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盪漾,水流狹窄處,看着就像是羊腸小道。
把酒杯放在這種狹小曲折的水流中,任由它漂流而下,隨便取用,這便是曲江流觴的來由。
賈平安從未來過曲江池,被李敬業拉着來,他想的是好好轉悠一圈。
看看湖光多好。
看看遊人也不錯。
湖邊楊柳依依,尋個地方坐下發呆也挺愜意啊!
但爲何要聒噪呢?
李敬業雙手握拳,準備出手。
蔡穎得意的道:“這是文試,李敬業,有本事用詩來說話,有才說話,無才……回家!”
“敬業。”賈平安叫住怒火中燒的李敬業,有些惆悵的道:“某就想買幾條魚回家,爲何非得要得意呢?那誰……”
他指着蔡穎說道:“你說某是婦人。”
蔡穎一怔,先前他確實是太得意了些,所以口出不遜。
但輸人不輸陣啊!
他笑道:“若是賈參軍能作出一首媲美上官少監的詩,某致歉。”
“女裝吧,從曲江池走到皇城前,如何?”賈平安不是壞人,但也不是被羞辱了依舊默不作聲的那等老好人。
上官儀那首詩作的極好,以至於讓蔡穎信心十足的道:“好!一言爲定。”
上官儀微笑道:“上次老夫在五香樓和你失之交臂,聽聞你作了一首詩,很是出色,老夫不勝欣慰……”
這是文壇盟主的架勢。
讓賈師傅想到了後來的歐陽修。
此子大才,老夫當避路,讓他出一頭地也!
這個比裝的好!
蔡穎退後一步,活脫脫的一個小跟班,與有榮焉的模樣。
邊上一溜文人一臉欽佩的模樣,有人說道:“上官少監虛懷若谷,獎掖後進,當真是我輩楷模啊!”
文人楷模上官儀謙遜的道:“過了,過了!”
“沒過呢!”明惠剛從外地而來,急需尋一個靠山。上官儀前途無量,有人說他十年內必然成爲宰相,可見對他仕途的看好。
她看了上官儀一眼,見他風度翩翩,含笑而立,讓人生出愛慕之心來,不禁靠近了些,讚道:“上官少監風度翩翩,讓人愛煞。”
蔡穎笑道:“賈參軍可有了?”
“差不多了吧。”
賈平安手中拎着一條大魚,剛想好了回家怎麼做……魚身紅燒下飯,魚頭加豆腐,弄個魚頭湯,美滋滋啊!
念及此,他的心情都好了起來,擡頭道:“詩乃是小道……”
轟!
這話就像是炸彈,炸的衆人外焦裡嫩,有人罵道:“奸賊!詩賦乃大道,你這是想悖逆人心嗎?”
“作詩於國何益?”賈平安走近一步問道,神態從容。
那人:“……”
這是對現有文壇秩序的質疑,大唐開放,這種質疑不算是什麼,但作爲文壇大佬,上官儀必須要做出迴應。
他淡淡的道:“詩賦陶冶情操,人不通詩賦,何以爲官?”
他看了賈平安一眼,心想這個少年怕是不知道詩賦爲何被重視的緣故,如此也算是一次小小的告誡,想來傳出去,自己能增加些長者美名。
賈平安微笑道:“漢重詩賦,大唐跟隨,爲何?不就是因爲普通人讀不起書,就算是讀得起書,他們也只能在經典中埋首,沒有淵博的家傳,他們壓根就無法涉足詩賦。於是……”
他看看這些人,覺得看到了一羣驕傲的貴族,“於是詩賦就成了上等人專有的學問。科舉重詩賦,要的也是排斥。把中下等人排斥了,剩下一羣上等人。”
“大膽!”有人戟指賈平安,厲喝道:“當着大家的面,你妄言文事,妄言科舉……”
“得了吧。”賈平安覺得眼前就是一羣公雞,在明惠這隻母雞的面前想出個風頭,好博美人一笑。
至於科舉,目前就是個笑話。科舉出身的官員,若是平民,很難再宦海里游上去。唯有那些官宦人家的子弟才能一帆風順。
前漢沒了,可類似於九品中正這等制度的餘毒依舊還在。爲官看出身,你是哪個門閥世家的子弟?王家?失敬失敬,上座。
若你不是門閥世家的子弟,官員子弟也行,也能得了優先。
你若是平民出身,抱歉,大部分情況下,你都只能蹲着,看着別人升官,你自家慢慢磋磨。
科舉的厲害之處就在於打破了這種框框限制,你要說大唐也有科舉啊!
呵呵!
大唐的科舉不糊名,什麼意思?就是考官能看到這份試卷是誰作的。所謂行卷,就是把自己的詩賦投給權貴,權貴看中了,就爲你去求考官。隨後考試,考官把自己的人情小冊子翻出來,這個有名字的,中;這個有名字的,中……直至把自己的人情弄完了,剩下的名額才分配下去。
所以門閥世家在大唐一直不滅,根源就在於此。等武媚登基成爲女皇后,她深諳這等弊端,登基的那一年就發明了糊名制,可壓力很大啊!最終還是沒能推廣開來。
“某本是來遊玩的,可偏生要某作詩,這般無趣。”賈平安愈發的沒耐心了。
那明惠捂嘴一笑,“少年郎君,看着很是傲然呢!”
李敬業看着她,就像是看死人。
賈平安微微皺眉,蔡穎笑道:“初春時節,看着河邊楊柳依依,何等的愜意,以此爲題,如何?”
衆人看去,只見兩岸楊柳密集垂下,不禁讚道:“好風景!”
賈平安看了一眼,心中微動,微笑道:“某有了。”
他看了上官儀一眼,記得這位後來成爲了李治的鐵桿,得罪了阿姐,一家子大多都被幹掉了,剩下個孫女上官婉兒最後成爲了阿姐身邊的女官。
此刻上官儀意氣風發……
那就給他一下也好。
賈平安揹着手,大魚在身後搖擺着。邊上正好有兩個帶着羃䍦的小娘子出行,他看了一眼,含笑道:“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
這是擬人化的描述,把柳樹比作是少女。少女身上垂落綠色的裙帶……
美!
兩個小娘子聞聲止步,側身一看,見吟誦詩的少年在看着自己,不禁歡喜不已。
其中一個小娘子正好有綠色的裙帶,不禁捂嘴,眼中全是那種發自內心的歡喜。
上官儀面色微變,他看似謙遜,可隱隱被視爲文壇大佬的他,卻在五香樓敗給了賈平安。此次相遇,他也頗爲重視,想扳回一城。
但只是兩句,賈平安就讓他心情鬱郁。
蔡穎吸吸鼻子,覺得不大妙。
所謂名篇,定然是可遇不可求。有人一輩子一首名篇,就靠着這個混飯吃。有人一輩子出幾首名篇,那便是大才,大佬。
賈平安出了幾首名篇,可今日還能出?
你以爲名篇是泉水,能不間斷、隨時隨地的噴涌嗎?
那個明惠只是聽了這兩句,就發現自己錯了。
這個少年傲然……他傲的有道理!
她低聲問道:“此人是誰?”
身邊有人說道:“百騎之虎……賈平安!”
明惠的身體一震,“是他?”
賈平安的名聲漸漸外傳,作爲青樓名妓,你興許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的詩你一定知道,還有那個匪號:百騎之虎!
賈平安果然大才,我錯了!
明惠的眼中多了悔色。
“看他的下面!”侍女低聲道:“若是不好……”
明惠擡頭看着賈平安。
賈平安看似在思索,實際上是在拖延時間,否則一口氣就作出名篇來,那也太那個啥……太打擊人了。
“不知細葉誰裁出……”他沉吟着,“二月春風似剪刀!”
他對那兩個小娘子微微頷首,然後說道:“敬業,走,咱們尋地方烤魚吃。”
他看着眼前的春光,突然覺得回家不是個好主意,乾脆尋個地方燒烤。
“兄長,沒酒水呢!”李敬業舔舔嘴脣。
“那邊有售賣的,走,看看去。”賈平安拎着魚,兄弟二人揚長而去。
從頭到尾,賈平安就沒正眼看過那羣人,反而那兩個小娘子得了他的青睞。
少女多情,有少年爲自己作詩,還是名篇,那兩個小娘子不禁喜翻了,綠色裙帶的小娘子突然拍手,“我想起來了,他是賈參軍!是他!他爲我作詩了,我好歡喜!”
另一個小娘子牽着她的手,指着她的綠色裙帶,羨慕的道:“回家給阿耶說說,我也要綠色的裙帶。”
“賈郎君!”兩個小娘子追着賈平安去了。
邊上一羣人沉默着。
有人突然嘆道:“這詩吧,某看不及上官少監的那首,那少年還洋洋自得,可見無知。”
衆人依舊沉默。
大夥兒都有鑑賞能力,上官儀的詩是不錯,可賈平安的更好。
大唐男兒有無恥的,但更多的人哪怕是立場不同,依舊不會昧着良心。一個男子皺眉,“賈平安的詩正契合瞭如今的景緻,看看邊上的楊柳依依垂下,可如一個小娘子?而他正好看到了那個小娘子,就有了這首詩。”
另一個男子嘆息一聲,“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只此兩句,就讓某心悅誠服,賈平安果然詩才無雙!”
上官儀的臉頰顫抖了一下,他非常清楚,這首詩馬上就會在長安流傳開來,而作爲陪襯的自己,將會成爲笑料。
老夫不該來!
他看了身邊的明惠一眼,這個名妓此刻正翹首,目光追隨着賈平安的背影,恨不能追上去。
老夫……敗了!
上官儀微笑道:“好詩。”
蔡穎卻坐蠟了。
有人說道:“先前說什麼……蔡穎要女裝走到皇城前呢!”
大唐男兒,一諾千金,否則人人都看不起你。
蔡穎心中絕望,“要不……明惠可帶了多餘的衣裙?”
憑你也配穿我的衣裙?明惠捂嘴笑道:“奴沒帶呢!”
說着她福身,“奴有些不便,就先告辭了。”
她帶着侍女匆匆而去。
看方向,分明就是去追賈平安。
“這女人,前倨後恭,真是可惡可惱。”
有人不滿,有人卻不以爲然,“先前某也不喜賈平安,可這首詩一出,某也覺着他有才,想親近。某尚且如此,何況一女妓?”
有人看了上官儀一眼,“今日可還要作詩?”
“賈平安珠玉在前,某卻是作不出了。”
一羣人今日來曲江池聚會,上官儀是大佬坐鎮主持,可現在卻灰頭土臉的心生去意。
蔡穎在那邊尋衣裙,一邊穿,一邊哽咽道:“諸位,傳出去某怕是沒臉見人了。”
在這個時候女裝就是羞辱人的事兒,比如說三國演義裡描述的諸葛亮用女裝羞辱司馬懿,這事兒多半是演義,但也能看出此刻對女裝的態度。
蔡穎出發了,賈平安那邊也架起了火堆,開始烤魚。
李敬業去尋了酒水,兩兄弟就着一條大魚,吃的酣暢淋漓。
“兄長。”李敬業吃完後,指指邊上,“那個女人來了。”
明惠見他指着自己,就含笑過來。
李敬業皺眉,“兄長你說見人笑嘻嘻,不少好東西……”
明惠的臉馬上黑了。
賈平安看了她一眼,“回家!”
明惠見過許多所謂的大才和官員,那些人對她很是客氣,唯有這個少年,從開始就壓根沒把她放在眼裡。作一首詩也寧可用路過的少女作爲素材,卻不肯用她這個大美女。
她福身,“見過賈郎。”
哥不是狼,呵呵!
賈平安無視了她,徑直走了。
明惠心中失落,轉身看着他遠去。
身邊的侍女嘟嘴道:“娘子,他好得意。”
“這等大才,當然要得意。”明惠只覺得心中空蕩蕩的道:“我不知是他……你可知曉這個少年的厲害?”
侍女搖頭,她就是服侍明惠的,什麼詩賦都不懂。
“哎!”明惠嘆息一聲,“他的幾首詩,首首皆是名篇,要緊的是,此人的詩風格百變,既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的孤絕;也有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的悲涼;更有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的多情……這等大才,上官少監在長安風頭出盡,可這個少年只是一首詩,就讓他無言以對。這等少年……他還是百騎的參軍,更是軍功封爵……”
侍女聽呆了,“娘子,這等少年不正是咱們尋的靠山嗎?”
“是啊!”明惠苦笑道:“可先前我卻靠攏了上官儀,此刻再去貼近,怕是被他看不起,我……真是悔了,覺着心疼。”
侍女惶然,“娘子,咱們剛到長安城,要尋個靠山纔好,上官儀那邊今日看着生氣,怕是不肯呢!”
這便是明惠把腸子悔青的緣故。
若是先前她一言不發也好,此刻也能尋了賈平安說話。
人生……就是這麼無奈!
晚些,蔡穎着婦人衣裙,一路被好事者簇擁着行走在朱雀大道上,頓時引發了轟動。
姜紅衣急匆匆的進去,見蕭淑妃在假模假式的做針線,就急切的道:“淑妃,那掃把星又得意了。”
蕭淑妃擡頭,明媚的臉上多了狐疑,“什麼得意?”
姜紅衣喘息了一下,“說是賈平安去了曲江池,遇到上官儀他們在作詩。上官儀他們挑釁,賈平安口占一首詩,竟然壓的他們無言以對。更有人打賭輸了,如今正着婦人衣裙往皇城來了。”
“什麼詩?”蕭淑妃漫不經心的問道。
“奴記得,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姜紅衣讚道:“淑妃,這首詩奴一聽就覺着春意盎然呢!”
蕭淑妃起身,“此人果然有大才,可卻不受拉攏,去問問陛下,就說我又夢到了邪祟。”
李治此刻很忙,等得知了此事後也是一怔,然後笑道:“上官儀四十多了,和一個少年比試詩,贏了勝之不武,輸了丟人。此人看來有些不穩重。”
可憐的上官儀,瞬間在李治的心中多了一個不穩重的標籤。
“陛下,上官儀那邊有人打賭輸了,着女裝來了皇城前。”
王忠良心癢癢的,想去看看。
李治嗤笑道:“此等人無能也就罷了,還無知。賭什麼不好,女裝……”
王忠良說道:“說是賈平安提的。”
後世用女裝來打賭的事兒太多了,賈平安順口一提,蔡穎就掉進了坑裡。
李治起身,“去禁苑走走。”
咳咳!
王忠良知曉,這是要去感業寺。
等到了感業寺,蘇荷把武媚叫來,自家趕緊閃人。
賈參軍說了,帝王的事兒別看,別過問。
李治見武媚低眉順眼的,心中暗自滿意,“那些人如今可還尋你的麻煩?”
武媚搖頭,“多謝陛下看顧,如今都不敢了。”
李治更滿意了幾分,不禁想起了賈平安,“那個百騎的參軍賈平安,今日在曲江池,一首詩讓上官儀無言以對……哈哈哈哈!”
他說這個是調節氣氛,可在武媚的耳中,卻是個好消息。
小老弟竟然這般厲害嗎?
“陛下,那上官儀貧尼怎麼就沒聽過呢?可是大才?”武媚一臉好奇。
“你啊你!”李治指指她,笑道:“那上官儀有才,先帝在時就時常令他起草詔書敕令,當然有才。可賈平安的詩才卻是更厲害。”
他看着武媚,心中的滿意又多了一分。
連上官儀都不知道,說明她壓根就沒有干涉政事的願望。
武媚笑着說道:“原來如此。”
她怎麼會不知道,那陣子她在先帝的身邊伺候,上官儀經常出現……
她笑的很是明媚,還帶着些卑微。
就和這春光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