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吹來的風似乎越來越大了。毛茸茸的手籠裡,琉璃挽着繮繩的手指在一點點的變得僵硬,背上卻有薄薄的一層汗水浸了出來。?
想起裴行儉的再三叮囑,她忙放鬆身體降低了馬速,和她並騎的風飄飄立時也帶了帶繮繩,回頭看向琉璃,“夫人可是累了?”?
琉璃下意識的隨口答了聲“不累”,可發出的聲音一大半被臉上厚厚的貂皮面罩悶在了裡面,一小半則消失在了迎面吹來的風裡。她只得又用力搖了搖頭。?
風飄飄的臉上卻只蒙着一層白疊布,身上的大紅色胡服也十分利落,看見琉璃搖頭,眼睛一彎,笑聲依然清脆,“夫人若不嫌棄,飄飄帶夫人一程”?
琉璃看着她矯健的身姿,又低頭看了看穿得活像個球的自己,頓時有些自慚形穢,剛想說聲“不必麻煩”,風飄飄的馬已貼了過來,喝了一聲,“夫人坐穩了”琉璃只覺得腰上被帶了一下,大紅色的人影一閃,背後已多了一個人,隨後一雙手從側面伸過來拉住了繮繩,馬肚上一震,這匹棗紅馬一聲嘶鳴,重新平穩的奔跑起來。?
雖然一路上和裴行儉也同坐一騎過,但被一個女子這樣……琉璃只覺得一滴冷汗滑落額角,卻也只能一手扶住馬鞍,另一隻手全縮回了手籠裡,轉頭大聲說了聲,“多謝”?
風飄飄聲音含笑,“夫人客氣了,若不是一路上可以爲夫人效勞,世子何必要帶我等過來?”這種天氣騎快馬穿越大海道,速度最難把握,太快太慢都是不成,且身子越弱的人便越不能出汗,這些長安來的娘子只怕沒幾個能辦到,看模樣這位庫狄夫人又是身子最弱的一個。?
她回頭看了另外幾匹馬一眼,向後揮了揮了手,沒過片刻,騎術略弱的柳如月和阿燕馬後也多了一個西州侍女,馬隊的速度頓時又恢復了平穩。?
往前又走了半個多時辰,前方便出現了一條大河,一丈多寬的河面被凍得結結實實,河邊有不少光禿禿的胡桐與焦黃的雜草。一行人沿河岸而上,遠遠的便能看見兩個一大一小的黃色方塊。?
風飄飄笑道,“夫人,前面不到十里便是玉門關”?
那座春風不度的玉門關這就到了麼?琉璃有些吃驚,早上因重新準備車馬,出發得並不算早,如今剛剛到午時。算來這五十里路一個多時辰便到了,中間還歇了一回馬力。?
馬隊又奔馳了一刻鐘,玉門關已清晰可見,卻見這座雄關便設在河西岸,把守着過河的要道,四面城牆看去都不過幾十米長,高卻足有一丈多,又挖着一圈十幾米寬的壕溝,越到近前,那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便越是逼人。?
而遠遠看着大些的那個黃色方塊,卻是一座不算太大的城池,離玉門關西南角不過幾十步遠,依稀看得見城門口有行人來往,無數炊煙從城牆中嫋嫋升起,看去充滿了寧靜的人間煙火氣息,和雄峻的玉門關相映成趣。?
風飄飄道,“那便是晉昌城,人口不多,午間咱們多半要在那裡打尖歇息片刻。”?
待到馬隊進了晉昌城時,琉璃才發現,此處與瓜州略有幾分相似,也是內外雙城,只是人口又少了許多。麴崇裕帶的隨從足有二十多個,不少還是騎控雙馬,幾十匹馬頓時將一處酒肆圍了個嚴嚴實實。風飄飄帶着琉璃直接上了樓上的雅間,只見麴崇裕和裴行儉也是剛剛落座,麴崇裕解開披風,露出裡面一身駝色的胡服,只領口略出一圈深色貂毛,頭上則戴着一個深色的貂皮抹額,整個人看去雖不如早上一身雪衣那般風騷入骨,卻多了幾分英秀爽朗之氣。?
琉璃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默默無言的在裴行儉身邊坐下,不用醞釀情緒臉也垮下來。?
裴行儉轉頭看了她一眼,神色淡然的低聲道,“待會兒會上鎖陽酒,你多喝兩口。”?
琉璃沒精打采的點了點頭,麴崇裕目光在兩人臉上一溜,臉上露出了笑容,“夫人辛苦了。”?
裴行儉笑道,“她辛苦什麼?倒是辛苦了風娘子,守約在此謝過。”?
此等小城自然不會有什麼出色的菜式。一時飯畢,衆人從雅間出來,就見樓道口,柳如月帶着小芙站在那裡,擡頭看見幾個人,上前行了一禮,“多謝世子和風娘子照顧,多謝裴長史與夫人體諒。”動作優雅、聲音清甜,風飄飄都呆了一下。?
麴崇裕看了她一眼,笑了起來,“果然是個知禮的,你要謝,多多謝過裴長史便是,與我何干?”?
柳如月半低着頭,輕輕一笑,“世子說得是,多謝裴長史,多謝庫狄夫人,只是奴這番也是給世子與風娘子平白添了麻煩,心裡着實過意不去,請兩位見諒。”說着又屈了屈膝,退後一步讓開了道路,微微低頭站在一邊。禮儀恭謹,卻不覺得有半分謙卑,只讓人覺得柔和舒服之極。?
麴崇裕眼中的玩味之色頓時更濃了一些,轉頭看了一眼,只見裴行儉看着柳如月若有所思,語氣卻頗爲淡然,“不必多禮,你也算是西州子民。”庫狄氏垂眸不語,看不出臉色如何,倒是她身後的一個婢女狠狠的瞪了柳如月一眼,憤慨鄙夷之情頗有些形於顏色。麴崇裕不由眉頭微挑,低聲對裴行儉笑道,“守約當真胸懷博大,愛民如子,崇裕佩服之極”?
裴行儉微微一怔,麴崇裕已大笑着走下樓去。風飄飄也看了柳如月好幾眼,待下了樓便低聲道,“這個劉娘子看着倒不像尋常宮女。”?
琉璃嘆了口氣,“我也不大清楚她的來歷,只是在涼州偶然相遇,動了惻隱之心,卻忘記了……那種地方最不缺的便是資質絕頂卻恨無出頭之日的女子。”?
風飄飄欲待再問,琉璃已從袖子中拿出了手籠,“多謝你送我的這手籠,比尋常的果真要暖和許多。”?
風飄飄也笑道,“這是狐皮所制,原是暖手些。”?
一行人再度上馬,出城往西,沿着河岸邊走了一段,在一處岔道上轉向了戈壁,道路很快便不甚清晰,極目所見,前方是一片遼遠無比的荒野,連樹木都難得一見。天地茫茫,除了偶然出現又被超過的駝隊,便再也見不到任何人煙。荒野裡的風一陣疾,一陣緩,不時發出淒厲的怪聲,令人幾乎有身周已不在世間之感,唯有路邊每五里便出現的土堆,提醒着人們,他們的確依然走在大唐的驛郵之路上。?
馬隊一直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半個時辰歇一次馬力,遇到每隔三十里左右會出現的驛館時,則進去略加休整。琉璃雖然多少適應了一些,到底體力還是不支,風飄飄立時便換馬過來。這一個下午,馬隊走了足足九十里地,道路漸次從一馬平川的戈壁荒野,變成了高低起伏的荒山,馬匹速度自然減緩,小跑中顛簸得更是厲害,好容易才終於在天黑前到達了一處驛館。?
琉璃下馬時,只覺得身子都是僵的,臉更是早便木掉了,小檀和阿燕也好不到哪裡去,還是風飄飄扶着琉璃走了幾步,這才略好些。?
只見這驛館是一處不大的兩進院子,房屋看去並不算舊,驛館的驛長是個愁眉苦臉的中年人,兩個驛卒也多少有些無精打采,其中一個將水井房屋給侍女指了一遍便拖着腿走了出去。房間的鋪蓋也不知多久沒洗過,有些辨不出本來的顏色。?
琉璃卻是第一次住驛館,只聽說驛館房屋比邸店要好許多,看到這副情形,不由詫異不已。風飄飄笑道,“此處的驛館不能與外頭相比,不過是守個水源應付差事,哪裡都去不得,被捉驛來這裡當驛長的,只怕和坐監牢也差不太遠,哪裡還耐煩管你鋪蓋如何?”幾個西州侍女拿了乾淨的布綢過來,將鋪蓋重新包了一遍,有人便燒了熱水,琉璃淨了手面,又歇了半晌,這才緩了過來。風飄飄站了起來,不顧琉璃推讓,伸手在她腰背上按摩敲打了一番,手上勁道極大,一面便笑道,“這一路太過顛簸,不是如此痛上一痛,夫人明日只怕更是痠疼難忍。”?
如此折騰到吃過飯,琉璃便把小檀和阿燕都轟了回去,讓她們互相敲打鬆泛、好好歇息,自己也坐在了屋裡最溫暖的炕上,看着空蕩蕩的四牆發了會兒呆,想到明天多少有些犯愁,這樣思來想去不知不覺竟抱着被子睡了過去。?
本來便只燒得半熱的炕漸漸的涼了下來,她迷迷糊糊的縮緊了身子,突然身上被子微動,隨即便被摟入了一個溫暖的懷中。?
琉璃舒服的嘆了口氣,往那個懷裡縮了縮,頭頂上響起了一聲深深的嘆息,“你怎麼被子也不蓋好便睡了,涼着了可如何是好?”她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了看裴行儉,又看看自己身上,懊惱的嘆了口氣,“我沒想睡的,什麼時辰了?”?
裴行儉笑道,“吃過飯也沒多久,幸虧今日回來得早,不然你只怕真會凍着了,傻琉璃,下回你別等我,多睡一會兒是正經。”又低頭看了她一眼,“今日可是累得狠了?”?
琉璃搖了搖頭,“累倒還好,只是顛了些,還有些冷。大約過兩天慣了便好。”?
裴行儉沒說話,只是手上卻樓得更緊了些,半晌道,“明日我來帶你。”?
琉璃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他今日不是扮了一整日面癱麼?怎麼突然又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了?裴行儉低聲笑道,“你沒聽過牀頭打架牀尾和麼?再說我原是做了讓你不高興的事,要討好你一番也是常情。”?
琉璃心裡一鬆,想了想又道,“那過上幾日,咱們是不是還要拌個嘴,賭個氣?”?
裴行儉笑道,“不吵啦,至少在大海道里咱們再不賭氣,這種天氣這種地方,你還是在我身邊,我的心裡才能踏實一些。明**便這樣……”在琉璃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這樣也行?琉璃忍不住笑出聲來,突然覺得前面這一千多裡的大海道,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怕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