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不喜長安城。”
黃昏了,天氣涼爽了些,孫思邈和弟子們坐在院子裡乘涼。
他搖着蒲扇說道:“在長安之外,老夫見到有人生病就能救治,在長安卻不能,權貴來了老夫就得先爲他們醫治。老夫知曉貴人貴重,可每次這等事一出老夫就想回去,回山裡去,回鄉野去。”
一個弟子說道:“先生,帝后頗爲尊敬先生……”
孫思邈看着這個弟子,知曉他們還年輕,喜歡在長安這等繁華的地方長久停駐。
“那不是尊敬,是因爲老夫的醫術……”孫思邈何等人,活的比當世的所有人都長,見過的人心鬼蜮比所有人都多,只是以往不在意這些而已。
“若是老夫的醫術也救不得宮中的貴人時,你等以爲宮中還會尊敬老夫?”
孫思邈微笑道:“老夫託了友人求情,又託了趙國公,看看吧。”
第三日,一封書信到了孫思邈這裡。
“是他的!”
友人的書信寫的很短。
孫思邈擡眸,“他上疏勸說無用,罷了,老夫倒是帶累了他們。趙國公……哎!追不回來了,不過卻不能再拖累他了。”
他召集了弟子們,“你等把手頭的醫者都處置好,過幾日就回去。”
“先生,回哪去?”
孫思邈平靜的看着遠方,“終南山!”
……
賈平安已經到了九成宮的外圍。
“戒備森嚴啊!”
這一路他被查過五次,每一次都是全副武裝的軍士。
包東說道:“國公,陛下遇刺,當小心再三。”
一路進去,見到帝后時,他們正悠閒的在殿外溜達。
九成宮這裡夏季的氣溫最多二十多度,比空調還好使。
賈平安行禮,皇帝問道:“爲何來了九成宮?”
賈平安看着不是有急事的模樣,所以帝后也頗爲輕鬆。
王忠良剛從長安回來沒多久,見到賈師傅也是頗有好感,於是微微一笑。
賈平安說道:“陛下,道德坊中前陣子有人病倒,差點沒了性命……”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
你阿弟從長安急匆匆的趕到九成宮,就是爲了和朕說這個?
皇后給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若是他敢,九成宮的寢宮門框我看過,很堅實。
“幸而醫者來的及時,一針下去救了回來,隨後湯藥喝了兩日,竟然就扛着鋤頭下地幹活了。”
皇帝木然。
皇后在醞釀着些什麼。
趙國公不妙啊!
王忠良想提醒賈平安,但想想這樣做的風險不小,就忍住了。
趙國公,保重!
賈平安彷彿沒感受到來自於皇后的煞氣,繼續說道:“事後他和家人對醫者感激零涕,可醫者也只是收了診金,一臉欣慰的說這便是醫者的職責。”
皇后忍不住說道:“平安,你說這些作甚?”
賈平安說道:“阿姐,我在想,若是沒有醫者,那人便和家人陰陽兩隔了,豈不痛徹心扉?如此說來醫者是否不可或缺?”
皇帝皺眉,“你想說什麼?”
賈平安說道:“臣想說,醫者的地位太低了些。”
“醫者……”皇帝淡淡的道:“多小人。”
皇帝都這般說,究竟是造了什麼孽?
賈平安覺得這次任務很艱難,“陛下,可醫者不可或缺啊!”
這娃太執拗了,皇帝不耐煩的道:“你去問問世人對醫者的看法再來和朕說話。”
皇后給了賈平安一個冷冰冰的眼色。
滾!
可賈平安無視了。
好大的膽子啊!
王忠良覺得今日九成宮的寢宮門樑該立功了。
賈平安說道:“陛下,據臣所知,醫者的壞名聲主要來自於那些心術不正者,可那些人畢竟是少數,不能因噎廢食。”
皇帝冷冷的道:“人品不端者如何能用。你可知曉朝中爲何不肯重用醫者?心思不正!”
這個時代的醫者啊!
有孫思邈這等德高望重被稱爲神仙的大佬,也有到處坑蒙拐騙的渣渣。
皇后說道:“平安既然來了,就在九成宮歇息兩日吧。對了,把太平抱來。太平如今都會叫阿耶了。”
“可見聰慧。”賈平安覺得這個外甥女這輩子大概率不會成爲那個夢想着成爲女皇第二的公主了。
但他的目標並未達成。
賈平安嘆息,“陛下,若是不重視醫者,百姓病了如何?天下醫者寥寥,其一便是因爲……”
對啊!
賈平安突然覺得自己的奇經八脈都被打通了,“醫者被衆人鄙夷,後繼者如何願意學醫術?如此醫術越來越差,醫者看着病人束手無策,陛下,大唐如何能少了醫術高明的醫者!”
李治淡淡的道:“你說的這些朕都知曉,可人心難測,這話你和太子也說過,醫者你如何去保障他們的品行?”
皇后微微搖頭,暗示賈平安就此打住。
“陛下,相公們求見。”
到了九成宮後,君臣都鬆散了許多,見面也不再拘泥於形式。
晚些宰相們來了,見到賈平安當即就問了長安的情況。
一番瞭解後,宰相們心中稍安,但上官儀卻有些不滿,“趙國公不在長安坐鎮,爲何來了九成宮?”
許敬宗也有些碎碎念,但聲音很低,“九成宮失陷了不打緊,咱們還能往長安去,若是長安被逆賊攻陷了,君臣都是喪家之犬……”
他發現周圍很安靜。
李義府一臉平靜,上官儀唏噓着。
皇帝木然。
老夫又說了實話!許敬宗乾咳一聲,“小賈怎地來了這裡?”
賈平安把事兒說了,連許敬宗都反對。
“醫者不可重用,不可看重。”
這是異口同聲啊!
李義府覺得皇帝說的沒錯,“過往他們劣跡斑斑,如何看重?若是看重了他們,如何能確保醫者的品行?”
賈平安說道:“官吏的人品都是好的嗎?”
他忍不住開噴了,“醫者中是有不好的,可官吏中也有。都是人,人有好有壞,爲了一小撮人捨棄了大部分人,智者不爲也!”
李義府大抵是來了九成宮後被薰陶的多了些儒雅,淡淡的道:“醫者掌生死,如何能保證?”
這話堪稱是殺手鐗,一下就把賈平安捶死了。
許敬宗皺眉,皇帝乾咳一聲,準備議事。
王忠良覺得賈師傅就是個倔的,非得要強行去推動此事。
賈平安微微垂眸,就在衆人以爲他要偃旗息鼓時,賈平安說道:“太醫署招收學生教授醫術,然醫科不過學生四十人,針科不過二十人,按摩科十五人,咒禁生十人,藥園生八人,一期下來五到七載方能出師診治。地方州府醫學博士帶十五名學生……”
這就是大唐醫療教育的現狀,有醫科,也就是太醫署。地方州府還有醫學博士帶十五名弟子。
“多嗎?大唐如今兩千萬人,算下來每年僅能增加醫者數十人。兩千萬人和數十人,陛下,百姓苦於求醫多年了!”
賈平安越想越心態炸裂,“各處都在抱怨醫者品行不佳,可那些品行不佳的大多是外面的醫者,太醫署出來的醫者堪稱是醫德雙馨。”
皇帝若有所思,“你想建言擴大太醫署師生的數目?”
賈平安雙眸中多了崇敬之色,貨真價實啊!讓皇帝不禁嘴角微微翹起。
“這個提議朕以爲可。”
李治自己就是老病號,巴不得多些醫者。
賈平安神色沉重,皇帝不滿,“還有建言?”
賈平安說道:“陛下,醫者救死扶傷,可卻被世人鄙夷。臣若是醫者也定然心不在焉,定然不肯深究醫術。深究出來作甚?就算是能救死扶傷又能如何?出門依舊被看不起。”
皇帝氣笑了,“說來說去你還是想說醫者的地位太低,可如今就是這般,你讓朕能如何?”
“陛下可垂範。”
賈平安認真的道。
李治笑了,“難道要朕給醫者封官封爵?”
“非也,陛下,醫者是醫者,官吏是官吏。醫者行醫,不牧民。”
現在的大環境下,醫而優則仕不可能實現。
“那你說該如何?”
賈平安一番話成功的說動了皇帝。
皇后說道:“平安那番話打動臣妾的是天下百姓兩千萬,每年卻只能增加數十醫者,多少百姓求醫無門。”
皇帝頷首,“朕也是如此。”
皇帝就是被這番話打動了。
賈平安說道:“醫者盡心醫治,然人力有時而窮,生老病死乃是天意……”
這話他說的沒壓力,在這個時代就是這樣。
“臣建言……”賈平安看了皇帝一眼,“此後除非有證據證明醫者犯錯瀆職,否則不得因病患好壞處置醫者!”
宰相們安靜了下來。
醫者不喜歡給貴人治病,因爲治好了也是這樣,治不好後果很嚴重。遇到悲傷欲絕的會……
特別是皇室!
李治看了他一眼。
賈平安深吸一口氣,決定要冒險。
“陛下,若是醫者在給貴人診治前便知曉後果難料,弄不好就得被處死,臣自問換了臣去,臣定然會格外保守,寧可無功,不可有過。”
武后聳然動容。
“陛下!”
這是一個無比現實的問題,可因爲醫者地位低下,被貴人們無視了。
此刻被賈平安把這個問題從底層打撈起來,君臣都發現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
只求無過!
李治只覺得脊背生出了一層薄汗。
他想到了許多。
“這些年朕的病情時好時壞,醫官們診治時再三斟酌,朕後來看了不少醫書,發現醫官們用藥很是四平八穩……”
原來如此嗎?
李治恍然大悟,知曉自己以往疏忽了許多。
此刻他再看向賈平安的目光中就多了些讚賞和慈祥之意。
“賈卿爲此進言讓朕很是欣慰。”
“陛下……”賈平安眼巴巴的看着皇帝,皇帝不禁笑了,“太醫署增加師生數目之事朕答應了,至於善待醫者,不以病情好壞罪人,朕……”
皇帝爲了某些人或是自己的病情殺醫官的事兒不少。
李治微笑道:“晚些就會有敕令,不以病患罪醫者。”
“陛下英明!”
賈平安大聲送上彩虹屁。
皇帝撫須,頗爲自得。先帝以納諫如流而著稱,他以明君爲目標,自然要更進一步。
賈平安此人倒是不錯,此次建言堪稱切中時弊。
皇帝看了皇后一眼:你阿弟此次不錯,回頭安撫一番。
皇后輕笑,“平安顧全大局。”
皇帝莞爾,見賈平安欲言又止,不禁惱了,“你還有話說?”
宰相們都笑了。
賈平安說道:“陛下,臣不知這道敕令是今日就施行,還是何時。”
這廝還懷疑朕的信用?
皇帝說道:“就今日。”
賈平安說道:“陛下,臣正好知曉一事。爲陳王診治的兩名醫者因陳王病逝而被下獄。陛下金口玉言,臣請陛下寬恕此二人。”
李治:“……”
他看着皇后。
你阿弟繞了這麼一個大圈子,難道就是爲了這二人?
皇后堅定搖頭。
當然不是,阿弟定然是爲了大局。
皇帝微微頷首。
“自然該寬恕他們。”
賈平安得了數日假期,當即去尋了許敬宗。
許敬宗看着老了些,不過依舊精神奕奕。
老許真的越活越妖了。
“泡茶來。”
值房裡許敬宗坐着,微微垂眸,“小賈啊!”
“許公你別這麼端着,我心慌。”
賈平安真的心慌。
許敬宗乾咳一聲,“知曉心慌就好,就怕你不知曉。”
小吏泡茶來了,許敬宗看了他一眼,小吏告退,順手把門關上。
宮中清靜,偶有腳步聲和低聲說話的聲音,很快消失。
許敬宗端起茶杯嗅了一口,“你太過得意。”
賈平安愕然,“許公何出此言?”
老許這是換頻道了?
許敬宗緩緩說道:“就在前日,有人上疏爲醫治陳王的兩個醫者求情。”
轟隆!
賈平安恍如聽到了雷霆聲。
“可今日陛下恍如不知此事。”
許敬宗說道:“你在那裡自說自話,陛下在那裡看你折騰。你以爲是自己說動了陛下?非也,是陛下早有觸動,可卻少了一個契機……你要知曉,帝王要改弦易轍非同一般,沒有臺階是萬萬不能的,否則有損威嚴。”
這便是金口玉言的來由。帝王之言出口無悔。
賈平安默然。
許敬宗輕笑道:“你的到來便是爲陛下提供了臺階,陛下順勢下來,而我等宰相明知如此,也得跟着演繹一番,倒也不差。不過李義府那個賤狗奴卻有些生硬,對你竟然和顏悅色,一看就假。”
賈平安點頭,“難怪我說今日他吃錯藥了。”
“他沒吃錯藥,只是領悟了陛下的意圖。”許敬宗突然笑道:“陳王乃是陛下的王叔,陳王去了,陛下哪怕是和他沒什麼親情,可也得做出些悲慼的舉措。”
賈平安接着說道:“可讓陛下哭幾聲難,讓陛下罷朝數日也難……於是就準備拿無辜的醫者祭天?”
許敬宗擡眸,“別那麼刻薄。不過確實如此。赦免醫者是小事,可得從此事中讓人看到陛下的哀痛……所以勸的人越多,勸的越精神,陛下就越高興。”
“是啊!”
賈平安喝了一口茶水,“晚些外面就會傳言……陛下對陳王的病逝哀痛不已,想弄死那兩個醫者,幸而羣臣勸阻……”
許敬宗接着說道:“其中以趙國公賈平安最爲積極,上躥下跳,幾度激怒了陛下,幸而陛下寬宏大量,這才饒他一次,更是納諫如流,寬恕了那兩名醫者。”
齊活了!
一次完美的政治表演!
“陛下以前對宗室太過了些。”許敬宗壓低嗓門,“當年殺了那些宗室……先帝當年重用宗室,陛下卻戒備宗室,得用的李元嬰竟然管的是走私,丟了老李家的人。”
老許你這個叛徒!
賈平安一臉悲憤,“許公我要檢舉你!”
許敬宗哂然一笑,“去吧去吧。”
“陛下原先是忌憚宗室,那些駙馬了得,譬如說薛萬徹,此人乃是猛將,在軍中頗有威望。還有柴令武等人……這些人結爲一體勢力不小。”
許敬宗的聲音在值房內輕聲迴盪着,“於是他們被清除了。如今陛下威權穩固,自然不在意這些。不在意這些……可在意名聲吶!原先受損的名聲要漸漸修補回來,明白嗎?”
老許大智若愚啊!
賈平安點頭,“明白。”
許敬宗突然笑了,“可陛下沒想到來的竟然是你,原先……哈哈哈哈!”
許敬宗捧腹大笑,很是歡樂,“原先老夫和上官儀商議一起進言,上官儀還精心準備了奏疏,據聞爲此兩日沒睡好,可沒想到被你搶了先,哈哈哈哈!”
賈平安問道:“許公你準備了幾日?”
許敬宗端起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凝固:“……”
……
值房裡,上官儀看着手中修改過許多次的奏疏,面無表情的點火。
看着奏疏化爲灰煙,上官儀木然道:“他就是老夫的掃把星!”
……
賈平安在山上耍了幾日,皇后就一腳把他踹了下去。
“五郎在長安我不放心,趕緊回去盯着。”
賈師傅屁股帶着一個腳印倉皇下山。
到了山下,徐小魚問道:“郎君,此行可還順利?”
“當然順利。”
徐小魚歡喜,“那二位醫者被救出來,郎君也算是得了杏林的人情。”
“救那二人只是順手,若只是爲了救他們,我何須來此?一份奏疏就好了。我的目的是太醫署,是改掉貴人動輒怪罪醫者的臭毛病。”
賈平安笑的很開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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