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過後, 李顯忽然一躍而起, 一臉不可置信,“你答應過我的!”他指着韋沉香, 臉色慘白,“回洛陽之前,你答應過我的!”
他知道韋沉香還沒有死心, 女皇並沒有賜死她的父兄家人,只是貶謫流放而已。他怕她回到繁華的神都以後再次被她的父兄慫恿,幹下蠢事,離開房州時, 再三叮囑她小心謹慎, 不要當着長史的面提起以前的事, 連想都不能想。
阿父逝世時爲他安排好了一切, 可他還是輸得一敗塗地。他不想再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那種命懸一線,活過今天,可能挨不過明天, 隨時會被人毒殺的感覺,他真的不想再體驗一次。
好幾年了,他每晚噩夢連連,沒有哪一天能安心入睡。夜裡聽到窗外的腳步聲,或者是夜風吹過樹梢的嗚嗚聲,他總疑心母親派人來殺他,怕得不行, 躲在被子底下瑟瑟顫抖。
阿弟接他回洛陽,保證母親不會殺他,朝中越來越多大臣公開支持阿弟,母親老了,他終於能睡一個好覺。
他以爲韋沉香這回能消停下來,她當時明明答應得好好的!她保證會老老實實待在王府裡,絕不搭理那些鼓動他們爲難李旦的小人。
長史暗示得很清楚了,如果韋沉香還執迷不悟,不需要阿弟開口,忠於阿弟的人不會放過她。
李顯抓住韋沉香,手指用力,“香娘,誰和你說了什麼?你見了什麼人?是不是你阿耶?”
韋沉香輕蔑地一笑,拍開李顯的手,“現在洛陽最有權勢的人願意扶持郎君,郎君何須畏懼你的弟弟?”
她取出一封信,遞給李顯,“皇位本來就該由郎君繼承,朝中很多人心裡還是向着郎君的。郎君,張易之和張昌宗差一定就封王了!他們纔是聖上最信任的人,有他們的支持,您勝券在握,什麼太子皇太孫,不過是趁我們不在洛陽,鳩佔鵲巢罷了。”
李顯踉蹌了幾下,連連後退。
他很少發脾氣,真氣急了也只是閉一閉眼睛,渾身發抖。
沉默半晌後,他睜開雙眼,震驚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悵惘。
他曾經有野心,妄想以打敗母親的方式豎立自己的威望,後來的一連串可怕經歷讓他徹底熄滅這個幼稚的心思,他只想保住性命,和家人們一起好好享受榮華富貴,人生苦短,他不想再受罪了。
韋沉香一直跟着他,她虛榮,膽子小,有時候兩面三刀,這些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她是他的女人,爲他生兒育女,跟着他在房州受苦,他會好好對她,給她享不盡的財富。
可韋沉香的野心比他的更大,她不滿足於當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婦人,她想成爲第二個女皇。
在她心裡,沒有什麼比權勢更重要,她可以犧牲一切去換取往上爬的機會,不管代價是什麼,她在所不惜,或許犧牲他這個丈夫也沒關係。
可笑的是,母親能夠輕易廢黜他的帝位,靠的是年復日久處理朝政中慢慢積累下來的勢力和威望,她果斷抓住阿父時常臥病、只能依賴她遙控朝堂的時機,藉機鞏固自己的實力,一步步爬上高位,最終架空阿父,絕非簡單的以後妃身份迷惑君主。韋沉香只看到母親的成就,從來沒有接觸過政務,就妄想和母親一樣驅使羣臣……
韋沉香久久等不到李顯的回答,催促他看信,“郎君,聖上年事已高,十分防備太子,只信二張的話。有他們相助,你繼承帝位就如探囊取物,你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等着二張拿到遺詔,咱們就贏了!”
她似乎看到將來把李旦和裴英娘踩在腳下的情景,兩眼放光,神情狂熱。
李顯搖搖頭,長嘆一聲,轉身走出內室,手裡緊握着那封信。
二張也許是真的想扶持他,也許只是挑撥離間,想攛掇他和李旦內鬥,不管二張的目的是什麼,他不會在這時候給阿弟添亂。
阿父臨終之前,他答應過阿父會好好護着弟弟妹妹……
他沒本事,兌現不了自己親口許下的承諾,已經很慚愧了。他幫不了阿弟什麼,至少不能拖後腿。
風停下來了,廊外雪落無聲,白雪皚皚,蒼松屹立於雪中,松針裹了層薄冰。
李顯叫來王府的護衛,“看好娘子,從現在開始,不許她踏出內院一步,也不許任何人接近這個院子。”
護衛應喏。
※
裴英娘探望過李令月和小外甥,乘車回上陽宮。
朝臣幾次羣起攻擊二張,每一次都被女皇四兩撥千斤敷衍過去。李旦成功把上層權貴之間的爭鬥擴大,越來越多的民間百姓同情他的處境,紛紛請願,要求女皇懲治二張,洛陽氣氛詭異。
她出一趟宮,護衛多達三百人,其中兩百人是身經百戰的精兵。
女皇並不糊塗,她既沒有把軍權交給二張,同時也限制李旦調動軍隊的權力,南北衙仍然由女皇指派,只聽她的命令。
上陽宮的人手屬於東宮衛率,是李旦目前最信任的親信兵士。
隊伍徐徐前進,她掀開車簾,凝望半空中飄飛的雪花。
遠處響起一陣清脆的馬蹄聲,四五個身裹黑氅的人騎馬穿過漫天飛雪。
響亮的鞭聲由遠及近。
隊伍停了下來,捲棚車走在隊伍的中間,裴英娘不知道前面的狀況,打發楊知恩前去查看。
楊知恩此前奉命執行秘密任務,消失了很久,大朝會期間跟隨各國使團一起回到洛陽,之後一直跟在她身邊保護她。
足足半盞茶的辰光後,楊知恩纔回到捲棚車旁,輕聲道:“娘子,是執失都督,他和部下返回洛陽,準備進宮覲見聖上。”
風雪瀰漫,車輪軋過雪地,嘎吱嘎吱響。
裴英娘怔了片刻,她知道執失雲漸要回來,但是附近州府早就準備了盛大的筵席迎接他,他只要踏進洛陽方圓兩百里之內的市鎮,半個時辰後消息就會傳遍整個洛陽。然而這幾天她並未聽到任何有關他回京的風聲。
他是怎麼悄無聲息進內城的?
她想了想,“我和執失都督久別重逢,請都督借一步說話。”
楊知恩問都不問一聲,應了聲是。
他剛轉身,裴英娘叫住他,掃一眼左右,聲音壓得低低的,“算了,我跟你一起過去。”
楊知恩點點頭。
裴英娘留下半夏掩人耳目,人多的好處就是不管她做什麼,跟蹤她的人沒法靠近,看不出她到底在做什麼。
片刻後,她換了身裝束,頭扎布巾、肩披白氅,僞裝成護衛,騎着一匹白馬,跟在楊知恩身後,行到隊伍前面。
執失雲漸剛從戰場回來,風塵僕僕,他沒穿戎裝,頭勒玉冠,腳踏長靴,腰間掛一把寶劍,飛雪掩蓋了他眉宇間冷冽凶煞的戾氣,此時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個仗劍而行的瀟灑文士。
他手執鞭繩,一言不發。要進宮必須先經過浮橋,他耐心等着護送裴英孃的隊伍走過去,好進宮面聖。
楊知恩剛一靠近,他就覺察出不對勁,楊知恩的手按在刀柄上,神情戒備,肌肉緊繃,這是高度警惕的狀態。
他的目光越過楊知恩,落到身姿纖細的白氅護衛身上。
幾年不見了,他依然很快認出她。
他回頭示意家僕們後退,夾一夾馬腹,上前幾步,略過寒暄,直接沉聲問:“殿下有什麼吩咐?”
裴英娘啞着嗓子道:“郎君懷疑聖上早就看出你不是真心投效,重用你不過是將計就計而已,聖上利用你震懾突厥,這一次你把突厥人和奚人、契丹人全部趕至長城之外,聖上此時召你回來,不是爲了賞賜你,而是要拘禁你。”
女皇從頭到尾都沒有真正信任過執失雲漸。
執失雲漸假裝順服,藉以繼續執行李治的計劃,把復辟的突厥王室一網打盡,女皇又何嘗不是在利用他?
只要他不鬧事,女皇就能安心處理宗室那邊的麻煩。
現在他對女皇沒有任何用處了,女皇以封賞他爲藉口召他回京,很可能是想趁機扣住他,防止他起兵擁護李旦。
裴英娘派秦巖去營州,不單單是眼饞奚人的造車技術,從秦巖秘密送回的書信看,執失雲漸離開戰場後,大總管立刻接管軍隊,打壓他提拔的部將,女皇顯然不準備放執失雲漸離開洛陽。
聽完裴英孃的話,執失雲漸面不改色,既不吃驚,也不慌亂,他見慣生死,沒什麼能讓他驚愕。
裴英娘接着道:“郎君已經派人去提醒你,讓你暫時不要回京……信怎麼沒送到你手上?”
執失雲漸回想一路南下經過的地方,道:“路上遇到雪崩,我抄近道回來的。”
裴英娘詫異良久,“雪崩?”
這也太蹊蹺了,他們用雪崩騙過女皇,現在執失雲漸因爲雪崩改道,錯過信使,莫非女皇也喜歡以彼之道,還之彼身這一招?
執失雲漸眼眸微垂,點點頭。他不想多提雪崩的事,其實當時還是有風險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和李旦的不同,他絕不會因爲感情影響自己追求的目標,李旦和他相反。
裴英娘眉頭輕蹙,手指捏緊長鞭,“郎君不曉得你今天回來。”
隊伍仍然慢慢往前走,過河的浮橋被積雪壓垮了。
半夏裹着厚厚的裘衣,故意掀開車簾,露出小半邊側臉。
長史低斥守衛浮橋的甲士,甲士們得知太子妃因爲浮橋耽誤行程,亂成一團,忙着修補。
她扭頭遙望浮橋,鬆口氣,“正好可以多拖延一會兒。我已經派人去通知郎君,你先別急着進宮。”
快到正旦了,洛陽城內時常舉行各種宴飲聚會,李旦本想抽空陪裴英娘一起去公主府,臨時被張宰相的心腹請走,張宰相的府邸恰好就在附近。
執失雲漸嗯一聲,引馬後退。
要提醒的話說完了,裴英娘回到隊伍中間。
出了上陽宮,她身邊時刻有人盯梢。時至今日,女皇不會殺她,但少不了安排幾個耳目盯着她,女皇的人警覺性很高,她怕待久了他們會看出破綻。
她悄悄和半夏換過來,摘下頭巾,半夏幫她重新攏起髮髻。
捲棚車的速度突然變快,浮橋終於修好了。
裴英娘掀起車簾一角,往路邊掃了一眼,等隊伍全部走過,執失雲漸和家僕們立刻跟上,抵達北岸後,他立刻撥轉馬頭,毫不遲疑地向着皇城的方向飛馳而去。
她望着一人一騎消失在茫茫風雪中,皺緊眉頭。
楊知恩策馬走到捲棚車旁,“娘子,剛剛有個人趕回來和執失都督說了幾句話,僕瞧着好像是執失家的人。”
裴英娘放下車簾。
人肯定是李旦派來的,他要求執失雲漸按照原計劃進宮。
※
裴英娘回到甘露臺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彤雲密佈,朔風凜冽,大雪壓得院中的枯枝咯咯響。
阿鴻年紀小,左等右等等不到母親,已經睡下了。
乳孃說他睡着前沒見到母親,緊緊抓着榻牀的錦被不肯放,乳孃只好把他放在正殿內室的牀上睡。
裴英娘卸下簪環首飾,抱起熟睡的阿鴻,打發走乳孃,“不礙事,今晚就讓他在這睡。”
乳孃躬身退下。
阿鴻夢中感覺到熟悉的懷抱,蹬蹬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呼呼大睡。
亥時,李旦從外邊進來,看到裴英娘靠着牀欄打瞌睡,扯開她懷裡的阿鴻,下意識想吩咐宮婢抱兒子出去。想了想,把胖乎乎的兒子塞回錦被裡。
阿鴻睡相很乖,擺成什麼姿勢就接着那個姿勢睡。
李旦輕撫裴英娘鬢邊散亂的髮絲,幫她解開衣裳,脫去外邊穿的厚襖。
手背蹭過她的下巴,她立刻醒了,睡眼朦朧,迷迷糊糊道:“你回來了。”
李旦輕笑,放下羅帳,遮住搖曳的燈光,抱着她一起躺下,等她睡醒了,再和她談正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