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
明月樓裡,高臺之上。
青衫少年緩緩擡頭,一聲淺唱而出。
那聲音清清亮亮的,不帶一點的雕琢,有種唯獨少年人才有的乾淨與純真。
一句句即興的唱詞,從他的口中,淡然唱了出來:
“阿爹養我大
阿孃餵我糧
阿姐送我去學堂
道上楊柳青
秋色滿衣裝
橋邊見位好姑娘
姑娘對我笑
宛若上新妝
一顰一笑如夏日
兩小無猜沐春光
……”
隨着少年的歌聲,樓上樓下、三位少女,長琴撥、胡鼓動、人聲淺吟,相繼奏了起來。
這一切,都是即興而出,沒有任何事先的安排。
那一個個宮商角徵的音符,都在清澈的歌聲、跳動的鼓樂與長吟的琴句裡,自然而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猶如這春夜裡,一幅寧靜舒心的生活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
這裡面,沒有歇斯底里的高音,沒有堆疊繁雜的樂章。
那一句句、一聲聲,都是那麼的純樸清淨,彷彿都唱到了人的心裡去。
明月樓裡,忽然靜了下來。
那些聽過盛世華章後的衝動,那些世俗凡塵間的喧囂與浮躁,彷彿都消失不見了。
唯有樓外潺潺的流水聲,春夜裡的微風,在臉上耳邊輕拂而過,不留一絲痕跡。
“……
阿爹眉眼老
阿孃鬢有霜
阿姐嫁入他人房
我往橋邊走
姑娘偶擦肩
依然昔日舊容顏
一朝既相見
永世莫相忘
出走半生歸故里
相擁雙目淚成行
誒……”
吟唱終,曲聲罷。
整個明月樓裡,只剩下了少年最後的一聲唱,琴聲、鼓聲、人聲,漸漸融入了春夜,了無痕。
整個明月樓裡,一片寂靜無聲。
這和剛纔朱雲羨唱完後的,那種鬨鬧和興奮,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景象。
是的。
朱公子那一曲,繁華盛世,物華天寶。
這一旦唱起來,再加上大隊的器樂伴唱,堆疊在一起,確是非常的宏大壯觀,讓人聽了振奮不已。
而其中種種的炫技、飆高音,當時一聽,也讓人覺得厲害非凡。
可是,這繁華過後,靜下來細細一品。
這所謂的“繁華盛世”,卻彷彿有些飄在空中,有種離我很遠的感覺。
而這趙公子的這一首,無名之曲。
只有一琴一鼓、一男一女兩個人聲,沒有絲毫的紛繁炫技,就只是那麼率性唱着,簡樸純真、渾然天成。
那些唱詞,也不是什麼嚴守格律之詞。
可正因爲如此,就給了聽慣了那些規規矩矩的曲子的衆人,一種非常新鮮的聽感。
這些詞裡,唱的也不是什麼盛世華章。
而就是這人世間的家長裡短、柴米油鹽、男女心事,你我身邊的點點滴滴。
在這裡,每個人似乎都聽到了自己。
有許多賓客聽着聽着,還禁不住心有所感,都落下了淚來。
朱雲羨那一曲,唱的是“世”,是“他們那些人”。
而趙寒這一曲,唱的是“人”,是“我們自己”。
而且朱雲羨開唱前,還用了將近兩刻的時辰,來書寫詞曲,做各種準備。
可這趙公子根本沒有任何準備,就臨時湊了三名樂師,上來就唱,還唱得如此之好。
這纔是真正的,即席作詩譜曲而唱。
一時間、明月樓裡,賓客們的目光都是呆呆的,好像還沉醉在趙寒的曲子裡,不能自拔。
臺上,顏楚楚也呆住了。
她身爲花魁、又是曲樂高手,可謂聽遍了天下名曲。
大唐乃是盛世,所以當世的許多曲子,都是那種威武雄壯、大國春秋的風格。
即便有寫男女情事的,那也少不了,帶些端着的姿態。
像趙寒這首徹徹底底放下身段,純真質樸、走入人心的曲子,她平生還是頭一回聽見。
而且這首曲子,還是即興而作的。
顏楚楚愣了半晌。
陸先生在旁邊輕聲提醒了一句,她纔回過神來,恢復了端正神態,對臺下道:
ωwш⊕тт kān⊕c○
“‘詩曲流觴’之試已畢,衆評開啓。
請諸位恩客以掌聲爲評價,爲兩位公子分出勝負。
首先,請爲朱公子的《江南盛世曲》品評。”
女子的聲音,在樓裡迴盪着。
一片寂靜,沒有任何掌聲。
朱雲羨也是曲樂高人,一聽趙寒唱過之後,他就隱隱感覺不妙了。
這一看竟然沒一個人給他鼓掌,他有些急了,就道:
“諸位,已然開始品評了,還不趕快鼓起掌來?”
“住口。”
臺下,洛羽兒道:
“剛纔楚楚姑娘說了,品評的時候,參試的人不準出聲干涉。
你違規了。”
朱雲羨當然知道,可他爲了贏纔不管這許多,又道:
“諸位可別忘了,在朱某的身上下的彩籌。若是朱某輸了,你們也得跟着輸錢。”
“朱雲羨,”洛羽兒道,“你……”
趙寒忽然一笑:
“羽兒,你這就不對了。
楚楚姑娘都說了,誰要是違了規,就會被直接判輸。
朱兄明明知道這個,還要開口乾涉,他這是謙虛,想直接向咱們認輸投降。
那你還攔着人家做什麼?”
洛羽兒頓時明白了,也是瑩瑩一笑,對朱雲羨道:
“好吧,那你就繼續說,楚楚姑娘,請您聽好了。”
“你們……”
朱雲羨想反駁。
可人家說得確實很對,他說不出話來。
顏楚楚知道,論鬥嘴,這朱雲羨不可能是趙寒的對手,便打圓場道:
“趙公子所言甚是,但朱公子的話也有道理。
諸位恩客剛聽完一曲,尚未回過神來,朱兄提醒一下,也是情有可原的。
就不算違規了吧。
下面,我們再來重新品評一回。
諸位,朱公子的《江南盛世曲》,請再次認真品評,以掌聲爲證。”
這意思,明顯對朱雲羨有所偏袒了。
朱雲羨也暗自鬆了口氣。
他心想,經過自己一番提醒,臺下的人肯定都明白了。
畢竟,誰會拿自己的錢來說笑呢?
他滿懷信心,傲視着趙寒。
可奇怪的是,除了有零星幾個人拍了掌,臺下還是一片寂靜。
朱雲羨簡直不敢相信。
他想這些人是不是酒喝迷糊了,也不顧什麼規則了,又道:
“你們,是不是都傻了?
放着這贏錢的大好機會,你們都不要了嗎?”
“住口!”
臺下,一個文士站了起來,一指朱雲羨道:
“是,方纔比試之前,我等都支持你,爲你喝彩。
那是因爲你的實力。
我等都以爲,以你的名聲,實力一定超凡絕倫。而這趙公子,看樣子就是個閒散小兒。
你與他比,必勝無疑。
可這一比下來,原來,這位趙公子竟然是人不可貌相。
他看似散漫,卻纔華超羣。
他剛纔的那一曲,確實勝過你了。
是,如今這個世道,人人都往錢裡看,有錢不賺,都被讓人稱做傻和瘋。
可我大唐的子民裡,也不是人人都是錢奴。
解某一介文人,家中並不富裕,可我也絕不會爲了這些彩籌,變成那種不辨是非、唯利是圖的小人。
曲子好就是好,輸就是輸,贏就是贏。
諸位說,對不對?!”
大唐,終究是個看重詩書風骨的年代。
而能來這明月樓裡的,就更是些有見識、有氣度的人物。
之前,他們對趙寒的各種鄙夷,那是真的以爲這小子不行,還打腫了臉上來充門面。
可這一比下來,誰行誰不行,已經很清楚了。
更關鍵是,剛纔趙寒的那一曲,着着實實地擊中了他們許多人的心。
“沒錯,解先生說的是。”
許多賓客就說了:
“君子愛財則可,豈會爲財而做小人乎?!”
“諸位,我等心胸坦蕩,也無須躲躲藏藏。
趙公子……”
那文人解先生對着臺上的趙寒,道:
“方纔,解某曾出言嘲諷公子,是解某眼力膚淺、不識高人,解某在此賠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