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退後一步,冷冷的看着這名叫如琢的男子,那男子臉上頓時露出一絲訕然之色,隨即揚起頭來傲然道,“好個牙尖嘴利的胡姬,想走就走麼?”
琉璃剛纔的話本是氣頭上脫口而出,此時已不欲再惹是非,就聽身後有人沉聲道,“如琢,玩笑也就罷了,何必與胡姬糾纏?”卻見說話之人二十多歲的年紀,身着深青色袍子,鬢髮如裁,眉目端秀,神情也十分冷肅。
如琢冷笑道,“子隆是正人君子,自然不肯如此,裴某今日卻偏要這胡姬分說個明白。”又對琉璃道,“你剛纔說什麼,可敢再說一遍?”
琉璃不想跟他多說,轉身往後走,那裴如琢的一名同伴卻有意無意的往裡站了一步,迴廊本不寬敞,琉璃只得停下腳步,卻見那名男子旁邊的一人退開兩步,讓出了一條道來。琉璃心裡一喜,剛想過去,開始擋路之人卻又一步跨到了她面前,一面側頭笑道,“守約,你莫不是憐香惜玉了?當心如琢晚上又灌你!”
那名叫守約的男子淡淡的笑道,“正想多喝兩杯,你難不成怕了?”琉璃不由眼光一掃,只見他身量比常人略高,一身淡青色袍子洗得有些發白,看去也不過二十五六歲年紀,眉目疏朗,神色安然,卻有一股說不出的距離感,琉璃不由微微一怔,只覺得這面孔似有幾分眼熟。他卻並沒有看琉璃一眼,只是對如琢微笑道,“大好春日,何必計較此等瑣事?我們還是飲茶去要緊。”
這一耽誤,如琢已走了過來,先是對這位男子一擺手,“飲茶不急!”又對琉璃冷笑一聲,“這位胡姬剛纔不是伶俐得緊麼?怎麼如今卻一言不發了?”
琉璃壓下心頭的怒氣,轉身看着他聲音平靜的道,“不知足下有何指教?”
如琢不由愣在那裡,他出生豪族高門,又是嫡長子,平日最愛諷刺挖苦人,卻不曾被人如此頂撞回來過,還是當着幾位同族年輕俊傑的面,而對方不過是一個身份低賤的胡女,這口氣如何忍得?他喜歡在別人身上製造笑料,卻不能容忍自己成爲笑料,因此想也不想就要留下對方,好找回場子。但現在要說指出這胡女有什麼不對,好像也說不出來,一急之下脫口道,“你這胡姬,適才乘着無人在此比比畫畫,莫不是想偷師名家畫作?”
琉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起來不像如此蠢得離譜吧?只能嘆了口氣,“是。”
如琢心中微喜,不加思索道,“既然如此,竊者當罪,你還有何話說?”
琉璃憐憫的看着他,“莫非足下並不識字,亦不曾臨過帖?卻不知當足下臨帖摹碑之時,可曾有師長將足下入罪?”
如琢一張白淨的麪皮頓時漲得發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身邊一個年輕人看如琢臉色不對,立刻指着琉璃喝道:“大膽,一個胡人賤戶,也敢如此對河東公世子說話!”
這個輕浮的年輕人竟是什麼河東公世子?琉璃瞟了一眼他身上的朱衣金帶,心知多半是真的,她知道唐人有嚴格的衣冠制度,卻記不清具體規定,因不覺得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也沒有多問過,如今看來卻是失策了!但此時她要退步已晚,只能淡然道,“奴雖爲胡人,卻非賤戶,高祖也曾封爵稱公,足下一口一個胡人賤戶,卻不知這大慈恩寺所奉之佛爲何人?又是爲何人所建?”
那人頓時語塞:佛祖釋迦牟尼自然是如假包換的胡人,而此寺所追念的長孫皇后又何嘗不是胡人?自己這樣說,卻的確有些不敬了……
琉璃乘機不卑不亢的福了一禮,“請恕告退。”說完轉身便走,此次再沒有人攔着她,幾個男子相視一眼,臉上都有驚異之色,連平日最端嚴少語的子隆也不例外,倒是那個叫守約的男子看了琉璃的背影一眼,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琉璃目不斜視的走出迴廊,只覺得身後一直有幾道目光跟隨,好容易轉出迴廊,又走進正舉行俗講的那個院子,眼前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才讓她終於放鬆了下來。其實從她一個人留在廊上鑑賞圖像,到此刻歸來,總共也不到一刻鐘,在她的感覺裡卻十分漫長:自從來到這個時代,她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唯恐惹禍上身,剛纔一怒之下卻依然露了鋒芒,幸虧沒有遇到真正的惡少,幸虧沒有熟人看見……琉璃慢慢走到舅母幾個身邊,幾個人正聽得入神,並沒多看她一眼。琉璃看了臺上那位正眉飛色舞的僧人一眼,不由心生感激。
又過了好一陣子,今日的俗講纔算完畢,僧人又宣講了一番佛理,衆人漸漸散去。舅母幾個也一面嘆息議論着一面往外走,琉璃跟在後面,不時做賊心虛的四下打量,生怕又遇見剛纔那幾個人,好在她今日的黴運似乎已經過去,一路平平安安到了寺外,又穩穩當當的坐車回了安家。
一行人到達家門時,安靜智就在上房,衆人上來見禮時也不說話,臉色微微有些發紅。石氏跟他夫妻多年,便知道他多半是中午喝得有些高了,忙把幾位晚輩打發回去梳洗,上來推他,“你怎麼又喝醉了?”
安靜智看着石氏,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自然要喝個痛快!安某這些年受那個庫狄大郎的氣,今日才終於出了個徹底!”說着便把庫狄與曹氏如何落入他和三郎設下的圈套,如何拉着他苦苦哀求說了一遍,“莫說那個曹氏就差哭着跪下來,就是庫狄大郎,也是一口一個阿兄,一口一句親戚,我只略繃了繃,他的嘴脣都白了。”說着又大笑起來。
石氏忙道,“那大娘的事如何了?”安靜智笑道,“那還用說,我看那庫狄大郎簡直恨不得將大娘送給咱家,我思量着不必如此,只提了日後大娘就住咱家,婚嫁之事須得咱們同意,聘禮嫁妝也須咱們過目,若咱們有合適的人家也可爲大娘做主,屆時知會他們一聲便可。適才午後,庫狄家連大娘的生辰八字都送過來了。”石氏點頭嘆道,“這就好,今日大娘跟我們去進香,倒是個安靜孝順的孩子,待人接物也極妥當,只一樁,見到好些的畫兒就挪不動步,當真是個癡的。”
安靜智越發高興起來,捻鬚笑道,“安某看人還從未走過眼,大娘這孩子是懂事的,咱們昭武人父子兄弟都明算賬,她如今雖不好立戶出去,我也不會虧待她。看她那日的手法,就算離了那家,不出一兩年,也能爲自己掙份嫁妝。有她幫襯,咱家的如意夾纈,說不得便能蓋過東市那風華夾纈。”
石氏卻皺起了眉頭,嘆道,“這孩子樣樣都好,卻是難得有合適人,她說起來已不是咱們昭武人,又是唐人良民身份,要遵唐律,咱們這些人裡稍微差一點的人家,都是寧可入了唐人的客籍也不單獨立戶的,與她不配,像咱家這樣的本就不多,只怕還是要到唐人裡去找……”
安靜智思量了半天,也嘆了口氣,“也只得看緣分吧。”
………
崇化坊庫狄家院子的上房裡,曹氏跳將起來,指着庫狄延忠的鼻子道,“你說什麼?”
庫狄延忠臉上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冷冷道,“說什麼?不是你讓說的麼?如何才能安家無法再拿着今日把柄,把大娘帶回來?你倒說說看,除了再娶一戶正頭娘子,還有什麼法子抵用?誰叫你是樂戶?”
曹氏頓時氣得渾身發抖,“你如今倒嫌棄起來了?原先你是如何求着阿兄讓我進庫狄家門的?那時就說你家娘子是個病秧子,進來便能扶了正,結果熬了十幾年才熬到頭,你如今又來說這個!”
庫狄延忠聲音也高了起來,“不是你非要把大娘弄回來麼?勸你一句,還是省省力氣吧!今日的羞辱還不夠?你跟你阿兄說了此事,你阿兄不是也說罷了,莫再去惹安家了?你又發什麼癲?”
曹氏怒道,“今日之辱,你能受得,我卻受不得!再說難道託阿兄送的那些禮金就這樣白白丟進水裡?”
庫狄延忠悶悶的道,“說起來,就不該讓大娘去那勞什子教坊!”
曹氏眉毛立了起來,“教坊有什麼不好?又不缺吃不缺穿,又能學樂舞,還有那樣一步登天的機會……”
庫狄延忠本來便憋了一肚子火,聽到此處再也按捺不住,一拍桌子,“好!既然進教坊這般好,明年便把珊瑚送去!也就如了你的願了!”
曹氏張着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着庫狄延忠鐵青的臉色,念頭轉了幾下,捂着臉嗚嗚的哭了起來,往日這招原是百試百靈的,今日庫狄延忠卻只是看了她一眼,站起身便走了出去。看着他摔簾而去的背影,曹氏心裡又是急又是氣又是恨,卻又有些怕,淚水倒當真流了下來。卻聽門簾一響,曹氏以爲是庫狄延忠回來了,更哭得悽慘,突然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哭泣,擡頭纔看見是女兒珊瑚,跪在自己腳邊一面抹淚一面道,“阿孃,珊瑚不要去教坊!”曹氏心裡難過,摟着女兒大哭起來。
庫狄延忠道院子裡轉了一圈,回來時正看見這母女兩抱頭痛哭的情形,珊瑚一看見他,立刻丟開曹氏,過來拉住了他的袍子,“阿爺,不要送珊瑚去教坊。”
庫狄延忠心裡本來已經有些軟,聽得這話不由又有些發涼,淡淡的道,“你阿姊去教坊,不是你母親的主意麼?你一提起不也很歡喜麼?你們只跟我道教坊如何好,原來都是欺我瞞我!卻讓我白白受了今日的羞辱!”
曹氏大驚,知道此事已在庫狄延忠心裡紮了刺,他今日所受之辱,說不定就此記在自己頭上,忙也趕上去哭道,“大郎此言差矣,教坊並非虎狼之地,只是珊瑚的容色不及琉璃,樂舞不及琉璃,性子又爆嘴又笨,卻不是能去教坊的,上不去不說,說不定還要惹禍。不是奴故意要害琉璃,真要害她,又何必費那麼大心思去教她琵琶樂舞禮儀,又託人去照看?今日之事誠然是奴不對,卻不是成心要給大郎惹禍。你將氣撒在奴身上也就罷了,莫怪珊瑚。”
庫狄延忠想了一想,氣略平了兩分,冷冷道,“你們既然知錯,也就罷了,什麼找安家出氣的話不許再提,過些日子五娘要來做客,在她面前,一個字也不許露!”
庫狄五娘又要來家了?曹氏怔了怔,腦海裡頓時出現了一張順着鼻樑看人的驕傲面孔,這張臉是她最不想看見的,不過若是……她心思轉動,漸漸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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