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的府邸並沒有如今長安興起的新式桌椅,而是保持着以前的模樣,顯得很簡單也很古樸。
屋外的風雪依舊,薛仁貴就守在門外。
秦瓊望着這位太子道:“當年的太子纔到末將的腰這般高,沒想到如今已久這般健壯又高大了。”
“是呀,孤自小體弱多病,每每鍛鍊身體,也希望自己可以健壯。”
秦瓊道:“大唐的兒郎都該是健壯的。”
李承乾點頭。
“聽聞如今朝野都在請命人讓太子殿下登基?”
“嗯。”李承幹拿着書卷一邊看一邊點頭道:“今天又有不少人向父皇遞交了奏章,說是請父皇退位,讓太子登基。”
秦瓊的神色多了幾分難色。
李承幹又道:“其實近日來,父皇很牽掛諸位老將軍,孤這才前來探望。”
“有勞陛下牽掛。”
“聽聞大將軍當年與父皇征戰四方,戰宋金剛又鏖戰劉黑闥。”
秦瓊帶着回憶之色,說起了當年……
這場大雪讓長安城多了幾分寂靜,只有在房屋能夠聽到人們的說笑聲。
便是現在的關中發生了很多的變化,依舊沒有改變人們秋收冬藏的生活規律。
在這個冬天裡,許多人都是慵懶且閒適的。
當太子殿下離開翼國公府,天色就快入夜。
翌日,這位太子又去看望了尉遲大將軍與河間郡王。
這便是近來東宮太子的舉動,這位太子親自在各個大將軍府邸走動,看望這些告老或準備告老的老將軍們。
期間又去看望了李大亮老將軍,還有薛萬徹大將軍,蘇定方,張士貴,程咬金……
甚至還有一些老將軍早早就讓人收拾乾淨家裡,等候着這位太子的蒞臨。
而也就太子去看望朝中老將軍這些時日,朝中勸諫陛下讓太子登基的奏章越來越多。
“老將軍,殿下可來看望過了?”
年邁的家僕站在英公身邊低聲問着。
李績站在自家院落內,寒風吹得衣裳擺動。
“父親,太子殿下來了。”
李震腳步匆匆而來。
李績忙道:“準備飯食暖爐,酒……酒就不用準備了,殿下不飲酒。”
“孩兒這就去安排。”
李績的孫子,李敬業正懶散地看着一卷書,翻了個身。
李承幹來到府門前,笑着道:“大將軍。”
李績帶着家小相迎,“太子殿下。”
看了看李震,又看了看大將軍的孫子,李承乾笑着道:“今年冬季來得晚,倒是冷得令人直打擺子。”
說着話,太子與英公頗爲和諧地走入屋內。
李震親自爲太子打點着這頓飯食又佈置碗筷,並且清退了所有家小與家僕。
李承幹拿出黃絹放在英公的面前。
李績看着黃絹上的字跡,拜洛州刺史,加封開府儀同三司執掌機要事務。
此乃三師三公的職位,乃是正一品,對一個家族來說是皇帝給予的莫大榮耀。
未等英公開口,李承乾道:“英公莫要誤會,這是父皇擬定的,還未佈告天下。”
李績向皇宮方向拜倒:“末將怎能……”
李承干將大將軍扶起,又道:“當年大將軍教導孤箭術,這麼多年了,孤也不曾有懈怠,在孤的心裡,英公亦是老師。”
李績又行禮,道:“末將愧受。”
看着桌上的飯食,李承乾道:“先用飯吧。”
“喏。”
李承幹又道:“這是父皇留給孤的任命,打算先與英公說。”
見英公依舊在猶豫,李承乾道:“當初在洛陽英公沒有答應孤,現在還望英公不要拒絕。”
李績依舊是低着頭沒有言語。
“這些天孤去看望了諸多老將軍,父皇希望老將軍們能夠頤養天年,身爲兒臣自然不敢懈怠,即便是諸位年邁了,但諸位依舊能夠位列凌煙閣,從此凌煙閣之名只增不減。”
“末將謝過太子殿下。”
君臣商議良久,與當年一樣英公想要再教太子殿下練習箭術。
寬敞的院子內,李承幹對着靶子放出一箭。
只不過這一次李績箭法卻不如太子殿下了,他笑道:“殿下的箭術比當年更加精進了,末將不如也。”
君臣在雪中笑了。
這一次交談之後,李承幹又去看望了房相與房夫人。
房府中,房玄齡戴着用琉璃所制的眼鏡,笑呵呵道:“太子殿下近來在諸位老將軍府邸間走動?”
李承乾道:“臨近年關,貞觀就要過去第二十個年頭,就當是慶賀了,孤走這麼幾趟也是應該的。”
房玄齡笑着不語,又聽到了屋外房夫人正在呵斥孩子的話語聲。
李承幹告別之後,在朱雀大街上走着,口中吐出熱氣,想着這些與父皇奮進多年的老臣,心中多有觸動。
內侍腳步匆匆而來,行禮道:“殿下,朝中又有十餘人寫了奏章勸諫陛下退位。”
李承幹聽了之後,沒有說任何話,只是走入了趙國公的府邸。
早在太子殿下就要到家門口時,趙國公就親自來門口相迎。
內侍趕忙來傳的話語,自然也是聽到了。
李承幹示意這個內侍回去,又面向舅舅,行禮道:“朝中的事,想必舅舅也聽聞了。”
長孫無忌身上的朝服還未換下,點頭道:“臣聽聞了。”
走入舅舅的府邸中,朝野都在勸諫陛下退位讓太子殿下,讓貞觀一朝有一段能夠名傳千古的佳話。
這當然是一段佳話了。
只是朝野人心涌動,只有舅舅一直平靜如水。
李承幹從薛仁貴手中拿過籃子,遞上道:“這是西域送來的棗,進獻給宮裡的,孤給舅舅帶了一些。”
長孫無忌行禮道:“臣領命。”
李承乾道:“如今朝野都在讓父皇退位,這件事還是岑文本他們帶的頭,本來父皇就已多年不理國事,從洛陽回來之後,父皇與舅舅還有老師有過一次長談。”
“嗯。”
“至今孤也不知父皇與舅舅都說了什麼。”
“臣……”
看舅舅爲難的模樣,李承乾笑着,“舅舅不說也無妨,若孤不知道更好,還是別說了。”
“臣領命。”
“現在朝野這般勸諫父皇,照理說在他們心裡孤應該是惶惶不可終日的吧,朝野都在爲太子請命,對孤這個東宮太子來說,現在要篡位奪權,也是輕而易舉的。”
“因此或許會有人覺得孤惶惶不可終日,寢食難安,不好面對父皇與朝臣。”
聽着太子的話語,長孫無忌低着頭,覺得自己纔是那位惶惶不可終日。
言罷,李承幹便離開了。
沒有在趙國公的府邸多久。
送別了太子之後,長孫無忌獨自一人坐在府邸中,眼前放着一份還未書寫的奏章,筆就在手中,遲遲不能落下。
不知爲何,舅父當年說過的話語一直在心中縈繞無法散去。
“要論勇氣,你還不如當今太子。”
“你總是想得這麼多,你想要顧全大局的所有人,你可曾想過有些事就要有割捨的。”
“你只有幫扶太子,長孫家才能一直安好,除了太子你別無選擇。”
回憶當初在曲江池邊,那燈火照映着曲江池的夜晚,很明亮。
那年的夜裡,舅父說:承幹是個好孩子,他想要當皇帝。
這些話語一次次地浮現在腦海中。
往日的種種浮現在心頭,承幹是太子,他不是活在皇帝眼中的太子,也不是朝臣心目中最完美的太子,這位太子行事嚴苛,集權,他想要強權又勇敢。
他是天下人心中的太子。
這麼多年了,長孫無忌第一次有了勇氣,他執筆寫下了一份奏章。
當奏章寫完,他又恍惚回神,不知不覺已將心中的話語寫下了,又喚道:“來人。”
長孫沖走到父親面前,道:“父親。”
長孫無忌將奏章緩緩遞去,囑咐道:“連夜交給陛下。”
“喏。”
待兒子將奏章送出去,長孫無忌扶着桌子,大口呼吸着,他的心從未如此衝動過。
可他心裡明白,只有太子登基,才能讓所有人都安心。
長孫無忌忽然笑了,這輩子他多半也能讓舅父有些許稱讚了吧,如此一來天下人也該心安了。
今年的冬季格外寒冷,翌日的早晨,這個時辰的皇兄應該在太極殿與羣臣早朝。
李麗質與東陽站在太液池邊,擡眼看去水榭內的父皇正向着幾個面色無辜的內侍發着脾氣。
李麗質道:“昨夜,舅舅讓人送來了奏章。”
東陽坐在椅子上,一手撐着側臉,看着水池內的薄冰道:“父皇是因爲那份奏章惱怒嗎?”
李麗質道:“舅舅是父皇最親近最忠心的臣子呀。”
東陽不明白這些複雜的關係,這都是與權力有關,她思量着道:“皇兄何時能夠登基?”
“皇兄若不去爭取,那麼皇位就只能矗立在那兒。”
東陽低聲道:“難怪呢。”
李麗質又道:“有些事皇兄不能光等着,若只是等着且不知要等到何時纔是頭,唯有進取,我們的皇兄從來不是一個缺少勇氣的人。”
發了脾氣的父皇趕走了所有的內侍,李麗質這才走上前,按着父皇的肩膀,道:“父皇何故爲難他們。”
李世民閉着眼,任由女兒按着肩膀道:“朕讓他們下棋,他們連下棋都是戰戰兢兢,不痛快。”
李麗質笑道:“父皇啊。”
“嗯。”
“如今誰不是戰戰兢兢的?”
李世民稍稍睜開眼,沉重地呼吸着,道:“明日,朕上朝。”
李麗質眯眼笑着道:“好。”
貞觀二十年,冬至剛過,時隔一個秋季的皇帝終於來早朝了。
李世民坐在皇位上安靜聽着三省六部稟報事宜。
岑文本站出朝班,朗聲道:“陛下,自堯舜以來,天下帝位幾經流轉,如今四海平定,太子經十數年治理國事,天下臣民景從,建設河西走廊,治鬆州,安鄉民,平賦稅,治河北,今已收回漢時四郡,卻中原疲敝,需與民休息。”
劉洎站出朝班道:“陛下,如今鬆州,河北,朔方,陰山,西州各道兵馬皆聽從太子號令,太子殿下治理國事以來各地將士皆衣食充足,各地無不念太子殿下治理之功,臣等請命太子登基,執掌國事。”
李世民聽着這些話神色很平靜,鄭公不在朝堂了,房玄齡也告老了。
長孫無忌還在朝堂上,但一言不發,任由文臣開口。
在他們的話語中,似乎大唐不需要一位善戰的皇帝了,大唐需要一個能夠整頓吏治,能夠安民治理社稷的皇帝。
李承幹安靜地站在朝班上,一言不發,現在的大唐疆域東至遼東四郡,西至天山北麓,上千萬平方公里的疆域。
對一個帝國來說這是一個極其浩大疆域。
對鄭公來說,陛下是一個寬容的皇帝,治理社稷不能有婦人之仁,不能有憐憫之心。
這就是鄭公的主張,他覺得皇帝應該是一個充滿理性的人,而不是一個會被感情與心欲左右的皇帝。
其實鄭公的主張在任何時候都是適用的,掌權者都應該是理性的,哪怕理性到冰點。
大唐好不容易討伐了外夷,掃平了諸國,是時候整頓吏治了,現在不整頓,將來恐怕再也來不及了。
掃清了河北之後,世家依舊在,大唐土壤不能成爲那些世家大族用來滋養自身的土壤。
大唐需要一次大清洗,進行一次從根子上的清算,不能將中古時期的弊病留下來,不將其根除……反之就會蔓延,就會擴大。
因此要完成這些事的前提,鄭公認爲將來的皇帝需要保持極強的理性。
如鄭公,谷那律,乃至溫彥博老先生,他們都是從前隋亂世走過來的老人,其實他們都很清楚弊病所在。
越來越多的朝臣站出來勸諫,太極殿內,勸諫太子登基的話語聲一浪高過一浪。
就連站在一側的李泰也有了慌亂的神色。
李世民一直坐在皇位上,平靜地面對所有人。
良久,當午時的陽光進入這座坐北朝南的大殿內,皇帝終於開口了。
“承幹,你出來,與朕說話。”
李承幹走到百官身前,行禮道:“父皇。”
李世民道:“朝臣如此爲你請命,你可願站在朕的位置,領天下臣民?”
朝臣皆是肅穆。
李承幹朗聲道:“兒臣領命。”
聽到兒子簡短的話語,李世民看到了兒子的笑容。
不知爲何自己竟也控制不住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