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很熱鬧, 這晚城內沒有宵禁,坊民們通宵達旦, 慶祝佳節。
雖然還在國喪期間, 節日的歡鬧氣氛依然不減。正旦是舉國同慶、辭舊迎新的重要日子,意義非凡, 官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並不禁止老百姓們歡度元日。
只要不太出格, 一般民不告,官不究。
今年大明宮內的除夕之夜略微冷清些, 沒有管絃歌舞, 也沒有盛大御宴。
照例要唱儺戲, 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宴席也是有的, 只是規模比往年小很多, 宗室皇親們都被扣押起來了,赴宴的只有朝中大臣和依附武太后的親信。
殿前燃起數萬枝巨大的燈燭,名貴的木料一車車化爲香菸, 火光直衝入雲霄。
十幾裡外的坊市間,也能聞到空氣中的馥郁濃香。
李旦沒有出現在宮宴上, 武太后問起, 上官瓔珞回稟說他一直待在梁山。
“相王懇請將相王妃陪葬乾陵,聖人答應了。”
武太后皺眉。
席上衆人言笑晏晏,千金大長公主舉起酒杯,奉承武太后, 恭賀她長壽安康,其他人連忙跟着一起舉杯。
武太后淡淡一笑,示意宮人把千金大長公主的席位挪到自己身邊,好和千金大長公主說話。
千金大長公主精神抖擻,滿臉得意,繼續吹捧武太后,態度之謙卑,讓周圍的大臣們無不變色。
知道大長公主這人沒骨頭,也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吧?您好歹是高祖的女兒啊!
※
別院內,裴英娘和李旦也在守歲。
庭院裡架起篝火充當庭燎,搖曳的光影落在窗邊,窗前一片彤紅。
用過晚膳,裴英娘打發走半夏和忍冬,讓她們去找自己相熟的夥伴玩,今晚他們夫妻倆自己待着,不需要人伺候。
火爐牀四面牀帳密密匝匝圍着,李旦盤腿坐在火盆前,手執匕首,劃開一枚栗子,丟到炭火裡,等栗子烤熟,飛快用銀籤夾出來。
這種烤栗子的辦法太笨了,一不小心就會烤成黑炭,不過他速度很快,烤出來的栗子竟然比下人們烤的要好吃。
裴英娘不由得對李旦刮目相看,原來他還會這一手。
李旦剝出烤熟的栗子肉,一枚枚堆在刻花銀盤裡,推到她跟前。
她吃了幾枚,吃不下了,“阿兄,別烤栗子了,我們來下棋?”
守歲得熬到子時,這會兒才戌時,她已經犯困了。
李旦挑眉,她不是最討厭下棋的麼?
他放下匕首,把她攬到自己懷裡,“睡吧,到了子時我再叫你。”
裴英娘掩嘴打了個哈欠,搖搖頭,守歲要一起守纔有意義,不能讓李旦一個人守歲。
棋桌在棋室裡,兩人懶得叫使女進來服侍,挽起袖子,合力把棋桌擡到火爐牀上。
第一次動手幹活,感覺很新奇,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
黑白子亂下一通,裴英娘輸着輸着都輸習慣了。
勉強捱到亥時,她眼前一陣陣發暈,眼皮越來越沉,最後連黑子和白子都分不清,下巴一點一點,差點栽到棋桌上。
李旦笑了笑,挪走棋桌,還沒說什麼,裴英娘往下一栽,剛好栽進他懷裡。
他擁住投懷送抱的溫香軟玉,拍拍她的腦袋,抱起她送到牀褥上,走到外間,讓使女進房撤走火爐牀。
使女們躡手躡腳忙活,外邊一片窸窸窣窣響,裴英娘沒被吵醒,抱着枕頭睡得很香。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聽見幾聲爆響和渺遠的鐘聲,她揉揉眼睛爬起來,懊惱沒有陪着李旦,“到子時了?”
書案挪到牀榻邊來了,李旦坐在燈下寫什麼,案上胡亂堆着幾卷書冊,四下裡靜悄悄的。
山裡冷清,不像在長安,一到子時,滿城鐘鼓齊鳴,鐘聲鼓聲和轟轟烈烈的爆竹聲沿着鼓樓往四面散開,此起彼伏,鬧到大半夜纔會慢慢停歇。
“嗯。”李旦停筆,起身走出去,不一會兒折返回來,拉開裴英孃的手,一張溫熱的錦帕蓋到她臉上輕輕摩挲。
她仰着臉,下意識說:“阿兄,恭喜發財……”
李旦眉心微皺,收走錦帕,“什麼?”
裴英娘一下子清醒了,連忙改口,念出正旦吉詞,“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李旦握住她的手,輕聲說:“小十七要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他坐在腳踏上,目光剛好和她平視,昏黃的燈火籠在他頭頂,五官柔和而深邃。
他的眼神很平靜,也很認真,很堅定。
她心中柔情涌動,掀脣微笑,勾住李旦的脖子,蹭他的臉,“阿兄也是。”
第二天早上裴英娘醒來時都到巳時三刻了。
昨晚本來就睡得晚,李旦又心血來潮抱着她研究新的姿勢,她被折騰來折騰去的,最後哭着討饒,寅時過後纔再度睡下。
倒也沒有累到爬不起牀,其實反而有點神清氣爽,面頰也比平時更紅潤些,肌膚光澤如玉。
不過腰真的很酸,不知道他從哪兒學來的新招數……
飲過屠蘇酒,吃五辛盤、粉荔枝、膠牙餳,她眉頭皺得老高——被五辛盤辣的。
“郎君呢?”她換了件新袍子,攬鏡自照,窗外鳥雀嘰嘰喳喳,日光透亮,是個大晴天。
“郎君卯時就起了,在書室接見長安那邊來的人。”半夏回道,低頭幫裴英娘戴上一串翡翠珠串,珠串夜裡收在錦褥裡,早上取出來時翡翠珠子不會冰着她。
卯時就起來了?裴英娘咋舌,那李旦昨晚豈不是隻睡一個時辰?
他的身體熬得住嗎……
裴英娘想着要不要給李旦吃點大補的東西,守孝期間一直茹素,她不怎麼出門,能受得了,對李旦來說未免太嚴苛,他早出晚歸,旅途奔波,太過耗費精力,偶爾得吃點肉食。
以日易月,於事爲宜,李顯早就出孝了。
她正琢磨什麼吃食既營養豐富又不會犯忌諱,阿祿飛快跑進庭院。
半夏打起簾子讓他走進正堂,他站在嵌山水圖落地大屏風外面,氣喘吁吁道:“娘子,袁相公下獄了!”
袁宰相素來圓滑,既不和李唐宗室親近,也不過於討好武太后,隱隱是中立派之首,武太后對他拉攏多於威懾。
裴英娘驚愕而起,走到外邊迴廊裡,裙裾掃過氈毯,差點打翻供花瓶的梅花小几,“是什麼罪名?”
阿祿低頭回道:“謀反。”
謀反,又是謀反,如果是其他罪名,朝臣們肯定會爲下獄的人求情,但一頂謀反的帽子扣下來,朝臣們怕受連累,躲都來不及,誰敢替袁宰相伸冤?
看來武太后真的想要殺了袁宰相。
“袁相公怎麼會得罪太后?”裴英娘問。
阿祿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所以然。朝堂上的事外人哪瞧得明白,他們只關心今天哪個大臣被貶謫了,明天哪個世家被抄家了,裡頭的彎彎繞繞,他們看不懂,也沒法懂。
午時李旦回到正院。
裴英娘坐在長廊底下的美人靠上,手裡拈着一枝蠟梅花,花朵顏色淺淡,香味卻很濃郁。
李旦從背後靠近她,俯身抱她時,發現她髮絲間也沾染到蠟梅花的香味。
裴英娘沒有回頭,放心地往後一靠,整個人倚進他懷裡,“阿兄會替袁相公求情麼?”
李旦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不會。”
她低低嗯一聲,不說話。
李旦有他的計劃和考量,他對她有多在意,對其他人就有多冷漠,素來不大管別人的生死,她早就知道這一點,不會因爲同情外人而去逼迫他改變。
更何況此事關係重大,武太后這會兒正在氣頭上,想再抓幾個袁宰相的“同夥”,好坐實袁宰相謀反的罪名。
李旦摘下幾朵蠟梅花,別到裴英孃的髮鬢上,淺黃花朵很配她身上穿的杏黃明綠間色裙,“昨晚宮中夜宴,袁相公當衆說起漢朝呂后的故事,規勸母親還政於七兄,母親勃然大怒。”
武太后雷厲風行,立即命人以謀反的罪名查抄袁府,袁家女眷入掖庭宮,男丁和袁宰相一起入獄。
李旦問裴英娘:“你想救袁相公?”
她搖搖頭。
這世上總有一些人能夠堅持信念,不畏生死。他們剛正不阿,秉公直斷,傲骨錚錚,哪怕一路跌爬滾打,受盡坎坷,最後只能落一個粉身碎骨,淒涼收場,也在所不惜。
裴英娘佩服這樣的人,敬仰這樣的人。
然而她自認無法做到像袁宰相那樣,明知不可爲,還是以卵擊石,奮力一擊。
袁宰相謹慎了一輩子,活到七老八十了,竟還有這樣的熱血。
她長嘆一口氣。
兩人靠着坐了一會兒,桐奴過來請李旦去書室。
他站起身,揉揉裴英孃的頭髮,“下午這裡曬不到光照,坐一會就進去。”
她點點頭,“我曉得了,你去忙吧。”
心裡卻腹誹,還不是因爲他昨晚太狠心了,任她怎麼撒嬌都不肯停下來,害得她現在還覺得腰痠,這樣坐舒服,她就不進去!
等李旦走了,她叫來阿祿吩咐,“袁家的子孫中,年幼者多半會被流放到嶺南去,讓那邊的人注意南下的車馬,若是看見了,好歹照拂一二。”
阿祿答應下來。
她望着庭中沐浴着蕭瑟寒風獨自盛開的蠟梅樹,想起以前在長安時和袁宰相的幾次交談,裴宰相遭到貶謫以後,她以爲袁宰相會走另一條路,沒想到他比裴宰相更決絕。
※
長安,大理寺。
一名頭髮花白的老者在幾個獄丞的簇擁下走進一間淨室。
出身不同,貴賤不同,關押在大理寺期間的待遇也不同。
比如袁宰相,因官居三品,在朝野頗有威望,即使以謀反罪關押,也沒人敢怠慢,住的房間打掃得很乾淨,而且家人、侍從可以入獄伺候他的起居。
老者進入淨室時,被一道竹木屏風擋住視線,氣得吹鬍子瞪眼睛,暗暗嘀咕:我入獄的時候只有一張草蓆,怎麼袁貓成了階下囚,卻有案几香榻,屏風氈毯?
卷着袖子的侍從拎着一桶水出來,看到老者,大吃一驚,哐噹一聲,水桶跌落在地,污水潑灑得到處都是。
獄丞皺眉,當着老者的面不好訓斥,忍了忍,沒吭聲。
老者眯一眯眼睛,這麼大的動靜,袁貓怎麼沒出聲斥責?
他轉過屏風,腳步一滯。
屏風後面一片愁雲慘淡,袁宰相躺在香榻上,身上蓋了幾層厚厚的錦被,面容衰敗,目光渙散,明顯是即將謝世的光景。
袁大郎和袁小郎跪在香榻旁,低頭抹眼淚。
老者快步走到香榻旁,嘖嘖幾聲,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最後唯有嘆息一聲,“袁貓,我來啦!”
袁宰相擡起眼簾,瞥一眼老者,精神一下子變好了,“裴狐狸,我就知道、你、你還會回來!”
裴宰相咧嘴一笑,“是啊,我不僅回來了,還官復原職,比以前更風光。”
袁小郎擡起頭,憤憤道:“家父垂危,裴公風光得意,自當得意去,何必來奚落家父?”
袁宰相哀嘆一聲,擺擺手,“大郎,小郎,你們出去。”
袁小郎捏緊拳頭,“不行,阿耶,我不走!”
袁大郎看看阿耶,再看看眼底隱有沉痛的裴宰相,擦乾眼淚,二話不說,把傻弟弟拖出去。
其他人也都走了。
“袁貓,你聰明一世,怎麼也栽跟頭了?”裴宰相道。
袁宰相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我是爲了先帝,爲了自己的良心,我比你強!”
“是是是,你比我強。”裴宰相坐到香榻旁,“比我強又如何?眼看你一家老小,全要跟着你受罪,你家大郎、小郎,還有小郎君、小娘子們,這輩子的前程都毀了!”
袁宰相閉一閉眼睛,一顆濁淚滑出眼眶。
多少年的勾心鬥角,陰謀算計從腦海裡一一閃現,一步步爬上三品官的高位,他吃了不少苦頭,做了很多有利社稷的好事,也做過不少有違良心的壞事。
他自嘲一笑,“其實我沒想過要惹怒太后,裴狐狸,我和你說句實話,那晚在宮宴上,我剛剛把規勸太后的話說出口,就後悔了,後悔得不得了,我是真怕呀,我富貴了一輩子,不想就這麼白白死了。這兩天我連認罪的摺子都寫好啦,只要遞上去,太后一定會消氣,我接着做我的三品官……”
裴宰相輕聲問,“我幫你代爲轉交?”
袁宰相在枕上搖搖頭,髮絲蒼白,皺紋遍佈的臉上擠出一絲笑,“這些天,外邊的人都在誇我……我那些學生,部屬,宗室皇親,民間的文人學士……都誇我不畏強權,你去外邊聽聽,他們都在誇我吶!”
年少時,他曾鮮衣怒馬,仗劍行走中原,夢想能靠一己之力,斬盡天下惡人。
後來他受盡冷嘲熱諷,發現武力根本無法和世道抗衡,於是發奮讀書。
明科高中,一舉成名,他踏馬曲江池畔,春風得意。
入朝爲官時,他妄想靠自己的才華和學識,爲民請命,造福一方,名留青史,受萬世敬仰。
再後來,他一步步高昇,除去一個接一個的政敵對手,手中的權力越來越大,身後的同盟越來越多,心腸也越來越硬。
年少那些寒窗苦讀,聞雞起舞,對着院中的老梅吟誦古人詩句,發誓要效仿君子,嚴格要求自己的年月,離他越來越遠。
他成了笑裡藏刀的袁宰相,而不是那個正直單純,鋤強扶弱的袁郎君。
“太后想廢黜聖人……她的野心不止於此,呂后尚且知道立幼子爲帝以鞏固自己的地位,太后不屑與此,她根本不是呂后,她是王莽,她要斷絕李氏江山……”袁宰相慢慢道,“我受先帝提拔,多年君臣相得,知遇之恩,無以爲報……總得有人站出來,我不想站,還是站出來了,既然站出來了,就不能退回去,好讓天下人曉得,還是有人忠於李氏的……”
他忽然攥住裴宰相的手,“裴狐狸,你莫要笑話我……我怕死,我現在很後悔,我老了,可我還是不想死,還想多活幾年……鬥了一輩子,最後還是我輸了,你比我聰明,你贏了……”
他的話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只剩下虛弱的喘氣聲。
裴宰相沉默良久,輕輕嘆口氣。
“袁三,你沒輸,輸的是我。”
兩日後,袁宰相死於大理寺。
袁家女眷,上至老嫗,下到幼兒,全部充入掖庭爲奴。幾位郎君發配至嶺南,終生不得返回長安。
朝野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