”他狠狠心,飛快道,“你不要謀反,好不好?”
李旦眉心輕擰。
李顯湊到他面前,一口氣道:“阿父和阿孃要冊立我爲太子……我不會和六兄那樣的,我保證!你喜歡十七娘,我將來冊封她爲國夫人,她想要什麼,只要她開口,我一定幫她辦到!金銀珠寶,華服玉石,隨便她挑!你喜歡印書就印書,喜歡打波羅球就打波羅球,我什麼都不干涉你,我把長安最氣派的宅子送給你,駿馬獵鷹,寶劍弓囊,都給你。”
一國儲君,未來的皇帝……如此甜美的誘惑,連無所事事的李顯也不能抗拒。他畢竟是錦繡堆里長大的皇子,皇位沒有輪到他就罷了。輪到他,他實在不想拱手讓出去。
他壯着膽子去拉李旦的胳膊,“我當了皇帝也不會變的,真的!你囂張跋扈也好,仗勢欺人也好,都不要緊。阿弟,你答應我,千萬不要謀反,只要你不謀反,你幹什麼都行……兄弟四個,只剩下我們倆了。”
他們是二聖嫡子,宮中除了他們的母親,沒有其他后妃,他們自小呼奴使婢,錦衣玉食,出入宮闈豪門,追隨者衆。
曾幾何時,他們兄弟曾結伴打馬樂遊原,四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縱馬奔馳,鮮衣怒馬。
到如今,五兄沉眠地下,六兄遭到貶謫,長安城,只剩下他和李旦。
山風裹挾着慢慢蒸發的露珠氣息,李旦莞爾,他相信李顯的話出自真心。
當了皇帝這種話都能隨口對他說出,也不怕他去李治面前告狀。
他輕甩袍袖,“七兄,小心母親。”
武皇后纔是李顯要提防的人。
李顯愣了一下,然後咧嘴一笑,摸摸後腦勺,“我曉得,阿父叮囑過,叫我什麼都聽母親的……這不難啊!”
李旦雙眼微眯,看着沒心沒肺的李顯,搖搖頭。
兄弟倆回到內城,準備多時的女史上官瓔珞迎上前,紗帽底下綴了軟翅,圓領袍不是她慣常穿的顏色——她的品階又升了一級,“兩位大王,殿下請王妃們進宮敘事,此刻人已經在蓬萊殿了。”
李顯茫然。
李旦眸光一沉,變了臉色,一撩袍子,直接問:“幾時走的?”
上官瓔珞嫣然笑道:“差不多有兩個時辰。”
李旦嗯一聲,回頭吩咐僕從,“她怕走夜路,我去接她。”
“大王。”上官瓔珞攔住他,不疾不徐道,“您可想明白了?違抗殿下,您就得和太子之位失之交臂,殿下其實很倚重您。十七娘固然嬌美青春,惹人憐愛……天底下美貌的小娘子不知凡幾,您大可再娶一位出身高貴的世家女郎,聽說裴相公家有位小娘子,容色傾城……”
李旦掀脣微笑,目不斜視,一口打斷上官瓔珞,“走吧。”
上官瓔珞倒也不怒,面不改色,拱手讓開道路,“請。”
她望着他高大冷峻的背影,沉默良久。
十七娘,當初我不明白你爲什麼會嫁給相王,你明明知道皇后殿下的手段……現在,我可能明白了。
待李旦走遠,李顯還一頭霧水。
李旦沒有和李顯解釋什麼,上官瓔珞會讓他明白的,李顯既然想要當太子,就得自己面對武皇后。
※
“相王來了。”
蓬萊殿裡,房瑤光面無表情走進內殿,肅禮道:“上官向英王陳明利害,英王猶豫不決,還在掙扎。”
伏案批改奏摺的婦人沒有吭聲,一盞茶的辰光之後,她才放下紫毫筆,合上奏本,“再等等。”
李旦果然來了,李顯果然遲疑。
武皇后眼角微微上挑,端起茶盅,徐徐呷一口茶,這和她預料的一模一樣,也和她期待的一模一樣。
李旦不來,她纔要警醒,如果他連十七娘都能放棄,說明他也對帝位有野心,他的心性之堅忍,絕對不在她之下。
他來了,她剛好順水推舟放十七娘出去。含涼殿那邊暫時沒有動靜,不代表李治能容忍她殺十七娘。
她沒想過要十七娘的命,姓了武,就是武家的人,就得服從她。
目前爲止,李旦、十七娘和她沒有利益衝突。
不過不能就此掉以輕心,趁着威懾李顯的時候,把十七娘也抓來,嚇一嚇他們,提醒李旦收收心,他最近主意越來越大了。
順便也是做給李顯看,讓他明白,她不只試探他,也試探李旦,他的弟弟同樣是太子的候選之一,如果他敢有異心,她可以立馬廢了他,另立李旦。
至於到底立哪個兒子當太子……長子厭惡她,次子仇視她,兒子們長大了,不再把她當母親,他們恨不能立刻把她趕下臺。
已經掌握權勢,何必再虛情假意,既然兒子們不聽話,廢了再挑一個聽話的。她生下他們,撫養他們長大,給他們天底下最尊貴的地位,也能隨時收走他們的一切。
她不需要兒子們的真心順服,只要夠本分就行,權勢是她的最大底氣,成王敗寇,她掌握主動,所有人只能俯首稱臣。
誰都不可靠,唯有自己掌握權力,纔是最穩固的。
想和她對着幹,就得做好被碾碎成泥的準備。
李旦進宮的時候,晚霞漫天,蜻蜓低飛,綠柳間偶爾露出太液池波光粼粼的一角水色,他披着暮色進殿,開門見山,“母親,兒來接英娘回王府。”
武皇后稍一沉吟,擡起眼簾,“旦兒,你真的想好了?”
李旦目光堅定,“當年兒子殺武三思的時候,早就和母親說過……母親想要從兒子這裡取走什麼,兒沒有怨言,只有英娘不行。”
那一夜的刀光血影,武皇后記憶尤深,她的小兒子,提着長刀,一步一步踏上正殿,猶如狩獵的孤狼,兇狠決絕。
“好。”武皇后微笑道,“你可以帶她走。”
李旦轉身即走。
武皇后眉峰微蹙,叫住他,“旦兒……你真的想好了?”
她見了李賢一面。
李賢雙眼赤紅,質問她爲什麼不告訴他真相,“假如我真的是母親的兒子,母親爲什麼不向我解釋?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只因爲他們立場敵對。
武皇后不想和自己的兒子辯解什麼,除非李賢能和她平起平坐。
她狡詐,野心勃勃,不在乎名聲,她的兒子早晚得明白,他們的母親,不是甘於賢良淑德的深宮婦人。
他們出生的時候,那麼小,粉團一樣,躺在柔滑的錦緞裡,宮婢把孩子抱到她跟前,她逗孩子們笑,把最好的東西捧到兒女們面前。
她費盡心機爬上皇后寶座,心腸在一次次風波中錘鍊得冷硬如精鋼,他們早該認清現實。
現在,連李治也疏遠她了……
然而她並不是很在乎,權力如同美酒,越品越沉迷於它的醇香。
武皇后懷疑李旦是不是故作豁達,他真的不心動嗎?
李弘和李賢急着趕她下臺,還不是因爲權慾薰心,想早日登上九五之位,清高也好,瀟灑也罷,終究抵擋不了旁人的蠱惑。
這個問題李治也問過李旦。
他淡笑一聲,“母親,我早就想好了。”
※
外面暗了下來,房裡沒有點燈,燈光從迴廊透進室內,光線昏暗,靜悄悄的。
裴英娘表現得很鎮定,趙觀音也沒有驚慌失措。
韋沉香偷偷靠近兩人,聽她們交談。
她自我安慰,相王妃不會出事,李顯的太子之位猶如板上釘釘,皇后只是想嚇唬李顯,會放她們離開吧?
魂不守舍,坐立不安,一直等到月上柳梢,宮婢打開房門,韋沉香跳了起來,抱着李裹兒衝過去,“是不是英王來了?”
宮婢沒理她,徑直走向裴英娘,躬身道:“王妃,相王來接您了,就在殿外等着。”
趙觀音沒有任何意外,既不失望,也不羨慕,淺笑着說:“陪我說了一下午的話,難爲你了。”
裴英娘站起身,低頭看着趙觀音,目露感慨之色。
武皇后不僅僅只是威懾李顯這麼簡單,她還要徹底嚇破李顯的膽子,踐踏李顯的自信心,讓李顯完全臣服於她。同時昭示自己對李顯的掌控力,殺雞儆猴——太子的妻子死在武皇后手上,太子不敢吭聲,文武百官們看到了,會怎麼想?
膽子小的會明哲保身,不敢和武皇后作對。
而那些有抱負的人,敢效忠李顯嗎?敢把身家性命託付於李顯身上嗎?
誰當太子,武皇后就會殺了誰的妻子。
男人最愛的是到手的權勢,等事過境遷,武皇后可以爲李顯再娶一個王妃,拉攏李顯的同時監視他。
“阿嫂,你多保重。”裴英娘輕聲說。
趙觀音對她笑了一下。
裴英娘微微嘆息,扭頭走出去。
她忽然明白武皇后爲什麼把她也抓來,不單純是爲了試探李旦,威脅李顯,還有一種可能。
如果李旦選了太子之位,武皇后不會殺她,不僅不殺她,還要重用她,放她出去,繼續讓她當相王妃,看她和李旦互相猜疑。
武皇后知道,如果李旦不來,以她的脾氣,肯定會和李旦決裂,如此一來,武皇后正好可以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
她不和李旦反目也不要緊,親眼目睹趙觀音的下場,她以後敢違抗武皇后嗎?
不管哪一種結果,一切全在武皇后的掌握之中。
夜風寒涼,拂起裴英娘鬢邊的碎髮。
臺階下燈火朦朧,梳洗的高大身影立在玉蘭樹下,眉目英挺。
李旦知道她沒有性命危險,可他還是來了。
裴英娘抿嘴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繞不過來也不要緊,反正武皇后是霸王,她說了算,咋樣她都佔上風,咋樣她都能根據需要去利用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