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曆來是長安人最喜歡的季節,先是三月初三的上巳節,後是三月初五的牡丹會。這兩三天裡,長安人照例是傾城而出,但凡煙水明媚之處,都是一番鮮衣接踵,彩帷連天的繁華勝景,也不知促成多少風流佳話,留下多少錦繡詩章。
只是這一切,跟琉璃卻沒有什麼關係。初三正是兩家裴府下聘的日子,她壓根就忘記了上巳節這回事,只是在回安家的路上,有些奇怪於街上爲何如此安靜;初五那日,安氏女眷去大慈恩寺上香、賞牡丹,她也堅決的拒絕了舅母攜她同去的好意。大慈恩寺……開什麼玩笑,別說牡丹花,就算那兒的牆壁上裡突然冒出一幅《蒙娜麗莎》來,她也不打算冒險去看了。對於沒有實力的人來說,低調纔是王道啊!
這些天,她依然午時去西市,閉市前纔回來,最早做的幾幅夾纈此前都已交貨,果然便有更多的人慕名而來。那團花嬰戲圖的夾纈,用來做新婚的被面原是最合適不過,這幾天便訂了七八匹出去,另一種飄帶對鶴的夾纈也頗受歡迎。不過銷路最好的,卻還是那牡丹夾纈,縱然是琉璃留了個心眼,並未在店裡售賣的樣布用上那銀色塗料,但來的女客依然是沒有不喜歡的。琉璃算着這個月的收入,心裡不由暗暗高興起來。
這一日,琉璃把爲客人新畫的一副八寶雲紋壽字的樣子交給史掌櫃過目時,史掌櫃便笑道,“如今卻是要多買幾個刻工纔好。”琉璃也笑了起來。刻版要花的時間比畫樣要多出幾倍來,以她目前的速度,刻板還真有些跟不上了——那六幅狩獵圖就花了足足半個多月才全部刻好,最後一幅剛剛下染,卻又要忙着刻新的花板,那幾個刻工大概要把自己罵死了吧?不過此時的工匠多是家奴或部曲,而不是後世的僱工,好處是沒有跳槽的危險,壞處則是想買到一個合適的也不是一般的困難。
想到那狩獵圖,琉璃不由有些出神,已經十來天了,裴九再沒有出現過,她的一肚子問題自然也無從找到答案……正思量間,突然聽見史掌櫃笑道,“武夫人,好久不見,這位可是令郎?”
琉璃忙擡頭去看,從外面走進來,可不是十幾天沒有來過的武夫人?只見她一身鮮亮,滿面笑容,手裡牽着小月娘,身後跟着那小小的英俊少年賀蘭敏之,還未等琉璃上前見禮就笑道,“大娘且看月娘這裙子如何?”
琉璃低頭一看,月娘穿的正是一條牡丹夾纈的小小紗裙,也分了四幅,籠在素色裙子之外,看起來頗爲別緻。月娘顯然也十分得意,看到琉璃的目光,笑盈盈的轉了一圈,輕紗飛起,那牡丹花越發鮮活。琉璃笑道,“月娘今日真真如牡丹仙子一般。”
月娘得了誇獎,有些不大好意思,轉頭便躲到了敏之身後,又探出頭來嘻嘻的笑,敏之也笑了起來,輕輕的揉了揉她的頭。武夫人便笑道,“自打給月娘做了這裙子,她簡直捨不得脫下來,前日好容易哄得她換了,今日聽說要過來,又自己翻了出來……”一面說笑着,一面便走到了後面琉璃的畫室裡。
琉璃便注意到,武夫人氣色鮮潤,身上系的是一條五彩散花夾纈的八幅羅裙,構圖精巧,染色鮮亮,難得的是,還有一種絞纈特有的暈色效果,難不成竟是一匹布用了兩種染法?琉璃越看越是驚異,將武夫人讓到榻上坐下後便嘆道,“夫人今日的裙子好生華美!”
武夫人的臉突然微微一紅,卻回頭對婢女道,“還不趕緊拿過來給大娘?”
琉璃一怔,那婢女已走了過來,雙手捧上一個小小的匣子。琉璃心中納悶,拿到手裡打開一看,卻見裡面是一支鏤金片玉的蝴蝶步搖,雖不甚大,但蝴蝶雙翅上的卷草紋細如髮絲,綴着的小小玉片薄如蟬翼,做工竟是琉璃從未見過的精細,便是舅母石氏心愛的那支蜻蜓步搖也頗有不及。她不由大吃一驚,忙道,“這如何敢當?”走上兩步便要還給武夫人。
武夫人擺手笑道,“與我無干,是我家妹子賞你的。你那日說可以用這夾纈做件寬袖的紗衣,我回家便照你比劃的樣子裁了一件,她在前幾日的牡丹花會上穿了這紗衣,果然豔冠羣芳,得了好一番厚賞,聽說這夾纈是你畫的樣子,紗衣又是你的主意,便讓我帶了這支步搖給你,還說你巧手慧心,正配這步搖。”
是……武則天,賞她的?琉璃呆在那裡,只覺得嗓子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武夫人想了想又道,“我那妹子是位貴人,平日最是大方爽朗,一年也不知要賞多少東西出去,不過是支步搖,也就是樣子做得精巧些,不值什麼,你若再推三阻四的,豈不是小瞧了她去?”
小瞧她?只怕借她十個膽子她也不敢啊!琉璃心知不是推脫之時,聽武夫人的意思也不願意說破妹子的身份,只得低頭道,“那琉璃就厚顏謝賞了!”
武夫人笑着點頭,“這就是了。我家妹子還想問你,你可會畫繡樣?”
琉璃微一沉吟,點了點頭,“琉璃願意一試。”她前幾天才明白,這時代對於平民女子而言並無太多保障,只怕還是要找棵大樹靠着才比較安全——而如今這天底下,還有比未來女皇更可靠的大樹麼?
武夫人拍手笑道,“那便更好了,我妹子說,她那裡繡坊出來的東西雖然富貴華麗,卻多是舊樣,不如你的新奇,難爲這花蕊上的銀光是怎麼想出來的,紗衣的樣子也大方別緻,可見是個心思巧的,以後說不得還要讓你給她多畫幾個新樣子、做幾件新衣裳出來,放心,自是不會虧待於你!”
也就是說,以後她要給未來的女皇陛下搞時裝設計?琉璃只覺得一顆心忍不住有些砰砰亂跳,強壓着心緒笑道,“固所願也,不敢請爾。”
武夫人嫣然一笑,眼角眉梢卻比往日更多了幾分嬌媚,又指着牆上的狩獵圖問:“這屏風可是做好了?”
琉璃搖了搖頭,“至少還要半個多月。”
敏之和月娘本來規規矩矩的跪坐在席子上,聽武夫人和琉璃說着這些花啊衣服的,月娘也就罷了,敏之卻有些不耐煩起來,忍不住插嘴道,“阿母,我們何時去買弓箭?”
武夫人一怔,笑道,“這就去。”又對琉璃道,“敏之買了弓箭還要去學裡,屏風之事回頭再說。”琉璃也笑道,“小郎君可是想買練習騎射的弓箭?舅父恰巧認得這西市最大的弓箭鋪東家,夫人若覺得方便,不如琉璃去找個機靈的夥計陪夫人與小郎君一道去。”
武夫人想了想,點頭笑道,“有勞大娘了。”
敏之也笑了起來,一骨碌起身就往外走,月娘卻伸着手叫了起來,“阿兄!”敏之忙停下腳步,回頭牽了月娘的手,將她拉了起來,又捏了捏她的鼻子,“這也起不來麼?”
琉璃回頭瞅了一眼,兩個孩子臉上都滿是笑容,看起來更是金童玉女般可愛,心裡暗歎一聲,出去找了店裡那位平日最機靈的夥計,叮囑了一番,才讓他領着武夫人一行人去了。待他們出了門,琉璃又與史掌櫃隨意說了幾句刻板的事情,剛想回身,卻看見外面有些騷動起來。
如意夾纈原是處在西市四條呈“井”字形路口的把角,正對着西市的東門,此時就見這條坊間大路上行人紛紛走避,看得見遠遠的竟是來了一隊滷薄,儀仗齊整,氣勢肅穆,琉璃不由納悶起來:西市珍寶雲集,平素自然也有貴人白龍魚服的來此賞玩採買,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打出全副禮儀車馬、大張旗鼓的來血拼的,也不知是哪家的貴人如此腦殘……
只見那儀仗越走越近,琉璃也越看越是眼熟,心裡剛有些驚疑,隊伍竟在如意夾纈前停了下來,車馬在店門口四周圍了一圈,十幾位婢女隨即便涌入如意夾纈,將本來在店裡挑選布帛的幾位客人以及琉璃、掌櫃幾個都隔在了一邊。琉璃忍不住看了史掌櫃相視一眼,只見他眼裡也滿是驚奇困惑。
此時,儀仗分開,從後面緩緩駛上一架紫色頂蓋鑲玉圍板的華麗大車,車簾一掀,兩名青衣女子站了出來,一人一邊高高的挑起簾子,又有兩名婢女從後面趕了上來,放下兩級的踏凳,放好之後立刻退了一步,低頭肅立在車旁。隨即纔是兩名黃衫女婢扶着一位貴婦,緩緩從車裡走了出來,只見一條深紫色錦繡團花八幅長裙流雲般從車上飄到了地下,停了一停,才飄到了夾纈店裡。一股馥郁的香味頓時也飄滿了整個店鋪。
琉璃看得清楚,這貴婦大約四五十歲年紀,高髻半翻,頭上是一頂赤金的九樹花鈿,明晃晃的映着一張敷得雪白的臉,長眉豐腮,形容富態,只是眉梢眼角略略有些往下耷拉,滿臉都是一股凜人的傲氣。她先是漫不經心的環顧了店裡一眼,看到掛在店中最顯眼處的那牡丹夾纈的樣帛,眼睛微微眯起,點了點頭。
貴婦人身邊的黃衫女婢上前一步,朗聲道,“誰是這店裡的主事?”
史掌櫃忙上前一步,滿面笑容道,“小人正是,敢問有何吩咐?”
那黃衫女婢拿眼角冷冷的掃了他一眼,才道,“我家夫人聽說,你這店裡的牡丹夾纈是新來的畫師所繪,這裡是二十金,那位畫師我家夫人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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