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低着頭,雙手緊緊的捧着手裡的秘色瓷荷葉盞,似乎只要略鬆一點,這杯盞就會落到地上,砸個粉碎。她聽到身後的阿霓低低的驚呼了一聲,卻被水聲掩蓋住了。
鍾夫人的聲音滿是驚愕,“柳氏是狂悖了麼?這種厭勝之事也敢在宮中做出來?”
武夫人嘆道,“可不是,那柳氏還狡辯說,她是見皇后半年多來不曾見過聖上一面,思念幾欲成疾,才讓宮裡的胡人畫師畫了一幅這樣的畫像,不過是用來解慰皇后相思之苦,那白蓮也不過是她今日出門時見池中之花開得分外清美,採來順手放在畫像之下的,這些事情全是她處事不周所致,與皇后並無半分干係。”
鍾夫人忙問,“那聖上怎麼說。”
武夫人聲音裡帶着笑意,“聖上懶得聽她狡辯,便直接讓人把她轟出了宮去,說是永世不許再踏入一步。”
琉璃慢慢擡起頭來,端起杯盞喝了一口酪漿,那冰涼的味道幾乎是直接流入了她的腦海裡:自己真是太遲鈍了,在芙蓉宴上她就應該想到的以楊十六孃的身份,能來芙蓉宴,自然是借了長孫湘或小柳氏的光——長孫湘那般目下無塵,似乎根本沒理會過楊十六娘,那麼便只剩下了那位看着頗爲玲瓏的小柳氏。十六娘一個人留下與自己周旋示好,自然也是小柳氏的意思,而那位小柳氏,那位長孫家族未來的主母,不就是魏國夫人的外甥女、王皇后嫡親的表妹麼?
還有十六娘送給自己的澡豆,想來也是魏國夫人爲皇后千方百計求到秘方之一吧?自己怎麼就沒多想想,這般聞所未聞的珍奇之物,哪裡是她一個不得夫君寵愛的庶媳隨手便能拿出來送人的?
原來把自己當成妖孽的不是楊十六娘,而是因爲女兒的徹底失寵而急瘋了的魏國夫人原來自己的隨口戲語,竟然造就了這樁留名青史的宮廷迷案……
雖說來昨日皇帝並不曾拿到鐵證,但他要的原本就不是證據,而是一個由頭有了這個由頭,情勢纔會急轉直下,武昭儀才能順勢登上皇后的寶座。
只是在萬年宮的那個雨夜裡曾經流過腦海的那個問題,此刻驀地再次浮現在琉璃的心頭:如果沒有自己,這些事情還會不會發生,會不會變成另外一番模樣?難道自己並不是這些故事的看客,而根本就是其中的演員,是那微不足道卻不可或缺的龍套?如果真是如此,那麼,無論她怎麼做,或許都不可能改變歷史,將來他的被貶,日後他與武則天的對立多半也將不可避免……
無數念頭亂紛紛的涌上琉璃的腦海,讓她幾乎有些難以呼吸,直到武夫人突然推了她一下,“你在發什麼愣?”她才猛的醒過神來,怔怔的看着武夫人。
武夫人笑道,“我和鍾夫人正在商議,後日恰好便是伏日,這亭子如此涼爽,不如將阿華、十六娘幾個也請過來樂一樂,你卻想到哪裡去了?”
琉璃聽到“十六娘”三個字,心裡又是一緊,面上笑了笑,“適才只是聽你一說,不由想起以前被魏國……被那柳氏逼得幾乎無處容身的事情,有些感慨罷了。”
武夫人頓時也感慨起來,“正是,那時她何等霸道,我不過是煩你給昭儀做了幾件衣裳,她竟那般不依不饒的逼迫於你,如今她已不過是個罪婦,這長安城裡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話,卻看她還能拿那種眼光看誰?”
琉璃笑了笑沒有做聲,魏國夫人倒臺於她而言自然是喜訊,甚至可以說是讓她放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只是這喜訊的由來,卻實在有些讓人心煩意亂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阿霓,只見阿霓一臉的興奮難抑,看見琉璃回頭看她,眼睛閃亮的一笑,目光又投向武夫人,滿臉都寫着,“娘子你放心,我待會兒就告訴夫人”
在阿霓眼裡,自己大概是爲武昭儀立下了一樁天大的功勞吧?琉璃默默的轉回頭,有些哭笑不得。
只見鍾夫人轉頭打發了婢女去趙國公府和中書舍人王德儉的府上下帖子請楊十六娘與華夫人,又讓人上了一份極精緻的午膳,傳了家中養的一部樂伎在亭外吹笛彈琴。三個人在悠揚的樂聲和清越的水聲中吃罷,婢女卻回報道,華夫人接了帖子一口便應下,但楊十六娘不巧病倒了,不能出門。
這原是琉璃意料中事,武夫人卻是吃了一驚,忙叫了那婢女過來細問了幾句。
那婢女臉上流露出了幾分爲難的神色,“婢子並未見到楊夫人,連院門都不曾進去,倒是一位年輕的娘子過來問了奴婢半日,聽說是夫人您正在我們府上,不知爲何還冷下了臉,直接打發奴婢走了。”
武夫人忍不住皺起眉頭看向鍾夫人,鍾夫人也是臉色凝重。這朝中官宦人家女眷交往自然有派系之別,但通常也會留下些餘地,此前許敬宗去勸說長孫太尉支持立昭儀爲後,太尉雖然當時與他直接翻了臉,但此後楊十六娘卻還是一直與這邊有走動,想來是太尉不想把事情做絕。如今皇后牽入厭勝事件,眼見就不得翻身了,太尉怎麼反而變得如此強硬起來?難道真是鐵了心要保皇后、太子?以太尉的身份和如今的權勢,他若如此執意反對,昭儀若想坐上後位,豈不是還有些艱難?
武夫人與鍾夫人都越想心中越是憂慮,唯有琉璃對此心知肚明,暗自嘆了口氣:楊十六娘只怕處境不妙,如今這個啞巴虧,魏國夫人是吃定了,她們懷疑和憤怒,首先便會傾瀉在楊十六娘身上……
鍾夫人沉默半響,打起精神笑道,“十六娘這一病卻是不巧得很了,後日若只有咱們三人,再添上一個阿華,似乎還有些冷清,不如把蘇將軍府的於夫人、崔大夫府上的盧夫人都請來,大家也好熱鬧熱鬧?”
武夫人自然滿口道好,鍾夫人重新命人去下了帖子,因知道武夫人多日不曾出宮,又把這長安城這些日子以來的大事小情繪聲繪色的說了一遍。
琉璃聽得一句鄭家冷娘八月間便要嫁給上官學士的嫡長子庭芝,心頭突然有個模糊的印象一掠而過,正在努力回想,卻聽鍾夫人又說道,“說到冷娘,她家姊姊宛娘如今真是忙得可憐,那河東公府便像中了邪,先是臨海大長公主臥牀不起,接着那位前荊王妃便說自己身子不爽,搬到她的次兄聞喜公府養病了。世子夫人崔氏原是說回家侍疾的,轉天自己便病倒了,竟就此住在了本家,沒過兩日,連三兒媳盧九娘也病了起來。到如今,宛娘那般一個悶嘴葫蘆般的小娘子,竟是要打理起整個府裡的事務,真不知她如何應付得過來……”
這些事情,琉璃有的知道,有的卻還是第一次聽說,不由聽得有些出神,鍾夫人卻轉頭看着她笑道,“大娘可知大長公主如今可好些沒有?說來她這一病來得有些蹊蹺,便是我這般不愛出門的也聽到了好幾種說辭。”
琉璃回過神來,向鍾夫人微笑道,“夫人有所不知,琉璃這些日子也是在家中養着病,若不是武夫人來得快,只怕還要病上一些日子,這既然病了,總要病得像樣一些。因此倒是不好遣人去打擾大長公主。夫人說的這些,琉璃都不曾聽說,更莫說那些夫人不知道的了。”
鍾夫人自然是故意送了個話頭來,若是在今日之前,碰上這種機會,她也必然會抓住。雖然說晚輩不可直言長輩是非,但拐彎抹角的暗示一下哪種流言版本比較接近真相,大約還是不會有風險的。她原想着,只有在這個圈子裡一點點的剝掉大長公主的那層面紗,她纔好走下一步棋。只是如今看來,雖然最後落子之處不會變,這過程卻不得不變動一二了……
鍾夫人見琉璃如此說法,微微一笑,不着痕跡的轉了話題。
武夫人大約是在宮中憋的久了,這一坐一談,竟是直到日頭西斜才心滿意足的告辭而去,一上馬車,阿霓便笑嘻嘻的湊到她耳邊低聲嘀咕了起來。武夫人先是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隨即便笑得花枝亂顫的,話都說不出來,半晌才指着琉璃笑道,“怪道母親跟我說你是個有運道的,真真再想不到還有這一出。”說着眉頭又皺了起來,恨恨的道,“虧我還記掛着她,她竟是這種人”
琉璃嘆了口氣,“她也不過是個可憐的,那府裡立足大約本就艱難,她這樣多半是不得已,更莫說如今的境況更是堪憂。”
武夫人哼了一聲,“那是她自作自受”眉宇間的怒色卻是少了幾分。
琉璃心思並不在這些事上,一路上只是心不在焉的敷衍着武夫人。待回到府裡,裴行儉卻是早已下了衙,正在書房中不知是看書還是臨帖。大約是聽見了琉璃回來聲音,他挑簾走了出來,看見琉璃的臉色,微微愣了一下,“不是出去散心了麼?怎麼不太開心?”
對上他溫暖關切的眼神,琉璃突然覺得一顆亂糟糟的心變得安定了許多,搖頭笑了笑,“沒有不開心,只是突然間聽說的事情多了一些,心裡有些亂罷了。”
裴行儉有些詫異的揚起了眉頭,他今日聽說魏國夫人的事情,倒是有些百感交集的,但琉璃不是應該爲此高興麼?
琉璃嘆了口氣,“咱們還是去書房再說。”
坐在書房的榻上,聽着琉璃三言兩語的說完了楊十六孃的事情,裴行儉怔了半晌,又轉頭看了一眼那張自己的那張畫像,搖頭長嘆了一聲。
琉璃也嘆道,“那一日我便想跟你說的,結果不知怎麼混忘了,這些日子又是珊瑚的傷情,又是裝病躲壽宴,我竟把這事忘了個乾淨,沒想到……”
裴行儉將琉璃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語氣裡滿是寬慰,“所謂天意,無非如此。其實你不必太過擔憂,此事你原本便是無意爲之,說到底也不過是她們自己太過糊塗,再說,如今她們便是疑心到你,也不是什麼打緊的事情,莫說魏國夫人,便是柳府、王家,只怕很快也會一敗塗地。”
琉璃不由驚訝的擡頭看着裴行儉,她當然記得,此後似乎沒多久,柳奭被貶,皇后被廢,王皇后一支的王氏族人被悉數流放,連姓氏都被改成了“蟒”,可如今不過是魏國夫人被貶出宮中,厭勝之事都不曾公然外傳,裴行儉他怎麼會知道王皇后一支會一敗塗地?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你也知道我常去宮中回話,有時難免與王內侍閒談幾句,他約莫是念着你的好,倒也沒把我當外人,因此宮中的這幾個月的情勢我多少也略有些瞭解。如今此事一發,大局只怕已定,莫說是那位被奪了封號的柳夫人記恨你,便是皇后記恨於你,你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琉璃默然點了點頭,看着裴行儉說到“大局只怕已定”時笑容中的那點嘲諷,心裡更是發沉,武則天的那些手段既然瞞不過自己,大概也瞞不過對她早有戒心的裴行儉吧,如此一來……她不由嘆了口氣。
裴行儉有些不解的看着琉璃,“琉璃,你還在擔憂什麼?”
琉璃擡起頭來,直視着裴行儉,“既然如此,我卻不知你是不是依舊覺得昭儀不配母儀天下?”
裴行儉默然片刻才淡然道,“我不是跟你說過麼?你看人目光極準,武昭儀的面相貴不可言,心智深不可測,她若不配母儀天下,大概也無人能配了。”
琉璃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每次說到武則天他都是這副樣子,明明說的都是好話,但話的背後卻總有些別的東西,“那你爲何還是一副不以爲然的模樣?”
裴行儉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我怎敢不以爲然?我是深以爲然,太過以之爲然。”
琉璃突然覺得有點無力,裴行儉的性子看着溫和,但他不想說的話,不想做的事,大概是拿刀槍逼他也是無用,而他身爲蒙受高宗知遇之恩的大唐臣子,對武昭儀的防備之心更談不上有任何不對,想了半日只能問道,“若是有朝一日,聖上他也這般問你,你會如何回稟?”
裴行儉看着琉璃,突然伸手將她攬在了懷中,深深的嘆了口氣,開口時聲音卻十分平靜,“我只願,聖上他永不會如此問我。”
聽着那熟悉的平穩心跳,琉璃也默默的嘆了口氣,她大概知道這個男人的決心了,他不願意說出讓自己爲難的話,卻也絕不會對皇帝說出欺心之語,他的底線便是保持沉默,可這世上總會有一些時候,會令人無法沉默下去……也許,自己終究是無法改變他,也無法改變他的人生道路了,那麼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無論什麼時候,都和他一起走下去。
只是在此之前,她還必須做一些事情
似乎有些躁動的東西慢慢的沉澱了下來,琉璃微笑着揚起了臉,“守約,過幾日,我想請族裡的幾位長輩女眷來家中做客,你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