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十一

當年大才子王勃在王府擔任侍讀, 恰逢長安貴族間流行鬥雞比賽。

李賢和李顯兄弟尤其癡迷鬥雞。有一次, 李賢的鬥雞贏了李顯的,王勃湊趣,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檄英王鬥雞文》爲李賢助興。

有好事者把《檄英王鬥雞文》送到李治面前, 李治勃然大怒, 認爲王勃的文章會挑撥李賢和李顯的兄弟情誼, 不顧旁人勸阻,立即命人將王勃逐出王府。

李治知道王勃完全沒有挑撥離間之心,但那又如何?

李唐皇室的權位更迭總少不了刀光劍影, 李治經歷過殘酷的兄弟相爭, 格外忌諱這點。他嗅覺敏銳,在李賢和李顯還沒生出什麼心思時,果斷掐滅一切會導致兄弟不和的可能。王勃觸犯了他的忌諱,不算冤枉。

趙瑰說完王勃的故事,看着淚流不止的趙觀音,肅然道:“二孃, 你別看聖人脾氣溫和, 看起來像個佛爺,就以爲他真的把你當成親表妹看。阿耶說句大逆不道的話,聖人如果真的沒有城府,當年怎麼能在夾縫中奪得先帝的信任?”

太宗李世民在位時,太子李承乾,吳王李恪,魏王李泰, 齊王李祐,哪一個不是文武雙全的好兒郎?

那時候,李世民最寵愛的兒子,不是太子李承乾,也不是庶出的吳王李恪,而是魏王李泰。隨着魏王李泰年紀漸長,李世民對他的偏愛越來越明顯,引得朝野側目,以至於魏徵、褚遂良多次上書諫言,指責李泰恃寵而驕。

太子李承乾佔據嫡長之位,魏王李泰深得李世民的歡心,吳王李恪才華橫溢,朝臣交口稱讚,齊王李祐也不容小覷。

當時,李治年紀最小,性情懦弱,他的王兄們根本沒把他當成對手。

最後,太子李承乾倒下了,齊王李祐倒下了,魏王李泰和吳王李恪也沒有討得什麼好結果,年幼的九王李治以不變應萬變,坐收漁翁之利。

常樂大長公主揮退侍女,“天子之怒,豈是你能當得起的?你真敢在聖人面前表露對李賢的情意,到時候別說是李顯,連紈絝子弟你都嫁不了!聖人不會容忍你三心二意,影響李賢和李顯的兄弟之情。”

如果是以前,常樂大長公主不會說出這種話,但今天和李治一番長談後,她也不得不收起對李治的輕視之心。這個皇帝侄兒,遠比她想象中的心機深沉。

她一直看不起李治,覺得他的太子之位是靠眼淚哭來的,沒有長孫無忌,他坐不穩皇位。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

當年李治一點勝算都沒有,都能在李泰最志得意滿的時候抓準時機,讓他失去李世民的寵愛,把太子之位攬入懷中。

現在李治已經是天下之主,二孃如果真的惹怒他,她不敢保證能救下自己的女兒。

趙觀音淚眼婆娑,“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常樂大長公主狠下心腸,“二孃,難道你想隨便嫁個芝麻小吏,以後只能看太平那丫頭的臉色過活嗎?”

趙觀音臉色一變。

“不嫁給李顯,你還能有什麼更好的選擇?就算你能嫁個宰相,終歸只是臣婦,宮中宴會,太平受萬人追捧,你不僅要忍氣吞聲,還得搶着討好她。”常樂大長公主幽幽道,“只有嫁入皇家,你才能直起腰桿,和公主平起平坐。嫁給李顯,你就是七王正妃,日後造化大着呢!”

趙觀音被父母輪番勸說,有些掙扎,一時惦記着文采出衆的李賢,一時又不甘被李令月壓在頭上,想來想去,只能恨房氏,如果不是被房氏搶了先,她就能如願嫁給李賢,那纔是兩全其美呢!

知女莫若母,常樂大長公主看出趙觀音已經開始動搖,讓使女送她回房,“你回去好好想想,是做一個金尊玉貴的王妃,還是夾着尾巴給太平當跟班。”

駙馬趙瑰搖搖頭,“其實二孃不一定非要嫁進皇家……”

常樂大長公主冷哼一聲,一口剪斷駙馬的話,“休要多言,我的女兒,絕不能低嫁!”

幾日後,李治命人頒下敕旨,七王李顯將迎娶趙觀音爲正妃,婚期就定在秋高氣爽的孟秋時節。

李令月聽說後,連爲賀蘭氏傷心都顧不上了,“趙二孃怎麼成我的七嫂了?她不是喜歡我六王兄嗎?”

裴英娘不好多說什麼,夾起一枚雙拌方破餅,塞到李令月嘴裡,轉移她的注意力。

昭善端着一隻漆盤進殿,盤子裡堆着十幾朵或粉或紅的芍藥,花是剛從御花園摘下的,花瓣嬌豔,顏色鮮嫩,“請貴主們簪花。”

李令月低頭看看自己的衣着,她今天穿的是荔枝色鳳紋羅對襟上襦,鴉青色暗花裙,紅黑相襯,華貴典雅,便挑了一朵紅得最純正、最豔麗的芍藥簪在鬢邊,攬鏡自照,“三表兄到了沒有?”

昭善跪在坐褥旁,爲李令月繫上葡萄花鳥紋銀香囊,“鐘聲才響二十下,辰光還早呢。”

裴英娘坐在李令月對面,捧着一碗羊肉湯底的漢宮棋,一口一口慢慢吃着。

李令月貼好花鈿和麪靨,臉頰輕掃一抹暈紅,脣間抹一點硃紅,裝扮停當,催促裴英娘,“小十七,別吃了,今天阿父要帶我們去御樓看波羅球戲。”

波羅球是從波斯傳入唐朝的。參賽者分爲兩隊,雙方隊員手執鞠杖,騎在馬上,在場中馳騁,共爭擊球。球場兩邊各設一板,板上開孔,孔中加網,搶先將朱漆小球擊中對方網囊者得勝。

長安城風行擊球鬥雞。如今春光正好,富貴溫柔鄉長大的五陵少年們天天相約在御樓擊球,正好方便世家女眷們相看女婿。

往往哪兩家有結親的意思,便會由男方家的女郎邀女方家的小娘子結伴去看波羅球戲。屆時年輕俊朗的郎君們着窄袖錦袍,系銀帶,裹襆頭,馳騁馬上,英姿勃發,在場中揮灑汗水。場外的小娘子們焉能不動心?

當然,若有哪家小娘子看上某家小郎君,也能主動攜親朋好友前去觀看對方參加的比賽,然後由女方家長輩向男方家求親。

每年花朝節,武皇后都會召集長安的王孫公子們在御樓前擊球,方便貴族少女們爲自己挑選夫婿。

李治的眼疾反覆發作,很少去御樓觀看波羅球比賽,今年是他頭一次主動提出要去觀賽。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裴英娘依舊吃得慢條斯理的。

李令月無奈,只能撐着下巴,坐在食案旁等她吃完,“今天七王兄也要下場比賽。”

“噗嗤”一聲,裴英娘差點被滑嫩的面片嗆着,“七王……也會蹴球?”

殿裡的侍女們捂嘴輕笑。

李令月也忍不住跟着笑,“不會也得會呀,今天大長公主和趙駙馬也會來看比賽,他總得露露臉。前幾天八王兄天天押着七王兄去禁苑獵場練習騎射,總該有點效果吧!”

裴英娘不由同情起李顯來,胖乎乎的他和一羣朝氣蓬勃、俊秀風流的年輕郎君列隊站在一起時,那對比會有多麼強烈……

等裴英娘吃完麪湯,李令月立刻喚昭善,“快給小十七打扮!”

裴英娘像個娃娃一樣,盤腿坐在簟席上,任李令月擺弄。

李令月喜歡一切熱鬧喜氣的東西,讓昭善爲裴英娘綰起雙螺髻,以絲絛、珠玉、點翠裝飾,芍藥花旁還鑲上一排金玉珠花,把她裝扮得十分富貴。

末了,李令月拉着裴英娘站起來,讓她對着一面貼金鸞鳳銜瑞草紋銅鏡轉個圈,看她穿一件淺縹色散點小簇花交領窄袖上襦,底下系紅黑間色裙,外罩綠地團窠聯珠花鳥紋半臂,臂上攏金絲臂釧,挽一條暈色滿地嬌夾纈披帛,還嫌不夠鄭重,打開一隻卷草紋銀盒,拈起一片花瓣形狀的翠羽花鈿,“再配上這個。”

裴英娘年紀小,平時只點硃砂,頭一次貼翠鈿,覺得有些新鮮,總是忍不住拿手去摸。

薄薄的翠鈿貼在額間,絲毫沒有鬆脫的跡象。

李令月笑着拉她的手,“這東西是用呵膠黏的,很牢固,掉不下來。”

姐妹倆手拉着手,去含涼殿向李治和武皇后問安。

李治已經用過早膳,穿一件寬鬆的露褐色圓領袍衫,歪在憑几上,和太子李弘說話。

李令月和裴英娘進殿的時候,正在長篇大論的李弘忽然閉口不言,隨即躬身告退。

李治的臉色不大好看,眼光掃到兩個粉妝玉琢的小娘子身上,才露出一絲微笑,“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

李令月大大咧咧走到李治身邊坐下:“我和小十七想陪阿父一起去御樓觀球。”

李治笑呵呵道:“我看你是盼着見薛三吧?他今天也上場?”

李令月笑容滿面,點點頭,“三郎和七王兄一隊!”

李治失笑,轉頭對裴英娘說,“小十七,待會兒和你阿姊遠一點,免得被她聒噪。我可是記得,去年的時候,她把鄰座的韋家小娘子給嚇哭了。”

裴英娘莞爾,像模像樣拱手作揖,嚴肅道:“多謝阿父提醒。”

周圍侍立的宮人都笑了。

李令月輕哼一聲,氣呼呼道:“韋沉香成天傷春悲秋,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看到園子裡的樹葉落了要哭,看到花池子裡的花朵殘了要哭,看到一羣鳥飛過頭頂也哭。去年場上的比賽打得好好的,她非說什麼觸景傷情,莫名其妙開始淌眼淚,和我不相干!”

宮人們笑得更歡。

這時,武皇后領着頭髮花白的尚藥局奉御進殿,爲李治診脈。

李令月和裴英娘不敢打擾奉御,老老實實坐在一邊看着。

武皇后親自服侍湯藥,李治皺着眉頭喝完一碗黑乎乎的藥汁,從頭到尾沒和武皇后說一句話。

賀蘭氏的死,到底還是影響了夫妻間的感情。

李治人到中年,天性中的溫柔多情愈發明顯,見不得太多血腥。而武皇后正好和他相反,手中的權力越大,手段也越激烈。

天帝和天后二聖臨朝的開始,也是帝后逐漸產生裂痕的開端。

裴英娘端起一盤拌了酪漿的醍醐餅,送到李治面前,“藥湯聞起來就苦,阿父快吃些甜口的茶點。”

她可以自然而然喚李治阿父,但從不敢管武皇后叫“阿孃”。

李治摸摸裴英孃的發頂,目光慈愛,“還是小十七最乖。”

武皇后眼波流轉,瞥一眼李令月。

後者擡起淡施脂粉臉頰,朝她咧嘴一笑,“阿孃看我做什麼?”

武皇后笑而不語,心裡卻不像臉上表現出的那麼平靜:李治和裴英孃親如父女,令月竟然一點都不吃味。

她想來想去,最後只能暗歎一聲:裴家小娘子不簡單,而女兒令月太單純。

好在裴十七淡泊隨和,沒有野心,和令月像親姐妹一樣要好,否則她肯定要出手干預。

她的兒女,全都隨了他們的父親,沒有一個像她的。

耳畔響起一陣歡快的笑聲,武皇后收回心神。

裴英娘不知道說了什麼好玩的話,李治和李令月都笑成一團,宮人們也都陪着擠出一張張笑臉。

武皇后已經很久沒看到李治笑得這麼痛快了。

從她和太子李弘的第一次爭吵開始,他總是蹙着眉頭,悶悶不樂。不管她怎麼溫柔解勸,曲意開解,他始終愁眉不展,看着她的眼神,不再飽含愛意和欣賞,而是摻雜着防備和警惕。

她當初帶裴十七進宮,就是爲了哄盛怒中的李治回心轉意。

如今看來,這個目的已經達到了,而且成效比她原先設想的還要好。

與此同時,李治、令月和李旦儼然已經把裴十七當成真正的家人看待。

武皇后嘴角輕抿,在李治沙啞的笑聲中垂下眼眸。也許李旦說得對,裴十七還小,不該承受太多東西,只要她能安安心心給李治當開心果,讓李治心情暢快,就足夠了。

至於賀蘭氏的死,武皇后根本不放在心上,李治對她狠不起心腸,過個十天半月,就會淡忘此事。

少時,宮人進殿通報,七王李顯和八王李旦並肩進殿。

李旦今天也要下場比賽,衣着打扮比平時簡練。頭戴紫金冠,腰束玉帶,穿一件紅地聯珠團窠對鳥紋窄袖翻領羅袍,腳踏錦緞皁靴,長身玉立,英姿勃發。

旁邊的李顯也從頭到腳穿了一身簇新衣裳,然而和高挑清瘦的李旦站在一起,他的那身錦衣繡袍,硬是被襯得黯然無光。虧得他皮膚白皙,臉圓福相,很符合時下的流行審美,纔沒被比成草木。

裴英娘兩眼閃閃發亮,圍着李旦轉來轉去,“阿兄今天好帥氣!”

“帥氣?”李旦聽不懂,伸手按在裴英娘頭頂的兩個螺髻上,“別轉了,小心頭暈。”

裴英娘踮起腳,下意識去扯他的袖子,費了半天勁,什麼都沒夠着——李旦今天穿的是窄袖羅衫,手腕上綁了類似臂韝的護具,滑溜溜的。

辰時末,殿外傳來陣陣清越鐘聲。

李治一手拉着李令月,一手牽着裴英娘,從含涼殿出發,啓程去御樓。

李顯和李旦必須提早趕去球場,已經提前走了。

爲恭迎聖駕,御樓上上下下裝飾一新,屋角房樑上懸掛各色彩綢,五顏六色的花球迎風招展,說不盡的富貴風流。

到場的官員、命婦們等在御樓前。裴英娘從捲棚車往外看去,香車羅列,寶蓋如雲,豪奴壯僕們簇擁着無數錦衣華服的男人和珠翠滿頭的女人,到處是歡歌笑語,氣氛熱烈歡快。

她心想,難怪半夏和忍冬聽說能陪她一起來看波羅球戲時會那麼高興,光是這份熱鬧喜慶,就足夠讓生活單調的她們驚喜了。

李治和爲首的幾位大員閒聊幾句,帶着李令月和裴英娘登上御樓。

武皇后被百官命婦們簇擁着奉承,一時抽不開身,足足一炷香過後,才笑着回到李治身邊。

李治命人把常樂大長公主、淮南大長公主、千金大長公主、臨川長公主和她們的女兒一併請到高樓上。

淮南大長公主李澄霞是個琵琶高手,曾經教授過李令月一段時間,有師徒之誼。

看到她上樓,李令月拉着裴英娘過去廝見。

淮南大長公主舉止高雅,性情溫和,讓人把準備好的禮物拿出來送給裴英娘和李令月——每人一把螺鈿紫檀琵琶。

淮南大長公主拉起裴英孃的手,摸摸她的指骨,滿意地點點頭,“小十七和令月一樣,是個學琵琶的好料子。”

裴英娘陪笑虛應兩聲,看着忍冬接過琵琶,暗暗道:回去就把琵琶送人,堅決不學!

李令月笑得促狹,光明正大和裴英娘咬耳朵,“姑祖母沒別的愛好,癡迷琵琶幾十年,不管看到誰,都攛掇人家學琵琶。當初我就是這樣被她哄去學琵琶的!”

裴英娘忍俊不禁,原來李令月學琵琶還有這麼一段淵源。

千金大長公主對裴英娘和李令月最爲熱切,一手拉一個,誇了又誇,比對自己的孫女兒還親熱。送的禮物也貴重,是一匣子來自西域的美玉寶石。

“我是個粗人,比不得姊妹們風雅,幾塊石頭,給你們拿去玩罷。”

裴英孃的臉都被千金大長公主捏紅了。

說起來,她倒是聽說過這位大長公主的名聲。

千金大長公主之所以出名,不是因爲她和高陽公主一樣不停作死,醜聞纏身,也不是因爲她豢養年輕面首,更不是因爲她像淮南大長公主一樣才藝特別突出,真相只有一個——她非常沒有節操。

堂堂李唐公主,高祖李淵的女兒,在武皇后稱帝之後,爲了巴結討好武皇后,竟然自降身份,足足把自己壓低兩個輩分,哭着求着認侄媳婦武皇后做乾媽,丟棄李姓,跟着武皇后姓武。

爲了保命,無所不用其極,大長公主的顏面,幾乎被她丟盡了。

如今武皇后還只是天后,千金大長公主是帝后姑母,身份高貴,沒有露出想給武皇后當女兒的意思,但那份熱切討好勁兒,還是頻頻惹人側目。

尤其是常樂大長公主,滿臉諷笑,眼刀子時不時往千金大長公主臉上掃過,看那架勢,恨不能當場撕了曲意諂媚的千金大長公主,來個眼不見爲淨。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李令月略過常樂大長公主,拉着裴英娘走到臨川長公主的坐褥前。

大長公主是李淵之女,長公主是李世民之女。

長公主雖然佔了個天帝姐妹的名分,其實品級和公主的一樣。

臨川長公主李孟姜是太宗李世民和韋貴妃的女兒,擅長書法,李世民特意爲她取了一個和王羲之的女兒一樣的小字,以示喜愛。

李孟姜頭梳高髻,纖細嫋娜,眉眼和李治有幾分像,看到裴英娘指間的繭子,笑着道:“我聽九兄說,小十七也喜愛書法?”

裴英娘厚着臉皮點點頭。

李令月故意大聲說:“小十七,姑母會寫一手好字,府上藏有不少前人真跡,你得把姑母哄好了,到時候姑母一高興,說不定會把珍藏的帖書送給你。”

李孟姜失笑,“就知道惦記我的東西。”側頭吩咐使女,“昨天讓你們揀出來的那幾樣東西可帶來了?”

使女取出兩隻鎏金瑞錦紋大銀盒,揭開盒蓋,墨綠色錦緞上臥着幾樣筆墨文具,還有兩卷用絲綢包裹的書卷,裝裹得極爲細緻,應當是前朝真跡。

李孟姜拉起裴英娘和李令月的手,鄭重道:“回去好生研習,莫要辜負辰光。”

裴英娘連忙應聲,李令月卻皺起臉,“姑母,你送小十七書卷就好了,怎麼還送我一份?我可不練字!”

李孟姜笑睨她一眼,“我送我的,學不學你自己決定。”

最後才蹭到常樂大長公主面前。

裴英娘謹記李旦的囑咐,跟着李令月行禮問好,儘量避免和常樂大長公主面對面。

常樂大長公主態度敷衍,隨手摸出兩對鑲金玉鐲子,打發兩人。

李令月和靠在母親懷裡的趙觀音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扭過臉,神情是如出一轍的傲慢。

等後輩們廝見畢,武皇后淺笑一聲,“今天不知哪一隊能搶先拔得頭籌,枯坐無趣,不如咱們各自選一隊,看哪方先勝。”

別人還沒反應過來,千金大長公主頭一個出聲附和:“皇后看好哪一隊?我跟着皇后押寶!”

常樂大長公主輕嗤一聲,朝天翻了個大白眼。

裴英娘退回自己的坐席,心裡嘖嘖道,難怪千金大長公主能安然無恙躲過武皇后對李唐皇室的大清洗,堂堂姑母,大唐公主,在所有人的圍觀中放下身段,擺出如此卑微、如此不要臉的逢迎姿態,這份投誠的決心,絕對不摻假!

武皇后起頭,千金大長公主、淮南大長公主和臨川長公主李孟姜跟着湊趣,李令月攛掇裴英娘一起參加,其他女眷也開始找使女打聽李顯和李旦是哪邊隊伍的。

李治也來了興致,命使女取來兩隻雙鳳紋大托盤,一隻代表扎紅色綢的隊伍,一隻代表扎金色綢帶的隊伍。

“支持哪個隊,就解下隨身佩戴的一樣飾物,放到托盤裡。屆時哪方贏了,輸家的寶貝全歸押寶的贏家所得,不止如此,輸家還必須罰酒三杯。”

衆人聽了這話,抿嘴輕笑,解下腰間掛的玉佩或是取下手上戴的玉釧,拋在托盤中。

“小十七,你押哪邊?”李令月摘下一枝嵌珊瑚金步搖,問裴英娘。

裴英娘摸出一塊山玄玉佩,“阿兄是哪一隊,我就押哪一隊。”

使女舉着托盤,在屋裡轉了個大圈,不多時,兩隻托盤都裝得滿滿的。

樂班奏起蕭瑟,使女們魚貫而入,送來美酒佳餚。

武皇后手執鎏金銀壺,親自走到常樂大長公主面前,爲她斟酒。

當着外人的面,常樂大長公主沒有故意爲難武皇后,和武皇后言笑晏晏,相處得很融洽,一點都看不出不和的跡象。

說了幾句場面話,常樂大長公主示意趙觀音起身,“二孃,爲皇后斟酒。”

衆人已經知曉趙觀音是未來的七王正妃,聞言都把目光投諸到她身上。

趙觀音嬌羞無限,起身爲武皇后斟了一杯葡萄酒。

武皇后含笑道:“二孃端莊嫺靜,有大長公主昔日之風。”

也不知這話是贊還是貶——常樂大長公主年輕時以跋扈剛烈聞名長安裡坊,駙馬趙瑰曾被她當街打罵,一個五大三粗的武將大漢,硬被媳婦打得泣不成聲,只能跪地討饒。連當時的太宗皇帝都驚動了。

衆人摸不準武皇后話裡的深意,面面相覷,不知該不該應和。

千金大長公主沒有想那麼多,只要是武皇后說出口的話,她頭一個支持!

她舉起飛鳥紋酒盅,“皇后喜得佳媳,應當多飲幾杯。”

常樂大長公主笑容不變,把武皇后的客氣話全盤接下,“我性子暴躁,她比我強多了。”

武皇后眼眉舒展,笑而不語。

李令月偷偷朝裴英娘做鬼臉,“有這麼個岳母,七王兄以後有的受!”

宮人們在臺上添設坐席,衆人彼此寒暄幾句,各自坐下。

李治斜倚憑几,笑容淺淡,時不時和幾位姑母閒話幾句。

李令月不想和趙觀音搭話,特地繞到另一邊,把自己的坐席移到武皇后身側。

鑼聲陣陣,氣氛爲之一肅。

數十個俊秀挺拔、神采飛揚的少年郎君,額束綵帶,手執鞠杖,騎着皮毛油光水滑的純色駿馬,呼嘯着奔入場中。

馬蹄踏在平滑的球場上,風馳電掣,聲勢浩大,猶如千軍萬馬。

寶馬神駿,馬上的郎君們也風度出衆,姿態瀟灑。

樓中的貴族少女們不由怦然心動,絞衣帶的絞衣帶的,搖扇子的搖扇子,有人臉上羞得通紅,神情忸怩,也有人大大方方,言笑如常。

年長的女眷低聲詢問自家女郎,瞧中哪一個了?

年輕女郎們欲語還休,眼光隨着場上的情郎飄來飄去,恨不能把目光嵌在郎君們身上。

場中的比賽精彩紛呈,朱漆波羅球滿場亂飛,鞠杖擊打在一處,發出一串串振奮人心的脆響。

一聲鑼響,一個穿豆綠色圓領缺胯袍的少年郎將小球送入對方的球囊中,御樓掌聲雷動,觀賽的衆人發出熱烈的唱好聲。

饒是見過大場面的裴英娘,也不由看得心情激盪,忍不住趴在欄杆前,仔細盯着樓下的圍場,生怕錯過李旦進球的場面。

她押了一塊玉佩,李旦進的球越多,她的贏面越大。

武皇后端坐在簾幕下,和常樂大長公主、淮南大長公主、千金大長公主等人說笑,並不關心場上的賽事如何。

李令月一顆心全系在薛紹身上,連和趙觀音鬥嘴的工夫都沒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薛紹,跟着他的動作,繞着半敞的軒窗踱來踱去,時不時跺幾下腳,氣道:“武三思竟然敢對三郎揮鞠杖!他不知道波羅球該怎麼打嗎?我看他分明是故意的!”

武承嗣和武三思也在場中,兩人額前系的是紅色綢帶,和李旦、薛紹、李顯不在同一隊。

裴英孃的目光跟着李旦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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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時的八王,沉靜嚴肅,雍容矜持,總讓人誤以爲他是個不苟言笑的老古板。

今天看他在場中馳騁,身手利落,意氣風發,雙眸燃燒着熊熊鬥志,一臉不肯相讓的狠厲執着,這纔像個爭強好勝的少年郎嘛!

就在此時,黃隊的四名郎君把李旦圍在中間,四根成人手腕粗細的鞠杖,同時揮向李旦!

裴英娘呼吸一滯,提心吊膽,一聲驚呼脫口而出:“阿兄當心!”

御樓和球場離得不近,人聲嘈雜,場中馬蹄陣陣,李旦不可能聽見她的喊聲,但是他卻像是有所察覺,千鈞一髮間,回眸看向高樓的方向。

高臺上帷帳舒捲,綵綢飄揚,簾幕後珠環翠繞,花枝招展。

水晶簾後,有無數張年輕貌美的面孔。

但李旦還是一眼看到那個趴在窗前的小小身影。

他嘴角微彎,小十七向來乖巧柔順,原來也會露出這種目瞪口呆、驚異激動的鮮活表情。

馬嘶聲近在咫尺,幾根鞠杖從不同方向掃來,眨眼間已經襲向他的肩頭。

李旦收回眼神,下腰後仰,在馬背上挪了個身,動作猶如行雲流水,順利從鞠杖夾擊中搶到拳頭大的朱漆小球。

圍着他的人立刻調轉方向,想再次堵住他的去路。

李旦輕笑一聲,手腕一沉,揮動鞠杖,隔着大半個球場,把朱漆小球準確無誤地擊進對方的球囊中。

鑼聲響起,令官尖聲唱籌,示意進球得勝。

高樓上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李旦輕勒繮繩,回頭找到裴英孃的身影,舉起鞠杖,束髮的泥金綢帶在風中飛揚,端方的臉孔上漾出一個極輕極淺的笑容,勝過浸染了三月朝陽的春風。

李令月攥住裴英孃的手,發出歡快的尖叫聲:“八王兄擊中球囊啦!”

場中的比賽仍然如火如荼地進行着。李旦衣袍獵獵,神采攝人,東奔西突,風回點擊,一次次揮動鞠杖,把朱漆小球送入對方球囊。

裴英娘很快喜歡上波羅球戲。一顆心跟着場上的局勢,時而激動,時而擔憂,時而惱怒,時而振奮,不論結局如何,能親眼觀看整場比賽,已經讓她大開眼界了。

不止李旦讓她大吃一驚,素來文弱的薛紹也表現出和平時完全不一樣的年輕風貌,就連肥胖慵懶的李顯,爭搶朱漆小球時,也絲毫不露怯懦,勇武非常。

這纔是大唐兒郎,文能熟讀經書,武能弓馬騎射,自信灑脫,健朗豪爽。

朝中的文臣,才華橫溢,出口成章之餘,亦能打馬遊獵,仗劍而行,新科進士,無不是文武雙全的俊傑英才。

場上的兒郎中,除了李旦、李顯、薛紹、武承嗣、武三思這樣的王公貴族,剩下的便是今年的新科進士,這是他們在各大世家前露臉的好時機。

往往波羅球戲結束後,會有數家女郎爭搶表現出色的郎君。

武皇后很看重寒門學子,她之所以能在朝堂上站穩腳跟,除了李治的默許之外,離不開來自寒門士子的支持。這些年來,她任用大批根基淺薄的寒門學士和宰相分權,打擊關隴貴族,成效顯著。

寒門學子的崛起,讓長安城的各大世家十分不滿。然而科舉制度經過多年發展,已經根深蒂固。武皇后從不遮掩對寒門士子的器重,世家們不得收起輕視之心,積極謀劃,爭相把新科進士攬入門下,爲自家女郎定下東牀快婿。

裴英娘發現,各家公主名下的戶奴全擠在窗前,默默關注着場上的比賽,時不時交頭接耳幾句,點評某幾個相貌最俊朗的少年郎君。

臨川長公主李孟姜乾脆讓人把她的坐褥挪到窗前,目光灼灼,專心致志地盯着場上的動靜。

忍冬悄悄對裴英娘道:“長公主的嫡女今年及笄,還沒定下人家。”

裴英娘回頭掃視一圈,除了心願達成的常樂大長公主,其他女眷貴婦都關注着場中的局勢。

有人提起薛紹,誇他不愧是“美三郎”,果然生得俊秀。

李令月雙眼圓瞪,吩咐昭善:“去看看誰在議論三表兄,我還沒吭聲呢,誰敢打他的主意?!”

裴英娘失笑,目光無意間落在李治身上。

他患有眼疾,視力不好,大概看不清樓下場中的情景,雖然眼睛一直望着球場的方向,但神色平靜無波,完全不像在看一場激動人心的蹴球比賽。

李顯進了一個球,得意洋洋時差點摔下馬,他也沒什麼表情。

武皇后忙着和世家貴婦們應酬,沒有注意到他的異樣。

裴英娘躡手躡腳走到李治的坐席旁,矮身挨着李治坐下,“阿父,七王兄剛剛進了一個球呢!”

李治眉峰微挑,“顯兒嗎?”

他笑了笑,“前幾天聽他哭訴訓練辛苦,原來是爲了今天。”

他果然看不清比賽。

裴英娘心裡有點難受,乾脆坐在李治身邊,爲他講解比賽。

“七王兄和武家表兄撞到一塊,鞠杖掉了。”

“薛表兄好厲害,三個人都攔不住他!”

“八王兄搶到球了……啊!球被搶走了。”

今天的比賽,那個穿豆綠色圓領缺胯袍的少年表現得十分出色,幾次截下小球,突破重重圍堵,擊球得籌。

裴英娘原先是坐着的,眼看比賽越來越膠着,忍不住站起身,急得直跺腳,“阿兄一定要贏啊!”

李治百無聊賴,權當出來散散心,並不在意比賽結果如何,但聽着裴英娘一句句耐心的講解,不由也跟着操心起來,“哪邊得籌高?”

武皇后插言進來:“自然是顯兒和旦兒這邊的籌數高。”

李治嘴角輕揚,目光空茫,“很好。”

武皇后有些失神,曾幾何時,李治也和場中的兒郎們一樣,年輕俊朗,鮮衣怒馬。

如今,他卻連久坐一會兒,都渾身難受。

多年以前,李治是地位穩固的大唐太子,武皇后只是個默默無聞的、不得寵的才人。

她看出李治對自己的愛慕,心裡既彷徨又驚喜。

然而世事多變,太宗服用丹藥暴亡,她被迫絞斷青絲,遷去感業寺。

她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如何?

一開始,她以爲李治和世間所有兒郎一樣,只是把她當成一個消遣,早把她忘得一乾二淨,皇帝的真情,只是一場笑話罷了。

沒想到李治登基後,竟然突破重重阻礙,利用王皇后和蕭淑妃的矛盾,將她重新接回軒昂巍峨的太極宮。

武皇后從不服輸,十幾歲入宮,熬到二十多歲,仍然只是個小小的才人時,她沒有放棄,依舊孜孜不倦學習一切所能學習的東西。

再次回到重重宮闈,她的堅忍和勤懇得到回報,通過自己耳濡目染積累的才智和機謀,她從李治最寵愛的妃子,變成和他並肩而行的盟友。

她不再年輕貌美,但大權在握,所以神采飛揚,如魚得水。

李治卻被病痛折磨,一日比一日蒼老衰弱。

武皇后性情堅毅,很少有矯揉兒女態,此刻看着李治疲憊的面容,憶起多年來他的寬容和忍讓,心裡一軟,握住他枯瘦的手,“九郎昔年縱馬山林,可比顯兒他們強多了。”

李治輕笑一聲,眉眼間依稀能看到少年時的風流肆意,“不如媚娘騎術精湛。”

朱漆小球落入網囊,發出哐當巨響,鑼聲再度響起,比賽結束。

裴英娘忍不住踮起腳:她的玉佩能不能保得住,就看李旦和李顯爭不爭氣啦!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爲了趕肥章,更新晚了,非常抱歉!

明天依舊是萬字大肥章,不過更新時間在晚上,大家可以等過了23點再刷哈~

說一下李世民的幾個兒子,從史料上來看,李世民非常寵愛魏王李泰,大臣們天天進諫也沒有,難怪太子李承乾要抑鬱了……

李治當然也很受寵愛,據說李泰曾和李世民說,如果他當上太子,會殺死自己的兒子,好讓李治將來接替他的皇位,是個狠角色啊。

波羅球:馬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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