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二的童年很懵懂,也很歡樂。看到蚯蚓他都能玩許久,或是上樹尋找蟲子也能歡樂許久……
父親周圓圓在西市爲商人做事,整日扛包辛苦,但工錢也比別的豐厚。
因爲父親工錢不少,所以母親喬氏就在家中織布補貼家用,順帶帶孩子。
“阿耶,我去了。”
大兄周大早早就在平康坊的一家酒樓做了夥計,十三歲的少年卻開始學會了養家餬口。
“吃了早飯再去!”
周圓圓板着臉,黝黑的臉上多了父親的威嚴。
喬氏在進出端來飯菜,等周大坐下後就拍了他的脊背一下,手卻被震的發痛。她嗔道:“整日就想着去酒樓裡蹭吃蹭喝,掌櫃若是不要你了怎麼辦?”
周大得意的道:“阿孃,我會看人眼色,會和客人說話,掌櫃哪裡捨得不要我?他若是不要我,平康坊中多少酒樓,多少生意?我隨便尋一家也不比他那裡差。”
早飯是蒸餅,菜是自家弄的鹹菜,外加一碗鹹肉菜蔬湯。
週二就坐在父親的身邊,周圓圓給他拿了一個蒸餅,“熱,吹吹再吃。”
“嗯!”
週二九歲了,可因爲是家中的老幺,從小就過的無憂無慮的。
他拿起蒸餅吹着,等冷了些後就咬了一口。
滿是糧食的香味呢!
週二吃的漫不經心。
對面的周大看着他,突然就笑了,“阿耶,你看阿弟長得白白的,和阿孃可像?”
周圓圓偏頭看了小兒子一眼,點頭道:“你像我,二郎像你阿孃。”
喬氏坐下,用圍裙擦了一下手,拿起一個蒸餅笑道:“可不是,二郎這般白淨,以後定然好尋娘子。”
周大大喇喇的道:“哪就擔心這個了,等以後我發了財就給二郎尋一個貴女,二郎,你想要哪種?”
週二擡頭,不忿的道:“大兄你都沒尋到娘子呢!”
“我是不稀罕!”
周大洋洋得意。
喬氏一邊吃一邊說道:“今日是去報名吧?”
周圓圓點頭,黝黑的臉上多了些無奈,“那學堂不遠,都說是陛下節衣縮食弄出來的,就是爲了咱們的孩子不做睜眼瞎,老大十三歲了,過了他們招收的年紀,二郎還好,九歲正好。我想着每日裡面還管一頓午飯,二郎在家也無事,就去試試吧。”
周大隨意的轉動着手中的半塊蒸餅,漫不經心的道:“只有那些富貴人家才吃午飯,這學堂竟然還管午飯……錢多的。”
週二不知去學堂是好是壞,但阿耶說不一定選得上。
不去最好。
站在院子裡,看着那棵自己攀爬過無數次的大樹,週二莫名的惆悵了起來。
好像那種無憂無慮要消失的惆悵。
晚些周圓圓帶着他去尋坊正。
坊正那裡很熱鬧,數百人擠着。
“擠你娘!都退後!”
坊正氣急敗壞的聲音從裡面傳來,接着坊卒開始驅趕。
“都排好。”
帶着孩子來報名的大多是母親,也有祖父,所以周圓圓這等特地告假半日帶孩子報名的成了異類。
週二看到了許多少年,五六歲的,甚至還有流鼻涕兩三歲的孩子……也有十多歲的少年。
“孩子連筆都拿不穩就送來,這是想讓陛下幫你家帶娃呢?滾!”
“這都多大了?都能幹活的年紀送來作甚?畜生,趕緊去幹活,好歹能讓耶孃輕省些。”
一番甄別後,不少人被趕了出來,一臉悻悻然。
好不容易輪到了周氏父子,周圓圓見坊正滿頭大汗,一臉疲憊,就擔心他會漫不經心。
坊正看了一眼周二,“是二郎啊!”
週二下意識的點頭。
這個點頭換來了坊正的微笑,“是個乖孩子,我記得他七歲?”
周圓圓一愣,“是……是七歲。”
坊正黃軍笑道:“七歲好啊!”
周圓圓就是個苦力,但卻知曉看人眼色,就諂笑道:“多謝坊正了。”
隨即登記各種資料。
因爲都是街坊,堪稱是知根知底,所以登記很快。
晚些結束後,週二依舊回家玩耍。
他爬到樹上看着外面的世界,突然覺得很惆悵。
我是九歲呢!
喬氏出來尋他,擡頭見他在樹上就罵道:“這是作死呢!還不趕緊下來?滾下來!”
喬氏拎着掃帚狠抽了他一頓,週二的惆悵就消散了。
報名之後就是彙總。
吏部和算學的人一起來了。
“安善坊報名的人不少,超了,要篩選。”
吏部的官員和算學的助教一起篩選。
“只要一百人。”
“這個九歲了,篩掉。”
“這個十一歲了不要。”
“這個……”
一番篩選後,還多了幾人。
禮部的官員和算學的助教在商議。
“這個週二要不篩掉?”
助教看了一眼這幾人,“都差不多,不過這個週二七歲,先生說過七歲入學最好,能懂規矩,能接受學識……”
黃軍笑道:“可不是,當初我就聽聞七歲最好,所以那些街坊帶着孩子來報名,大些的我都讓他們回去了。”
幾人點頭,“好,如此就是週二了。”
隨後張榜。
周圓圓疲憊了一天回到坊中,一進坊門就看到了榜單。
“周圓圓,你家週二在呢!”
周圓圓不識字,但自家姓名和妻兒的名字卻記得。
他看到了掉在尾巴的週二兩個字,歡喜的道:“多謝坊正了。”
他回家拿了一塊鹹肉去尋到了黃軍家道謝。
黃軍正在飲酒,見他來了就拉着他喝了兩杯,醺醺然的道:“你家二郎是九歲,萬年縣那邊早有記錄,不過學裡卻不會去查,讓二郎記着自己的歲數,別特孃的說錯了……”
周圓圓點頭,“坊正放心,二郎若是不聽話,回頭我抽死他。”
他舉杯,誠懇的道:“多謝坊正了,以後二郎若是能有些出息,定然會記得坊正的大恩。”
黃軍擺擺手,“我稀罕他的報答?我只是看着二郎乖巧,話少,這等孩子若是去種地,去做夥計可惜了,好歹讀讀書……”
他喝了一口酒,愜意的道:“此次我去了算學,見到了賈郡公。賈郡公他老人家和氣的……比那些小吏都和氣,笑吟吟的說不識字不值當驕傲,有人眼瞎心不瞎,不識字就是睜眼瞎。所以但凡能讓孩子讀書就趕緊送去……我就是聽了賈郡公一番話,又看你家二郎順眼,這才爲他改了歲數……”
晚些周圓圓告辭,把鹹肉拉下了,黃軍瞪眼,“我還稀罕你這個東西?拿走!”
周圓圓訕訕的道:“總得要感謝呢!不然心中不安,總覺得虧欠了心慌。”
“拿走。”黃軍淡淡的道:“我不稀罕!”
周圓圓回到家中,周大已經回來了,正在揉着弟弟的腦袋笑話他。
“明日你就要去讀書了,可要我去給你買一身新衣裳?看看學裡可有女娃子,有的就趕緊去哄哄,說不得等你大了那女娃子願意嫁給你……”
週二有些茫然。
“阿耶,讀書……讀什麼?”
周圓圓也不知曉,“賈郡公說不識字就是睜眼瞎,阿耶是睜眼瞎,你大兄也是,你阿孃也是,這一家子都是睜眼瞎,總得有些眼明心亮的。你去了好生讀,回來給阿耶說說學裡的事。”
“嗯!”
第二日凌晨,週二早早被叫醒,隨後換了一身新衣裳。
“快些吃。”
第一日周圓圓本想帶着老二去,可今日店裡活多,所以就讓喬氏帶着孩子去學堂。
等父兄走了後,喬氏估算了時辰,做了一會兒活計,這才帶着週二去學堂。
週二跟在她的身側,有些不安,“阿孃,要不就不讀了吧,咱們回家去。”
喬氏回頭兇巴巴的道:“你阿耶爲你讀書之事可是去求人了,家中也給了錢,若是你不好好讀,回頭你阿耶定然要狠狠的收拾你!”
週二怕了,就點頭,“嗯,那我好好讀書。”
學堂簇新,一進去就能看到空地,說是操場。
正對着的是學堂,有兩間,看着不小。
左邊的屋子比學堂還大,兩個婦人正在收拾食材,週二還看到了大扇的豕肉。
豕肉好吃!
週二舔舔嘴。
黃海通就站在教室外面迎接學生們。
“見過先生。”
喬氏帶着週二過來行禮,然後拽着週二的手臂說道:“這孩子頑皮,但凡不聽話先生只管打,打死勿論。”
周圍的家長都是贊同的聲音。
黃海通微笑道:“我不會動手打學生,放心。”
喬氏急了,“不打怎麼行呢!先生別客氣,只管打。”
在她的心中,不打孩子就是放羊。和心疼孩子比起來,母親更願意看到孩子能學到知識,能長進。
黃海通只是笑了笑,“進去吧。”
兩個班,一個班五十人。
按照安排,目前他必須一人教授這兩個班,一個班教完後讓他們自習,練字背誦什麼的。隨即他再去另一個班授課。
等明年再度招生,每個學堂的先生會增加,相應的學生也會增加。按照先生的說法,能多教一個好一個。
有教無類!
黃海通走上講臺,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做黃海通,以後就是你們的先生,現在我點名,被點到的站起來。”
一個個學生跟隨着名字站起來。
“週二。”
週二緊張的起身,“到。”
黃海通看了他一眼,“坐下。”
週二坐下。
點名完畢,隨即發教科書。
滿是墨味的教課書翻開,扉頁寫着一行字。
“跟着我念。”
週二擡頭看着先生。
先生很嚴肅的念道:“天下興亡我有責!”
週二跟着念道:“天下興亡我有責!”
隨後開始了識字。
……
“是算學的學生!”
盧順義面色慘白,“陛下和賈平安合謀,他們裝作是無所適從,隨即召回了那些算學的學生,他們搖身一變竟然就變成了先生……”
王晟呆呆的看着窗外,知了在瘋狂的嘶鳴着,“可怕的是……新學的學生做了先生,長安城中將會多出萬餘新學的門徒。更可怕的是,他們準備每年都招生……十年後,長安城中全是新學門徒……”
李敬都渾身顫慄,“家中讓我等來國子監就是要打響士族乃是文宗的名頭,可我等在長安數年卻碌碌無爲,算學就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不斷擴張……我們無能之極。”
“阿郎,家中來人了。”一個隨從進來,神色看着不大自在。
晚些,三人出現在了盧順義家中。
幾個老人坐在上首,冷冰冰的看着他們。
“學堂開了,先生不是我等的人,你等爲何不稟告?”
盧順義苦笑道:“當時老夫寫了書信回去,可家中回信說那些泥腿子讀什麼書,不過是皇帝爲了收買民心弄出來的噱頭罷了……”
幾個老人冷漠,中間的老人瘦的像是一根麻桿,彷彿一陣風都吹的走。他冷笑道:“家中看不到長安的景象,你等爲何不稟告細緻些,以至於家中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另一個老人嘆道:“一萬餘學生啊!皇帝瘋了嗎?”
瘦削老人搖頭,“不只萬餘,是每年萬餘,十年後長安城中盡皆是新學聲……”
邊上的老人笑道:“一羣販夫走卒學些什麼新學,我等可懼?”
瘦削老人皺眉看着他,“哪怕是千人中出一個人才,一年就能出十個,你別忘了戶部和工部招收的那些新學學生。”
盧順義身體一顫,“新學的學生進了官場,隨後就會成爲一股勢力,當他們極力鼓動讓科舉加入新學一科時……”
瘦削老人淡淡的道:“隨後我等士族就將面臨被圍剿之勢,皇帝會操縱兩邊以求得平衡。”
他冷笑道:“可我等士族縱橫多年,何曾有誰能並肩?一羣泥腿子罷了,可皇帝偏生要把他們拉起來,讓他們和士族爭鬥,他便能從中漁利。”
盧順義三人相對一視,神色肅然。
瘦削老人覺得不對,“可是還有什麼我等不知曉的?”
李敬都面色難看,“當年新學剛進了算學時,堪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那時候賈平安卻不吭不哈,外界如何攻擊他都低着頭不搭理……可他不是這等罵不還口的性子。”
盧順義覺得自己全盤失敗了,那種沮喪讓他恨不能抽自己一巴掌,“他不吭不哈便是想讓新學立足,若是當時他敢和咱們爭鬥,士族聯手就能絞殺了他所謂的新學。”
瘦削老人神色凝重,“於是他就默默等着新學一步步的強大……”
“對。”盧順義說道:“新學一直是過街老鼠,從何時開始改變的……老夫記得是從戶部開始搶着要新學的學生時,報名的人就越來越多……等到了如今,甚至連那些老帥都把孫兒送進了算學……”
李敬都補充道:“他還收了幾個權貴做弟子,後來更是成爲了太子的先生,那些人一看……太子竟然都在學新學,那我等還等什麼……”
瘦削老人一拍案几,鬚髮賁張,“好一個狡猾的小子!”
他身邊的老人苦笑道:“剛開始時他低頭,那不是他謙卑。”
盧順義搖頭,“賈平安此人不謙卑,他可以和百姓坐在一起說話,很和氣。可和我等說話時那股子俯瞰的味道,就像是看着一羣山民般的,渾身上下都是優越……”
王晟越想越怒,“他低頭的那時眼中定然全是得意!他騙了我們!”
“是你等蠢!”
瘦削老人起身,沉聲道:“家中還未曾得到消息,你等可有法子讓儒者們進去做先生?”
盧順義一驚,“咱們前面鼓動那些讀書人不要去做先生,如今改弦易轍……”
瘦削老人冷冷的道:“你以爲這是小事?這是關係到士族生死存亡的大事,別說是改弦易轍,就算是殺人也值當!”
……
朝中。
賈平安今日也來了。
帝后坐在上面,皇帝看着心情不錯。
“陛下。”
議事完畢,許敬宗起身道:“陛下,如今長安百餘處學堂授課,各處百姓都在讚頌陛下仁慈……可臣卻有隱憂。”
李治微笑道:“隱憂?可是賈卿的疏失?”
你們這戲演繹的不錯,可爲啥要把我拉進來?
賈平安一臉無語。
許敬宗看了賈平安一眼,得意的道:“臣發現了一個問題,那些學生學出來之後能去作甚?做生意,做夥計,做工匠……若是隻能做這些,那些人家怕是不樂意。”
今日朝會集聚了許多臣子,這番話後,馬上就騷動了起來。
許敬宗這話不對頭啊!
李治淡淡的道:“許卿可有建言?”
這是標準的演戲!
許敬宗肅然道:“往年的科舉臣看到了不少濫竽充數之輩,爲何?皆因各地的州學縣學良莠不齊。臣在想,爲何不讓新學也成爲科舉的一科呢?如此各等人才都進了朝堂……哈哈哈哈!”
崔建看了賈平安一眼,只覺得頭有些暈。
這是早有預謀!
一個臣子喊道:“陛下,新學乃旁門左道,哪有進科舉的資格?那隻會誤了天下!”
李勣起身,淡淡的道:“當年科舉時,先帝登端門,見新進士綴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先帝說的英雄並非指儒學門徒,爲何不能讓新學進了科舉?是否人才……今日戶部竇尚書在,工部閻尚書也在,二位麾下都有不少新學的子弟,請二位來說說。”
竇德玄出班,“新學的學生精於計算,乃是戶部的棟樑。”
閻立本出班,“新學的學生學營造比任何人都快,而且舉一反三,用新學的學識來營造……又快又好。”
李治看着羣臣,“如此,從今年開始,科舉新增一科……新學!”
一些人面色慘白,一些人怒不可遏,一些人微笑點頭。
散朝。
賈平安走在前面,聽到了後面的咒罵聲。
“賈平安你不得好死!”
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也照在了屋宇上,無數光芒綻放……
新學如朝陽。
大唐亦如朝陽!
我多年的謀劃,今日終於開花結果了。
那些咒罵賈平安的臣子就見到他回身,隨後舉起右手,奮力的揮舞。
去你大爺的!
……
求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