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建在吏部郎中這個職位上太久了。
他想過使勁,但吏部乃是要緊的地方,沒見皇帝都把尚書換成了忠犬李義府嗎?
崔建也想過調離吏部,去別的地方任職,說不得早升官了。
可家中卻不答應。
士族們也不答應。
他們需要這個吏部郎中來爲士族保駕護航。
但崔建卻時常陽奉陰違,爲此崔晨不時來長安教訓他一頓。
但崔建不能這麼蹉跎下去吧?
沒人管這事兒!
他也麻木了。
家族不管,士族們無視,那我能如何?
崔建漸漸變成了一個老油條,能省事就省事,能不惹事就不惹事。
他覺得自己會在這個職位上做到致仕的那一日。
“行軍長史?”
大軍之中,副大總管是大總管的武事助手,而長史就是大總管的文事助手。
有了這個經歷,崔建歸來後就能叫板侍郎之職!
要緊的是賈平安的徵辟會落入帝后的眼中。
這是一個暗示:崔建不是咱們的對頭。
但帝王猜疑心重,小賈此舉就是在冒險!
崔建回身,平靜的道:“我不知自己在吏部廝混了多久,我說過在郎中職位上做的太久,以至於我寧可去下面的州縣任職,也不肯留在吏部……可家中卻讓我堅持,這一堅持就堅持了數年,其間我多次請求,家中總是推搪。叔父,誰對我是真情實意?”
崔晨:“……”
崔建突然怒了,咆哮道:“小賈爲了我而冒險,家裡卻要我和他割席斷交!你讓我該如何?你告訴我該如何?!”
崔晨:“……”
崔建揮舞着雙手,多年的憋屈都噴了出來。
“小賈當年救過我兩次,若非他,我在地方早已隕落,那時候家中做了什麼?只是一番好話,卻無視了小賈,無視了那一切!”
“看看,當初我做了郎中,那些人家都在暗示,說這是世家的手段,恨不能讓我牢記這個郎中不是自己在做,而是世家在做。可小賈救我兩次,他什麼都沒說。此次他徵辟我爲行軍長史……”
崔建的眼珠子都紅了,“小賈爲何不肯事先和我商議?因爲他知曉我會拒絕!我爲何要拒絕?只因他這般舉薦會讓帝王猜疑!”
你和士族的人關係好到了這等地步,說不得啥時候你就能轉向士族那邊。
帝王的猜疑起於微末的痕跡,一個念頭埋下去,興許十年二十年不會萌芽。但當那個念頭再度冒起來時……
崔晨垂眸,“老夫……錯了。”
……
“行軍大總管?”
衛無雙嘆息一聲,“蘇荷,趕緊了。”
“啥?”
蘇荷支支吾吾的過來,腮幫子微微鼓起。
這個憨婆娘又在偷吃東西!
賈平安滿頭黑線,“再這般吃,回頭那張牀可還有我的地方?”
蘇荷拍拍小腹,“沒有胖呀!”
吃不胖的體質真讓人羨慕。
“夫君要出征,收拾行李。”
“出征?去哪?”
蘇荷端起桌子上的茶杯灌了一口。
“倭國。”
蘇荷嘟囔道:“好遠呢!”
是不近。
不過尖底船的存在讓賈平安充滿了信心。
“阿耶。”
賈昱來了。
“爲父要去倭國一趟,很快回來。”
兜兜也進來了,“阿耶,你去倭國做什麼?”
“去打地鼠。”
“地鼠?”
“是啊!”
兜兜好奇的道:“地鼠能吃嗎?”
糟糕!
賈平安恨恨的看了蘇荷一眼。
看看閨女被你帶成什麼樣了!
“不能。”
“可惜了。”
兜兜一臉惋惜。
賈平安好奇的問道:“兜兜是想吃地鼠嗎?”
兜兜搖頭。
“那你爲何問?”
兜兜指着在邊上尋東西的蘇荷說道:“我幫阿孃問,阿孃說四條腿的除去板凳之外她都能吃,我想地鼠也是四條腿的……”
蘇荷會幹嘔!
賈平安和衛無雙齊齊看去。
蘇荷尋到了東西,緩緩擡頭。
“烤來吃!”
那雙杏眼分外的明亮。
……
賈平安真的很忙。
第二日他就進了宮中。
“陛下,大軍左右十二軍各兩千六百人,加上中軍八千人……十二軍需要十二名將領……”
該誰上?
這個事兒由皇帝來拍板,但大總管也能說上話。
李治用那種朕已經看穿你的一切的眼神看了賈平安一眼,“李敬業?”
“是啊!”
雖說那個鐵憨憨不靠譜,但有我盯着,好歹也讓他過一把癮。
否則以後怎麼升官?
沒有誰是無私的!
李治頷首,“朕許了。”
十二軍,除去李敬業之外還有十一個名額。
皇帝看來也頗爲頭痛。
“讓任相進宮。”
這等時候兵部就該爲皇帝提供人選參考。
李治看了賈平安一眼。
事情都說完了,你怎地還不走?
武媚皺眉,“可是想看看太平?”
我不想看那個小丫頭片子!
賈平安乾笑着,“陛下,臣……臣昨夜做夢,夢到了幾個將才。”
武媚舉起手中的茶杯,賈平安馬上從心,“是臣打聽到的。”
李治滿意的對武媚頷首,“誰?”
“王方翼。”
皇帝的眸子裡多了冷厲。
武媚深吸一口氣,“那是王氏的堂兄。”
王方翼就是王皇后的堂兄,但也只是堂兄。
可架不住這人牛筆,連賈平安在後世都知曉。
李治的眸色漸漸柔和。
對於賈平安來說,王皇后就是他的死對頭,而王皇后背後的王氏同樣如此。他舉薦王方翼,這便是爲國薦才!
“朕知曉了。”
你該走了。
王忠良看了賈平安一眼。
賈平安磨磨蹭蹭的就是不告退。
武媚終於忍不住了,喝問,“還有誰?”
李治也頗爲好奇,但大總管舉薦人才正常……比如說程知節等人出征時都會舉薦自己看好的人才。
“程務挺。”
李治莞爾,“程務挺乃是程名振的兒子,朕早有耳聞,你不說朕也會提拔此人。”
呵呵!
賈平安真想呵呵,但不敢。
可武媚何等的熟悉他,堪稱是撅起屁股就知曉他要拉什麼。
於是那雙長眉微微一挑。
賈平安一臉老實的模樣,“還有……裴行儉。”
裴行儉……
李治想了想,“知曉了。”
裴行儉是蘇定方的弟子,賈平安這個舉薦就是從軍方的角度出發,沒有問題。
賈平安告退,武媚叫住了他。
“你徵辟了吏部郎中崔建,爲何?”
這個問題看來皇帝也想知曉,不過因爲身份的緣故矜持不問。
這個問題賈平安早有準備,“原先臣救過崔建兩次,後來交好,臣慢慢知曉了他的性子。這不是一個以家族利益爲重的世家子,他知曉自己要什麼。此次他堅持不肯和臣決裂,被家族長輩毒打。”
帝王會因爲這番話生出兩種可能的念頭:世家子就是世家子,不可靠,賈平安與此人交好,說不得以後因緣巧合會淪爲世家的棋子。
第二種想法就是此舉挖了世家的牆角,朕心甚慰。
賈平安賭的就是李治朕心甚慰!
我舉薦了王方翼……我憑什麼舉薦他?就是想讓你知曉我的公心。如此你對我舉薦崔建的事兒隨即就會改觀。
你會說……
賈平安微微眯眼。
武媚說道:“幹得好!”
皇帝看了她一眼。
武媚回看了一眼。
賈平安彷彿看到了兩道閃電碰撞在了一起。
“那個……臣告退。”
男女之爭最後多半是女人成爲勝利者。
阿姐,努力,奧利給!
皇帝若是真的心有芥蒂,那麼阿姐剛纔的話就是導火索,瞬間皇帝就會冷下來。
賈平安擡眸飛快的看了一眼,發現皇帝一臉悻悻然。
妥了!
出宮後,賈平安徑直去了高陽那裡。
“去倭國?”
高陽的心態有些炸裂,“不去可行?”
賈平安好奇,“爲何?”
這個婆娘從來都不拖後腿的,堪稱是颯爽,今日是怎麼了?
高陽看看外面。
賈平安苦笑道:“大軍不斷調遣,我還得過一陣子纔出發。”
高陽回頭,“大郎有些孤單。”
“可是我來少了?”
高陽搖頭,“大郎少了兄弟作伴。”
賈橙子:“……”
但賈平安知曉高陽屬於難以受孕的體質,甚至包括新城也一個尿性。
這是爲何?
賈平安百思不得其解。
事後,高陽喘息着說道:“昨日我請人問了先生,先生聽聞是大郎,就說教不了。”
“誰?”
賈平安平靜問道。
高陽趴在他的胸上,擡眸看了他一眼,“是個名士。”
高陽沒說名字,但賈平安知曉那位名士多半是因爲自己的緣故推掉了這個肥差……高陽在李朔的身上舍得花錢,成爲他的先生每年收入不菲。
“我知道了。”
賈平安平靜的說道。
晚些他出去,肖玲先看了一眼角落那根積灰許久的柺杖,隨後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
到了前院時,賈平安突然問道:“那位先生是誰?”
肖玲擡頭看了他一眼,猶豫了一下,“胡欒。”
“我知道了。”
賈平安出了公主府就吩咐道:“找到胡欒,告訴他,我在長安食堂等他。”
長安食堂。
賈平安在自己的房間裡喝茶。
徐小魚站在邊上,覺得此舉不妥,“郎君,那胡欒拒絕了公主的邀請,怕是個狠人,不肯答應呢!”
賈平安搖頭,舉杯喝了一口茶水。
叩叩叩!
“進來。”
門開了,王老二進來側身,“郎君,胡先生來了。”
後面站着一箇中年男子,標準的國字臉,堪稱是儀表堂堂。
賈平安沒出聲。
胡欒就站着。
良久,賈平安舉起茶杯。
胡欒走了進來。
王老二關上門,嘟囔道:“早不進,真以爲郎君會出聲請你?也配!”
門關上,胡欒乾咳一聲。
“我主持大軍征伐倭國不是什麼秘密,我很忙,那就長話短說。”
賈平安擡手點頭,胡欒坐下。
“去教授大郎。”
賈平安看着他,神色平靜。
胡欒遲疑了一下,搖頭。
“你拒絕是因爲我的緣故,此刻整個長安城中的名士大多把我視爲對頭,你若是低頭了會擔心被別人嘲笑敵視……可你卻捨不得那份豐厚的報酬。”
“老夫沒有!”
胡欒面色紅了。
賈平安淡淡的道:“你有。你若是要表態,大可直接拒絕,而不是說教不了。教不了何意?是說自己才疏學淺,還是說內心掙扎,幻想公主會再度邀請……”
胡欒的面色微青。
郎君這話太狠了吧?
徐小魚擔心胡欒會拂袖而去。
賈平安卻沒有這個擔心,舉杯喝了一口茶水,“你爲何會幻想着公主再度邀請?因爲你知曉我能護着你,但你需要作態。”
“你作態以便讓那些名士覺着你矜持過了……但我現在問你,可願去教授大郎?”
胡欒猶豫着。
賈平安豎起食指,“我只說一次!”
他喝了杯中的茶水,緩緩起身。
竟然毫不猶豫的往外走。
機會我只給你一次。
他走到門邊時聽到了急促的呼吸聲。
“老夫願意!”
徐小魚驚訝的看着胡欒。
你的堅持呢?
你名士的矜持呢?
胡欒回首,“不過老夫有一事不解,還請賈郡公明示。”
賈平安沒回身,“你說。”
胡欒說道:“我知曉賈郡公能請到那等學問大家,既然如此,爲何堅持要老夫去?”
在他看來此事不合理。老夫婉拒了公主的邀請是很心痛,但你賈平安不該是鄙夷的說老夫是傻子嗎?隨後再請一個名士去罷了。
賈平安沉默了一瞬,“只因公主覺着你合適。”
胡欒風中凌亂。
原來你只是爲了讓公主開心?
老夫只是讓公主開心的噱頭!
胡欒坐下,晚些突然自嘲的道:“他看透了老夫的心思,甚至都懶得去查老夫。”
……
李朔的啓蒙已經結束了,後續需要一個有學問的先生。
“那個先生來不了,你阿耶回頭會爲你尋一個。”
高陽知曉賈平安在出徵前會很忙,找先生的事兒只能靠自己了,但卻依舊把功勞轉在賈平安的身上。
李朔點頭,肖玲看到了一絲歡喜。
不讀書的日子真的好舒服啊!
“公主。”
一個侍女過來,福身,“公主,外面來了個先生,說是來教授大郎君的。”
“咦!”
高陽納悶,“我沒請啊!”
巨大的失望讓李朔第一次腹誹那個老爹,“定然是阿耶請來的先生。”
小賈真的去請了?
他忙碌如此,依舊把大郎的事放在最要緊的位置……
高陽心情巨好,“大郎,隨我去見見先生。”
母子緩緩到了前院。
錢二在看着天空。
天空萬里無雲,很清爽。
但作爲管事,此刻不該是去陪着那位先生嗎?
錢二的皮子又癢了!
高陽的右手動了動,可如今她早已不再是那個把小皮鞭隨身攜帶的女子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兒子,眼中全是幸福。
母子二人緩步上了臺階。
裡面站着一箇中年男子。
“見過公主。”僕役行禮。
高陽沒戴羃䍦,也沒叫人設立屏風。先生以後和李朔會相處很長的時日,她這樣便是一種尊重。
中年男子擡頭,迅速低頭,拱手。
“老夫胡欒,見過公主。”
……
“你阿耶真的是……”
晚飯時,高陽突然笑了起來。
李朔覺得阿孃笑的像是那些少女,那種憧憬,但卻比她們多了幸福。
肖玲想到了胡欒那恭謹的姿態,以及對大郎君的熱情,就覺得賈安平的手段真的讓人無話可說。
看看公主,那少女般幸福的模樣。
第二日,胡欒就來到了公主府。
“小郎君!”
李朔躺在牀上,眼皮子動了一下。
“小郎君。”
我想睡覺。
“大郎!”
李朔一個哆嗦,“阿孃!”
“起牀。”
李朔不情不願的起牀,洗漱,吃早飯。
“去吧。”
高陽慈眉善目的。
阿耶真的多事啊!
李朔到了前院的書房,胡欒已經到了。
國字臉看着相貌堂堂的,見李朔進來,胡欒微微欠身,表示對公主的尊敬。
李朔行禮。
“見過先生。”
胡欒眸色柔和,“從今日起,老夫便是你的先生。學問之道,首在心誠……”
一番訓話結束後,胡欒正準備開課,李朔起身,“先生,我有事請教。”
胡欒頷首,有些好奇這位小郡公的問題……他會問什麼?學問的艱難與否?還是想問老夫要教授什麼。
李朔說道:“阿孃說先生乃名士,昨日還悄然說先生不來了,可先生爲何又來了?”
別小看小孩子,你以爲他什麼都不知道,可實際上他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說而已。
胡欒乾咳一聲。
這個問題很爲難,他確實是說過不來了,可……
食言而肥不好,特別是被自己的弟子知曉後。
所以他必須要尋個藉口。
胡欒面不改色,平靜的道:“老夫很忙,本想請公主另請高明,可賈郡公卻尋到了老夫。”
“果然是阿耶!”
李朔有些沮喪,“阿孃請你不來,阿耶請你卻來。”
你的節操有些問題!
這還是個孩子啊!
胡欒突然覺得那些難爲情都消散了,笑道:“賈郡公的學問老夫自愧不如,他出手相邀,老夫無法拒絕。”
他坦然承認了自己的學問不及賈平安。
一個僕役在門外說道:“小郎君,賈郡公送了東西來。”
“什麼東西?”
李朔很是好奇,連胡欒都頗感興趣。
賈平安送的是卷軸。
打開卷軸就是‘贈吾兒李朔’,那字一看就普通。
——書山有路勤爲徑,學海無涯苦作舟。
那字陡然一變,恍如利劍,墨跡淋漓,銳氣十足。
胡欒身體一震!
“賈郡公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