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着唐人的自信與從容,他們每個人都是十分自傲地擡頭說話。
松贊干布看到有幾個孩子正在溝渠中玩鬧,道:“你們的孩子都很勇敢。”
老漢笑呵呵道:“老漢當年跟着大將軍們滅了吐谷渾,老漢的兒子跟着大將軍們打下了天山,我們關中的漢子十之八九,都是戰場上廝殺活下來的。”
再看看這個吐蕃人文弱的模樣,老漢又道:“我們都粗野了些。”
唐人的孩子不害怕風雪,因到了來年,糧食還會從地裡長出來……
待松贊干布離開,這個老漢又唱起了歌,帶着古老的調子,一時間聽不懂是什麼歌,但能夠聽到歌謠中的豪邁意境。
松贊干布幾經詢問之後,才知這個老漢所唱的是秦調。
因此,松贊干布覺得這裡是一片很古老的地界,這裡的人是古老的,這裡的歌謠更古老。
跟隨松贊干布而來的吐蕃使者皆是跟在車駕一側,他們駕着馬而行。
很多年前,這位贊普就時常會遙望東方,想要一看中原的風貌,這位贊普喜歡讀中原的書籍。
贊普十分嚮往中原,此番會來關中或許不是因大唐皇帝的旨意,也不是因祿東讚的書信,其實若在死之前能夠看一眼中原,此生也算是無憾了。
那是贊普心中的嚮往地,哪怕是贊普教導欽陵,也時常說起這些。
期間,一路上松贊干布還經過了幾個縣,明白瞭如今大唐治理的關中情形,這讓松贊干布很吃驚。
一個叫李安期的年輕官吏,在灃河邊上,這個八品的官吏向他介紹着如今關中的變化,比如說現在買賣房子都要經過官府,並且需要繳納稅錢,各家放羊不能超過十頭,各家孩子到了七歲就要去念書。
這都是以前松贊干布沒有聽說過的事,當年派使者來長安之後,便學如今的大唐治理之策,制定律文,建設官吏,刑,計,度支,再製定內外相。
這些治理,讓松贊干布時常覺得自傲,可如今再看關中,他以前所學的一切都變了,如今的天可汗將各縣往下再分,再細分,並且每個縣的官吏多達六十餘人。
大唐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松贊干布希望吐蕃可以強大,可吐蕃的面前是一個更強大的帝國,這個帝國甚至還在轉變中。
以前的吐蕃看起來就要追上大唐了,可如今卻追不上了。
若不是因病體,不得已借道來鬆州,松贊干布真的很想去富饒的西州與河西走廊看看。
松贊干布吃驚於這位天可汗的本領,甚至不用發動兵變,在登基之初不用殺人,就能讓政令暢通無阻地下達各縣。
又可能是因現在的天可汗,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已執掌了整個關中,如今只不過是順手爲之?
聽着李安期的講述,松贊干布更急迫地想要去長安,與這位天可汗暢談,甚至覺得能夠從現在的天可汗口中學到很多從未見過的理念。
爲什麼現在的關中鄉民如此擁戴這位皇帝,爲什麼現在的唐人如此自傲,爲什麼現在當年的天可汗東征,能夠讓萬千鄉民相隨。
爲什麼唐人能夠擁有如此強大的凝聚力,他們怎麼能夠爲了一個信念,不顧戰死沙場,甚至不用朝中給予糧草,就願意奔赴遼東。
這都是松贊干布在一路上聽到的故事,因此他困惑,有時候覺得自己很瞭解中原,但此刻……又覺得好陌生。
李安期穿着深綠色的官服,道:“我只是一個住建的監正,實在不好收留贊普,長安距此只有三天的路程。”
松贊干布用吐蕃的禮儀行禮道:“多謝。”
李安期忽然又道:“還有啊。”
松贊干布又回身看向他。
李安期道:“當年家父與你們吐蕃的使者經常打架。”
松贊干布疑惑,問道:“敢問……”
“家父李百藥。”
“聽聞過此人。”
“家父已告老了,你們吐蕃人也不要慶幸,現在的禮部尚書是許敬宗,他更難對付。”
松贊干布再行禮道:“多謝告知。”
在灃水河邊休息了一天,松贊干布見到了從長安來的官吏。
來人是一個太醫署的醫官,那人介紹道:“我乃太醫署醫官張文仲,敢問吐蕃贊普何在。”
松贊干布坐在馬車裡,還不住咳嗽着。
跟着吐蕃使者來到馬車前,張文仲又道:“奉東陽公主之命,先一步來看望贊普病情。”
松贊干布面色蒼白,年僅二十九,卻已是虛弱至此。
張文仲快步上前,看着松贊干布的面色,拿出一個水壺,倒上一小碗有些黏稠的湯汁,遞上道:“飲下。”
幾個吐蕃使者神色緊張,但松贊干布還在咳嗽着。
張文仲道:“只要飲下便能止咳。”
松贊干布目光打量着對方的官服,而後拿過這碗湯汁,大口嚥下,這湯汁很甜,入口還有些涼意。
感受着帶着涼意的湯汁入口入喉,松贊干布發現自己竟然真的不咳嗽了。
張文仲解釋道:“這是止咳的,再讓老夫看看氣色,聽一聽。”
吐蕃使者見到來人有如此妙藥,藥一入口便止住了咳嗽,紛紛退到一旁。
張文仲讓松贊干布褪去了外衣,先是讓他張口,看看喉口,而後耳朵貼在胸膛聽着動靜,還示意讓一旁的人都不要言語。
這個醫官辦事很直接,上來就讓贊普做種種事。
而後張文仲坐在車轅上寫了一番診斷,讓人送去太醫署。
還有幾個吐蕃使者正在用吐蕃語交談着。
見狀,張文仲不悅道:“他們議論老夫?”
松贊干布重新穿好外衣,道:“他們是在慶賀,大唐的天可汗是真的要給我治病,不是來殺我的。”
張文仲擡首一笑道:“陛下向來言出必行,說了是給贊普治病,就不會殺了你。”
“大唐的公主也任職朝中官職嗎?”
張文仲解釋道:“何出此言?”
“東陽公主?”
“公主殿下不在太醫署任職,可太醫署衆人都要聽從公主殿下辦事。”
松贊干布呼吸還有些短促,道:“倒是奇怪。”
張文仲解釋道:“東陽公主是孫神醫的弟子,我們能學到一些也能受益終身,我是醫者,醫者只會治病,不會害人。”
“多謝,這裡有些金銀還請收下。”
張文仲走下了車轅,道:“我不能收你的財物。”
“爲何?”
“我若是收了你的財物,你讓某家跟着一起去吐蕃又該如何?因而某家收不得。”
松贊干布錯愕一笑。
“老夫讓人送去了診斷,長安已準備好了十餘名醫官准備給你治病,我們缺少病人,陛下正值鼎盛也不會得病,贊普能來長安看病,我們很高興,特別地高興。”
松贊干布再次無言一笑,問道:“我的病情如何?”
“那要去長安與衆人議過才能下定斷,老夫只是來穩住你的病情,可不能讓你死在半道上。”
這位張文仲看起來與自己年紀相仿,倒是很從容的模樣。
幾番交談,覺得這人的口很嚴,松贊干布問不到想知道的事,便也不再講話了。
越是靠近長安城,路上的行人與馬車也就越多,一路上的店鋪與酒家也不少,松贊干布看着這一切,這就是富裕的長安,清冽的羊肉湯,剛出爐又香氣撲鼻的烤包子,賣不完的瓜果。
多麼富裕的唐人,他們甚至不用擔心一場風雪凍死了牲畜,也不擔心明日會不會捱餓,若吐蕃人也能過得這麼好,雪山上的神也會來看看人間的吧。
松贊干布看到了人們正在晾曬的麥子,看到了一車車的蜂窩煤運入了關中,他見到了一間間書舍,聽到了孩子們的讀書聲。
長安城就屹立在幾條河道的環繞之處,這個位置與書卷上所記錄的並沒有錯。
松贊干布坐在車架內,目光看着這座高大的城池,城門口很擁擠一時間不好通行,待官兵前去疏通之後,車駕才能進入。
或許多年之後,當老邁的松贊干布再去西域,再回吐蕃他纔會理解,爲什麼有人會說長安城是這個世間最美麗的地方。
車駕平穩地駛入長安城,寬敞的朱雀大街上,行人紛紛讓開了路。
朱雀大街很平整,馬車走得很快,一路上松贊干布看到了突厥人,金髮碧眼的胡人,還有穿着認不出衣裳來自何處的人們,他們多半是來自中原各地。
這座城中最多的人還是唐人,甚至有唐人能夠與西域人一起飲酒,西域人也說着十分地道的關中話。
馬車還在行進,松贊干布流連這裡的景色,但車駕已過,只能匆匆一眼。
也不知行進了多久,松贊干布盤算着這座長安的龐大。
直到車駕停下,一旁的張文仲道:“朱雀門到了,下車吧。”
這位虛弱的贊普又咳了一陣,他想要再喝那藥湯,但這一次張文仲不給了,他說這藥一天之內不能多喝。
讓吐蕃使者攙扶着,松贊干布望着這座巨大的宮門,立在門邊上的是一個個的將士。
進入朱雀門,松贊干布就失去了方向感,在這座皇城中任由人們攙扶着。
一直進入一處官衙內,松贊干布隱約看到了門匾上的字是鴻臚寺,他也看到了祿東贊與桑布扎。
之後松贊干布被平放在一張木板上,張文仲正在向衆人解釋着什麼。
而自己呢……松贊干布這般平躺着,讓一羣官吏對自己各種下手。
穿着一身的男子衣裳的東陽,收起了長髮,戴好了太醫署的官帽,看着張文仲帶來的診斷。
“如此說來,肺音很模糊,體溫偏高?”
“是的。”張文仲又道:“在下的聽力很好,多日來幾次診斷,斷不會有錯。”
東陽蹙眉又問道:“離開吐蕃時也是這樣嗎?”
“殿下,臣不知吐蕃人是如何治病,只能按照來時的情況來推斷。”
東陽走上前,看着消瘦的松贊干布,將手指放在他的心口感受着心跳,低聲道:“深吸一口氣,試一試如何?”
這位公主殿下的話語聲很溫和,聽着的感覺令人莫名地心安。
松贊干布用力吸了一口氣,便劇烈咳嗽起來,整個人當即側躺,蜷縮着咳嗽着。
鴻臚寺內一衆醫官都屏息凝神,聽着咳嗽的聲音。
官衙外,桑布扎來來回回走着。
許敬宗神色不悅道:“別晃了,再晃老夫打斷你的腿。”
桑布扎停下腳步,道:“孫神醫呢?”
許敬宗冷哼道:“朝中都不見得能夠請動孫神醫,你們吐蕃人就不要多想了。”
再看祿東贊站在鴻臚寺外,目光不動,看着一羣醫官圍在贊普身邊。
許敬宗慵懶地道:“你們放心,東陽公主是孫神醫的弟子,跟隨孫神醫學醫十餘年。”
祿東贊又收回了目光,聽到鴻臚寺內的咳嗽聲又停下,他失魂落魄地坐在臺階上。
半個時辰後,張文仲走了出來,看他腳步匆忙,桑布扎當即攔住,道:“我們贊普如何了……”
張文仲這才意識到,有必要與他們說病情,便言道:“且不說你們吐蕃人是否懂醫理,贊普或許是因小病,卻沒有得到診治,拖累至今。”
“什麼!”桑布扎惱怒道:“就知道贊普正值鼎盛之年,豈會如此。”
張文仲又道:“若吐蕃真的缺醫少藥,這種病確實會要人命,在這裡留三日,之後調養半月,再看緣由。”
祿東贊拜倒在地,道:“多謝了!”
張文仲面朝太極殿方向,行禮道:“你們應該謝陛下。”
言罷,張文仲快步離開了。
接連幾天,祿東贊與桑布扎一直守在鴻臚寺外,吃睡都在這裡。
他們幾次走入鴻臚寺內,發現贊普正在睡着。
還有醫官站在這裡,記錄着贊普在睡眠時的咳嗽次數。
太醫署還未給贊普用藥,只不過在鴻臚寺內瀰漫着大蒜的味道。
皇宮新殿內,李承幹看着東陽的診斷書,詢問道:“能治?”
東陽解釋道:“要是再晚一兩月再送來,恐怕妹妹也無能爲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