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鄭公的書信,父子倆坐在大殿內安靜了良久,見外面的雨勢更大了,似乎老天都在阻撓皇帝回長安。
父皇心情低落地離開,似乎封禪之後的激動在此刻都已消磨殆盡。
風帶着秋雨洋洋灑灑落在地面,秋風一直吹入了殿內,讓信紙的一角不斷被掀起。
李承幹站起身走到殿外,看着漫天的雨水還沒有減弱的架勢。
還有內侍衛太監正在不斷搬着要運回長安的行李,有內侍呼喊道:“快點,下點雨又怎麼了?別偷懶。”
這些內侍在雨中淋得溼漉漉的,腳步絲毫不敢減慢。
李承幹對一旁的殿前侍衛道:“讓人準備好薑湯,給他們驅寒。”
侍衛行禮道:“喏。”
隨後他快步離開,身上的甲冑還隱約有碰撞聲。
翌日,雨水終於停歇了,天空還是陰沉沉的。
皇帝一家回長安的車駕都已準備好了。
今日的早朝結束得也快,感受到皇帝也是歸心似箭,衆人儘可能簡短稟報。
皇宮內到處可見正在往宮外搬東西的內侍,昨天一直忙到夜裡,今天又在忙碌了。
見太子又走到了殿外,昨日的殿前侍衛稟報道:“殿下,昨天末將讓宮裡的內侍都喝了薑湯。”
李承乾點頭。
侍衛又道:“還有幾個不喜薑湯的,末將給他們灌了三大碗。”
李承幹忽然一笑道:“很好。”
“嗯。”
侍衛重重點頭。
這個侍衛看着很不錯,李承幹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侍衛回稟道:“末將高崇德,乃是家中大郎,家父高侃。”
李承幹頷首道:“渤海高氏出身的,都頗有本領。”
高崇德笑呵呵點頭。
片刻後,長孫無忌也走到大殿外,道:“得知陛下與太子殿下要回長安,洛陽的居民與各縣都希望陛下與太子殿下可以留下來。”
李承乾道:“舅舅也知道,若此刻不動身,恐怕見不到鄭公最後一面了。”
長孫無忌望着遠處不語。
徐孝德腳步匆匆而來,道:“殿下,修建洛陽皇宮的事,是否……”
“以後再論吧。”
徐孝德會意點頭,道:“喏。”
其實這也挺爲難徐孝德的,因儲君在洛陽兩年,皇帝在洛陽留了一年。
若還要大修洛陽皇宮,人們或許會認爲皇帝要將洛陽當作都城。
一個賢明的皇帝要將洛陽建設成都城,洛陽的居民自然是願意的。
但修建洛陽皇宮,又要動用多少人力,數萬,數十萬?
當年楊廣爲了重建洛陽城就用了近百萬人力。
雖說從未有過要修建洛陽皇宮的旨意,這也並不是一個太子可以主張的,事關都城所在,需要皇帝點頭。
徐孝德爲此不是沒有準備過。
現在的朝中都習慣了這種事先準備的行爲方式,哪怕是哪裡要用錢,都要找于志寧去做統籌預算。
李承幹看着殿前開闊的空地,又道:“回長安吧。”
徐孝德與長孫無忌共同行禮。
直到午時,前往洛陽的一切事宜都已準備好了。
幾個內侍擡着步輦,坐在步輦上的正是皇帝家的老太爺與老太公。
隨後文武羣臣紛紛走向了隊伍。
李承干與馬周走在一起,聽他講述着近來的事。
馬周道:“太子殿下,這片村子是新建出來的,今年入夏才完工。”
聞言,李承幹擡眼看去,見到了那個只有十餘間屋子建設而成的村子。
高季輔跟在太子身側。
李承幹看向他,又道:“馬周要跟着父皇與孤回長安,你守備洛陽務必多注重民生。”
高季輔作揖道:“臣聽許少尹說過京兆府治理之策,臣守備洛陽殿下與陛下儘可安心。”
“張大安是洛陽京兆府尹,你若有遇到棘手或者有無法做決定的事可以問他,稚奴與慎弟也會留在洛陽,若遇到難事也可以請他們相助。”
“臣領命。”
李績,薛仁貴,薛萬備,以及一羣老將軍都在隊伍中。
前來送別皇帝的人也越來越多,當父皇來到洛陽城外,四周的鄉民紛紛跪拜行禮。
去年東征時有多少人在送別這位皇帝,現在就有多少人希望皇帝能夠留下來。
但皇帝依舊走入車駕中,李承幹看着官道邊跪拜在地上的村民,上前扶起一位老人,道:“老人家,皇帝不會忘了洛陽的。”
老人家有些渾濁的老眼,望着太子張嘴想要講話,也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他竟一時間說不出話語。
這位太子從未如此地近在咫尺。
還有一羣鄉民紛紛擡起頭,看着這位年輕的儲君,他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位儲君距離他們竟然如此地近。
這位儲君趕走了洛陽的許多豪紳,又殺了從河北抓來的上千人,流放了五千餘人。
但人們的心是簡單的,他們知道現在的生活不再赤貧,家中還有結餘都是從何而來。
老人家從懷中拿出一隻梨,遞上道:“這是洛陽的秋梨。”
李承幹接過梨,咬下一口仔細嘗着,道:“多好的秋梨,往後要多來洛陽,吃這裡的梨。”
老人家笑了,他摸索着身上想要再找出一個梨出來。
“你們聽好了,我就要當太子了,你們都是我的臣民!”
稚嫩的話語聲從身後傳來,李承幹苦惱地撫着額頭道:“這是孤的孩子。”
老人家笑呵呵道:“好精神的孩子。”
小於菟雙手叉腰道:“等我當了太子,我就讓你們人人都穿好衣裳,吃好肉。”
一衆鄉民忽然笑了。
李承幹抱起這個小子,道:“讓諸位見笑了。”
人們的目光都頗有善意地打量這位極爲神氣的小孩子,李承幹抱着孩子走上了車駕。
嗚嗚泱泱的洛陽鄉民再一次跪拜行禮。
當李績朗聲呼喊軍令,馬蹄聲響起,皇帝的車駕便一路朝着長安方向而去了。
當馬車行進了一段路,李承幹再回頭看去,鄉民們皆已散去。
車駕內,小於菟在爹孃面前低着頭。
寧兒與蘇婉坐在一起,十分憂愁地看着這個小子。
蘇婉沉聲道:“你往後不許到處宣揚要當太子的話語。”
小於菟坐在小板凳上,不住點頭。
蘇婉接着道:“也不要到處宣揚你登上泰山的事。”
“可孩兒就是登上泰山了。”
蘇婉苦惱地用手扶着額頭,又沉聲道:“你是靠着自己登上泰山的嗎?”
“薛將軍揹我上去的。”
“那好,你現在還覺得足夠自傲嗎?”
“不能。”
蘇婉語氣嚴厲道:“也不許再宣揚要當太子的言語。”
小於菟低聲道:“那是要讓孩兒微而顯,婉而辨?”
蘇婉又道:“老先生教你這般用春秋中的話語嗎?”
“孩兒不懂。”
蘇婉欲言又止……
李承幹安靜地聽着妻子教導孩子的言語,蘇婉是士族門第,因此她的學識十分了得,於菟的起點很高,他如今才七歲就已開始讀春秋,讀論語,或者是漢書。
雖說有些字他還認不全,寫起來也寫不好,但這不妨礙他的起點比尋常人都要高。
任由妻子教導着兒子,李承乾笑着始終沒有言語。
聽蘇婉教導孩子還能引經據典,確實很有意思,就眼下她說到了曲突徙薪,可以聯繫到漢時光武皇帝劉秀的謙遜品行。
再說到劉秀如何打敗王莽,推行度田令,打壓地方豪紳以及緩衝土地兼併的種種緣由。
於菟得到的種種教誨,多是來自蘇婉,或者是文翰四賢。
將來他還會有其他的老師。
相比於自己,李承幹忽然覺得這個孩子受到的多是一些古典文學的影響。
儘管自己這位儲君自小也有房相與舅爺教導,或者是李綱,這位早年過世,算是素未謀面的老師。
路過潼關之後,夜空又下起了秋雨,秋雨淅淅瀝瀝落在遠處的田地裡與河水裡。
這一次車駕走得並不慢,爺爺與舅爺在車駕內坐得並不舒服,但兩位老人家都沒有直言。
東陽翻身上馬道:“皇兄,妹妹先去一趟長安。”
李承乾道:“鄭公老先生的病情若有變化,定要讓人快馬加鞭送來消息。”
“好。”東陽頭戴斗笠,身上披着蓑衣,一手拉着繮繩,揹着藥箱,馬兒揚起前蹄嘶鳴。
小於菟看着英姿颯爽的姑姑頗爲羨慕。
李麗質安排了幾個女侍衛與她同行。
“駕!”東陽揚鞭而起,快馬載着這位公主揚長而去。
“爹!”
“怎麼了?”
“孩兒什麼時候可以騎馬?”
李承幹瞧了眼兒子,道:“等你什麼時候可以獨自爬上馬背,就能騎馬了。”
小於菟頗爲不服氣地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
前方就是渭北,已可以見到遠處的官道附近還有作坊林立,經過十年的積累,一年的改制,又一年的沉澱,現在的關中以棉布與肥皂,葡萄釀與紙張爲主的作坊體系已趨於成熟。
應該說這四項產業是如今的關中產業的四大支柱,上下游的產業基本上都是靠着四大支柱建設的。
李承幹看着谷那律老先生編寫的貞觀書。
小鵲兒從車駕內出來,道:“爹爹,妹妹睡下了。”
李承幹看了眼車駕內正在熟睡的小女兒,又回首看着書卷,秋風攜帶着一些細雨飄來。
小鵲兒取下一旁的燈籠,提着放在爹爹的身邊,“這樣就能看清楚。”
到底是女兒貼心,李承乾道:“你可不要跟你兄長一樣玩鬧。”
她抓着爹爹的手臂道:“女兒纔不會那樣,這是什麼書呀。”
李承干將厚重的書卷遞給女兒,道:“這是谷那律老先生給的,讓朝中教化世人。”
“谷那律老先生很厲害嗎?”
“他是當世大儒,他有很大的威望,你的太公與太爺讓爹爹早點用他,以免這位老人家過世了,就用不上了。”
“嗷……”小靈鵲乖巧地點頭。
當夜色更深了,隊伍的兩側留下人繼續守衛,其餘人皆已入睡休息。
車駕內,李承幹睡得並不深,天還未亮便睡醒了,坐在車駕邊繼續看着這卷書。
自古以來,禮教是頭等大事,谷那律老先生的書中所言,現在的關中與洛陽興建的作坊很多,人還是需要讀書的,因此教導人們讓人們得到良好的品德,這都是十分重要的事。
“太子殿下。”
李承幹擡頭見到了英公,笑道:“英公這是沒有輪值,一夜未眠?”
李績道:“末將不敢鬆懈。”
空氣裡帶着泥土的味道,天光還灰濛濛地就已看到在田地裡勞作的村民。
這場秋雨過後就是霜降時節,到時候關中的蘿蔔與柿子也該收穫了。
當天光完全敞亮,衆人用了乾糧,便再一次趕路前往長安。
一路上就不斷有官吏從長安策馬而來,稟報如今的長安情況。
隊伍又行進了一天,待到能夠見到長安城,衆人的神色上也都有了笑容。
隊伍後方的車駕上,李承干與父皇坐在一起正在吃着棗。
“今年,關中的棗收穫不錯。”李世民一邊吃着一邊道。
“弟弟妹妹好久沒有吃到長安的甑糕了。”
“嗯,朕打算到了長安就去看望鄭公。”
“也好,兒臣與父皇一起。”
長安城遙遙在望,長孫無忌與李績同行在車隊的最前方,兩人很沉默,沒有太多的言語。
彼此心中都明白,太子一旦登基,時局一變,他們兩人就要面對新的皇帝。
官道上已有鄉民紛紛讓開路,迎着皇帝的車駕拜倒在地。
兩年了,再一次回到長安,這裡還是老樣子,城牆依舊沒有變化。
隊伍在長安春明門前停下,李承干與父皇一起走下馬車,來到城門前。
已是須發皆白的房玄齡行禮道:“臣恭迎陛下,太子殿下回朝。”
李承干連忙上前扶起,道:“這兩年,有勞老師了。”
房玄齡道:“臣得知陛下已收回了漢時的遼東四郡,得知陛下與太子在泰山封禪,臣恭賀……”
李世民握住房玄齡的手,“你與朕自少年時就相識,不用說這些,先與朕去看看鄭公。”
房玄齡點頭道:“喏。”
母后帶着蘇婉與寧兒先回了宮裡,李承幹跟上父皇的腳步一路走入春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