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
吉。
宜嫁娶。
酉時。
南陽。
天魁道場,張燈結綵,一片熱鬧氣象。
今晚是大弟子應羽與掌門千金呂無瑕成婚的大好日子。不過天魁派弟子臉上除了喜意,還有遮掩不住的愁色。
因爲此次婚事太過倉促,即使新郎官應羽也是雲裡霧裡,多不情願,他雖喜歡小師妹,但也清楚小師妹未必喜歡他。一個男人娶到心愛的姑娘,卻憑的只是爲長輩沖喜,這教他情何以堪。
兩日前,一雲姓中年人前來踢館,將掌門呂重打成重傷,南陽最好的大夫說最多活不過一週。呂老臨終前的心願當然是想看到獨女成家,有個好的歸宿,大弟子應羽雖不成器,但品性尚佳,是個守成的主兒,也可做得女兒的良配。他明知女兒心有所屬,仍蠻橫地訂下這門親事,即日成婚。那人再千好萬好,卻妻妾成羣,焉能給她幸福?只是他的一番苦心,女兒不見得理解罷了。
賓客雲集。
天魁派是南陽“三派四幫一會”之一,無論在呂重死後它還有否實力留在聯盟裡,今天各幫各派不能不給呂重這個面子,於是各位幫主、掌門都親自道賀。賓客竟有一千來人,大廳中開了七八十席,威望不高、輩份較低的賀客則在後廳入席。
事實上,自從去年凌風鬧過一場後,灰衣幫幫主“惡郎君”夏治平當場給他宰掉,湍江幫掌門人羅長壽自盡身亡,好不容易逃過一劫的朝水幫內五堂總堂主“鐵尺”祈三武功也給廢掉,三派四幫一會早就名存實亡。
呂重強捱着受傷的身子坐到高位中間,對每位來賓都是拱手爲禮,沒有人會怪他失禮,因爲從他連冒虛汗的額頭看這老頭確是命不久矣。
陽興會會主季亦農是最後一個到場的。比大龍頭南陽幫幫主楊鎮的架子還大。
天魁派衆弟子無不怒目而視,在長者的壓制下才沒有爆發起來。
季亦農近年來與湍江派、朝水幫、灰衣幫勾結,密謀取代楊鎮的地位,呂重因極力反對,故被視爲眼中釘。可這一派兩幫都被凌風殺得實力大損,故季亦農又息事寧人了好一陣子。今次來踢館的人表面上像與此事毫無關係,但明眼人都知季亦農在背後主使的,識得厲害的都知南陽從此又不會太平了。
所以,今日的婚禮絕不會一帆風順。起碼是季亦農與楊鎮無形交鋒的戰場。
應羽個人魅力不行,卻不是傻子,對此中關係很是清楚,新添苦惱下,這婚結得更鬱悶了。
婚禮的過程冗長而繁雜,應羽臉上佈滿了笑容,然而心裡卻十分緊張,一直默數着數字,像在計算何時婚禮會被突然打斷。
“一拜天地!”
應羽攙扶着出奇沉默的師妹躬身拜了下去。
“二拜高堂!”
兩人對着呂重再拜。
“夫妻交拜!”
應羽微微彎腰的同時心裡也舒了一口氣,想來這羣傢伙要在一會兒動手或者以言語試探,先禮後兵。
然而,他還是高興早了,還沒起身,就聽到一聲沉喝道:“慢着!”
衆人都望向門口,呂無瑕罩着紅蓋頭的嬌軀微微顫抖,身旁的應羽看在眼裡,把疑惑藏在心頭。
驚呼怒喝聲起。
人影紛飛,顯然是幾個試圖動手的弟子被氣勁撞開。
峨冠華服,面容方正,雙目炯炯有神,頷下長鬚髯髯,神色平靜,不見喜怒之情,看起來最多隻有四十餘歲年紀,來人正是那天打傷呂重的中年人,與他同來的還有兩個輕紗覆面,曲線玲瓏,性感貌美的少婦,服飾一黑一白,對比鮮明。
應羽不知所措,只能眼神示意師弟師妹們勿要自討苦吃。
呂重手扶着椅沿,沙啞着聲音道:“不知雲兄有何見教?”
中年人哈哈一笑道:“老夫並不姓雲,吾乃‘雲雨雙修’闢守玄是也。你的女兒老夫看着喜歡,正想納爲小妾。不知呂兄意下如何?”
衆人譁然,雖從未聽過這位闢先生,但憑他那唬人的綽號就知他定是練的邪門功夫,更不曾想這廝還想老牛吃嫩草,強搶新娘。
呂重氣血上涌,手指着闢守玄,一顫再顫,說不出話來。
整場目光全投注到應羽身上,看他做何反應。
應羽臉色轉白,怒喝道:“想搶我師妹,先過我這關吧!”
闢守玄身邊的兩女當然是雲霞兩位長老,雲長老格格嬌笑道:“這位小兄弟,奴家瞧你身子骨還算壯實,不如從了奴家吧!你說說看,你的師妹可有奴家漂亮嗎?”
她隨便一笑,就是萬種風情,別說應羽,就是廳內其他人的眼神都變得淫邪貪婪,捨不得移開半寸,那全身黑衣包裹下的身段高挑,胸脯豐滿而結實,柳腰彷彿盈盈不堪一握,臀部更見鼓漲渾圓,曲線靈瓏,風姿綽約,直讓人血脈賁張,周身發燙。
應羽癡癡地道:“沒有。”
雲長老又道:“那你還不過來?”
應羽如着魔似的一步一步走過去。
衆皆駭然,就是蠢材也看得出應羽完全是被此女控制了心神,都道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幾人到底是什麼來頭?到底想做什麼?
“譁!”
呂重受不了這種打擊,從椅上滑落跌地,噴出一蓬觸目驚心的鮮血,沒了知覺,好在呼吸猶在,證明還活着。有弟子忙搶上將他扶起,擡到後堂。
“大師兄!”
幾人呼叫着,但應羽仍是沒有任何反應,繼續走着,直到雲長老面前,給她擡起腳尖,拿着羅帕溫柔地擦拭他臉頰上的汗漬,衆人摸不着頭腦此女想要做甚之際,只見她的捏着帕子的玉手移到天靈蓋上,勁發,隨後就那麼一推,男兒高大的身軀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
他死了!
嘈雜的大廳頓時變得死一般的沉寂。
同情的目光投往猶在原地站着,像是茫然不知外事的新娘,又都暗歎此女天性涼薄,老父與情郎一昏一死,她仍如沒事人樣子,紅色鴛鴦蓋頭配着火紅嫁衣把她遮掩着面容的嬌軀襯得豔麗無匹,這時看起來卻分外像血。
有數名弟子哭喊着撲向雲長老,無一例外被長袖震飛。
也有弟子厲聲道:“楊盟主,你還不主持公道嗎?”連尊稱“您”也欠奉了,任誰都知天魁派已經完了,問題在於是散夥還是滅門。
大龍頭楊鎮尷尬地從主位上站起,徐徐道:“闢前輩德高望重,名震天下,何必與我們這些小幫小派一向見識?”
位置不同,決定思維的不同,他的信息層次與普通弟子當然不一樣,所以他很清楚眼前這一男兩女是哪路貨色,堂堂魔門陰癸派絕非他可以招惹的。基於這點考慮,他懦弱地選擇在老友一門慘變時保持沉默。但人在江湖,其間的是是非非豈是想躲就能躲得過的?
衆人一愣,均不由開始尋思,難道這個姓闢的是老一輩退隱的高手名宿?龍頭顯然聽過人家名號,看那忌憚的模樣,這來頭還小不了。
其實,事情演變到眼下的地步,名聲完全已不再是重點,關鍵在於在場哪怕正義感強烈的也要掂量是否人家的對手。這三位都非易惹的善茬兒,出手又狠辣非常,是否犯得着爲此丟掉性命。
闢守玄皺眉道:“你小子是誰?”
楊鎮暗道這傢伙沒耳朵嗎?別人都叫我盟主了。只得答道:“晚輩腆爲三派四幫一會的盟主楊鎮。”
闢守玄冷笑道:“我聽說盟主不是陽興會的季亦農嗎?何時變成你姓楊的了?”
楊鎮臉色一變,他終於確信對方是來向自己尋釁的了。以他在江湖打滾多年的經驗倒不是提前看不出這點,而是知道對方實力後實在提不起精神與之對抗,說到底他的血性在長年的鬥爭中早被磨平了。
身後大徒弟可受不得這種閒氣,大丈夫寧戰着死,勿跪着生,當即怒叱道:“閣下這顛倒黑白,指鹿爲馬的本事真不小。姓季的,你是男人的話就與家師明刀明槍做一場,找人撐腰自己卻躲在後面做縮頭烏龜,算什麼本事?”
若非懾於闢守玄的兇威,他這話怕要贏來滿堂彩。
楊鎮微微一聲嘆息,徒弟把話說到這份上,今日已是不能善了。少時他也是一衝動火爆的脾性,因爲那時白手起家,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但現在情況不同,他有妻子,有兒女,月前孫子剛出生,正是享受天倫之樂的光景,心有了羈絆,做事就畏首畏尾,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權勢動人心,他還是逃不過一般武者晚節不保的命運。
季亦農坐在楊鎮的對面,緩緩起身,大笑道:“楊鎮,你可有膽在大夥的見證下分一勝負?”
楊鎮心裡咯噔一下,心知不妙,硬着頭皮道:“有何不敢?”
季亦農擺着請的姿勢,卻是對闢守玄三人的,道:“請三位前輩上坐。”看他的意思分明是要在這喜堂動手。
三道人影一晃,已坐到主位的三個高椅上。
還有行動能力的天魁派弟子無奈之極,只得爲兩人清場,收斂大師兄的屍體,順便將呆立場中的呂無瑕拉扯走,不然那色中惡魔還不曉得將怎樣對待她。
不想闢守玄對他們師妹情有獨鍾,冷厲的眼神一掃,沉聲道:“小美人從今日起就是闢某的禁臠,可是你們的賤手可以輕動的嗎?”
幾人噤若寒蟬,忙不迭把手撒開。
闢守玄伸手運出吸勁,呂無瑕的嬌軀就被吸攝往他懷裡飛去。
紅衣翻飛。
蓋頭灑落。
衆人失聲。
“她不是呂師妹!”天魁派弟子大叫道。
“她比呂無瑕漂亮多了!”每個人心裡都這樣想。
天仙化人也不過如此。
令人屏息的容顏,是那樣的異乎尋常。臉頰清麗絕倫,膚色晶瑩如玉,輪廓線條若刀削般充滿美感,尤其是那對晶瑩嫵媚、燦若星河的眸子,帶着一股子勾魂攝魄的冷豔,讓人不敢逼視。
“此女是天生的一代尤物。”
闢守玄也有些出乎意料,但一眼看出她的不同之處來,像婠婠、師妃暄等美女,雖然容光絕豔,但男人們見了,多是生出如見珠玉,自慚形穢之感,可此女與她們相比遑多讓,風華絕代,讓人一見之下即失魂落魄,隨之而來的,則是無盡的佔有慾,其冷豔嫵媚,實是天賜恩寵,男人實難抵擋其誘惑。
他與霞長老對視一眼,均不約而同地想起媚功大成的白清兒來,心道:“若是此女經習媚術,一身成就未必及不上清兒。”
霞長老傳音道:“師叔你不要給她破身了。由我收她作徒弟吧。”
闢守玄點頭同意。
不論衆人千想萬念,都有疑惑未解,“她到底是誰?爲什麼會僞裝成新娘?真正的新娘呂無瑕呢?是不是我們都給呂重那老兒耍了?”
但念頭再怎麼橫生,視線仍一瞬不瞬地隨着女子的移動而移動,對她即將投懷送抱的闢守玄無不生出強烈妒意。
闢守玄得意地笑了。
他很享受旁人嫉妒的目光。
突然,他笑不出來了。
一把長約尺半閃亮亮微呈彎曲的匕首彷彿從虛空中驟然出現,凜冽的氣勁直刺他的胸前。
匕首不是這個女人發出的。
它的主人已經隔空撲至。
這一幕沒有人可以預料得到,也很難想象得出其中的原委。但對外人而言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場好戲已經開鑼,日後該怎樣措辭跟別人吹噓。
闢守玄的手掌做出微妙的變化,用了三種高級心法幻化出蠶繭般的真氣團,方將匕首的來勢遏止,隨即如和尚般合什,硬生生把它夾在中間,同時雙腿蹬出,以阻擋敵人。
分他兩邊落座的雲霞兩位長老亦瞬間出手,務必擊斃來人。
那人冷哼一聲,在幾乎不可能的情況下前進的速度倏然停了一剎那,這完全打亂了因他氣機判斷而使出招式的三人的部署,接着他在空中一個折轉,把那女子摟到懷裡,旋即飄退,在大廳中只用腳尖點了一記便衝出門外。
這份輕功,駭人聽聞。
又三道人影眨眼工夫衝了出去,主位上人去樓空。
廳內面面相覷。
季亦農打破沉默道:“楊兄,可以動手了嗎?”
楊鎮苦笑道:“還有必要嗎?”
季亦農點頭道:“很有必要。”他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即使闢守玄走了,他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無人起鬨。
心都飛往別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