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縣令又嘆了口氣:“你去隋家告罪和解了嗎?”
倪大夫一臉沮喪:“去了……,隋家不讓小人進門。”
“唉,那就麻煩了。”錢縣令指了指桌上和地上的禮物,低聲道:“你這次的東西,本縣是斷不敢收的!實話告訴你,先前本縣是想將這些東西當面上繳,給州醫署湯博士處理,以明本縣秉公執法之志,聽你說得可憐,又念你我相交多年,你在本縣行醫,救治過不少百姓,也算勞苦功高。所以好意提醒你一句,趁他還沒來,趕緊把這些東西都收了起來,別讓湯博士知道,你我都不好交代。”
“是是!”倪大夫失魂落魄一般,兀自不死心,勉強擠出一分笑容,低聲道:“大老爺,這個……,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哪個醫者也不敢說包治百病,縱然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也不敢拍胸脯說一輩子沒失手過啊。隋掌櫃老母病危如此,病重不治,那隻能怪她的病自身太重了,所謂‘治得了病,救不了命’,‘閻王要他三更死,誰能留他到五更’?總不能因爲病人死了,就要醫者無辜殉葬啊?!”
“無辜?”倪大夫冷笑道,“是不是無辜,待會兩位醫官來了,你就知道了。”說到這,倪大夫又恢復了淡漠的表情,瞧着兩手指甲,道:“倪大夫,湯博士可馬上就到了,要是看見你這些個東西,只怕你就更難說清楚了!”
倪大夫頓時慌了神,趕緊忙手忙腳將禮物裝好,跑到門口,左右看看,見湯博士他們果然還沒過來,趕緊招手將門外遠處候着的店夥計叫了來,將大捧盒擡走了。
過得這片刻,倪大夫終於稍稍穩住了心神,喘了一口氣,低聲道:“大老爺,舍弟可能會被如何處置呢?”
錢縣令瞧了他一眼,冷冷道:“這個……,本官不便奉告!”
“是是……”
倪大夫諾諾連聲,不敢再問。
他知道,既然這件事涉及到了縣令的頂頭上司,又是三道指令這麼下來的,他心中已經很清楚這裡面孰輕孰重。若不出足夠重的大禮,只怕難以打動他的心。眼下情況未明,不宜冒然出手,先摸摸情況再說。不過,從錢縣令這態度和剛纔的話,倪大夫已經知道,自己弟弟有可能用藥上也多少有些問題,要真是這樣,那隻怕更沒得希望了。
又過得片刻,門外終於響起腳步聲,門口侍從高聲道:“湯博士、安醫官到——!”
錢縣令忙站起身,等湯博士進來,上前一步拱手道:“湯大人!”
湯博士忙躬身一禮:“錢大人!”禮畢,瞧了一眼旁邊的倪大夫,淡淡一笑:“原來倪大夫也在此啊?”
錢縣令忙陪笑道:“倪大夫是來詢問他惠民堂倪二的案子的。——請坐!”
等湯博士和安大人坐下之後,倪大夫忙上前一步,一拱到地:“小人拜見兩位大老爺。”
湯博士掃了他一眼,卻不理睬,轉頭對錢縣令道:“但不知錢大人召喚卑職,所爲何事?”
“適才倪大夫來詢問倪二的事,提到他弟弟醫術不差,應該不會用錯藥的,故覺得這件案子很冤枉,因這件案子是刺史大人交辦的,本官不敢冒失,故請大人過來解釋一二……”
“解釋?”湯博士嗤的一聲冷笑,“什麼好解釋的,事情已經水落石出,案犯下方用藥,‘故不如本方’,依律當以故殺罪論!事實已經昭然若揭,證據確鑿,就等着大人升堂斷案,查清這廝爲何要謀害老夫人,判他死罪上奏朝廷,卑職也好回去稟報刺史大人了。”
一聽這話,倪大夫身子一晃,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作爲多年行醫的老大夫,對醫療事故的處罰是很清楚的。在唐朝,根據《唐律》的規定,一般的過失導致的醫療事故,叫做“誤不如本方”,最高是徒二年半,比現代醫療事故罪要輕得多。但是,如果是故意用錯方藥,則叫“故不如本方”,那就要按故意殺人罪或者故意傷害罪論處了。最高可以判處死刑。
至於什麼是“不如本方”,根據《唐律疏義》的規定,是指“醫師爲人合和湯藥,其藥有君臣、分兩,題疏藥名,或注冷熱遲駛,並針刺等,錯誤不如本方者”也就是說,根據官府認可的醫書典籍,對方藥的配伍、劑量、冷服熱服,先煎後煎,以及針刺部位等等有明確規定,你沒有按照規定下方用藥,或者不按規定亂使用藥物的名稱導致藥鋪出藥錯誤等等,就叫不如本方。簡單一句話,就是使用方藥違反規定。
倪大夫原以爲這件事花錢能搞定的,沒想到送錢人家不收,原來是想要自己弟弟的一條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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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衙門之初,他就算打死也不會相信弟弟是砍頭的罪名。一時慌了神,也顧不得禮貌了,衝口道:“舍弟斷不會故意故意謀害老夫人!舍弟一定是冤枉的!幾位大人,能否告訴小人,憑什麼要定我弟弟‘故不如本方’的故殺之罪?”
“是否冤枉,升堂之日查案之時,你到堂下聽審,自然便明白了。——錢大人,卑職還要回州府將此事稟報刺史大人,就不奉陪了,幾時升堂問案,還請大人儘早定奪。大人能等,只怕刺史大人那等不得!”
錢縣令諾諾道:“已經定了,後天上午升堂審案。正準備報請刺史大人呢。”
“那就好。告辭!”湯博士袍袖一拂,也不看倪大夫,揚長而去。
錢縣令忙把湯代夫送到門外,這才輕嘆一聲,慢慢轉身回來,瞧了倪大夫一眼,拱了拱手,連話都不說,轉身走了。
安醫官也一言不發,拱手跟着出了花廳,只剩下倪大夫神情恍惚站在那裡。
倪大夫呆了半晌,一身疲憊地拖着腳步慢慢出了衙門,回到惠民堂。
惠民堂已經關門歇業了,大宅內悲悲切切都是人,白髮蒼蒼的老母,倪二的妻妾,媳婦、女婿還有蹣跚學步的孫兒,一屋子人都眼巴巴望着他回來。
先是看見店夥計把禮物挑子挑了回來,接着又見倪大夫哭喪着臉的回來,便都知道事情不妙,只是顧及老孃在旁,不敢放聲大哭。可抽噎聲已經讓老母警覺,她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倪大夫的神色,顫巍巍拉着他的手,道:“兒啊,事情到底怎麼樣了?你跟娘說實話!”
倪大夫不敢把剛纔聽到的事情告訴老人家,生怕急出個好歹來,只能勉強擠出一點微笑,說不妨事,自己正在走門路,弟弟很快就能出來。
安撫下老母回屋休息之後,倪大夫這才把自己的妻子、倪二妻妾、兒女叫到屋裡,關上門,把事情經過說了。倪二的妻妾兒女聽說倪二可能會被定死罪,頓時慌了,哭成一團,哀求倪大夫務必想法相救。
一番商議,都覺得要先了解事情真相再說,湯博士和錢知縣都沒辦法,只能找安醫官,他或許能說出事情真相,得知真相之後,纔好想法子。這安醫官倒與倪大夫平素關係不錯。
正商議,一個小丫鬟急匆匆跑進來,福禮道:“老爺、太太,小少爺有些不對頭,好像是病了。”
衆人都吃了一驚,倪大夫皺了皺眉,當真是房漏偏逢連夜雨,禍不單行,沉聲道:“怎麼了?”
“小少爺額頭好燙的,還拉肚子。”
“什麼時候的事情?”
“就今天上午。”
“爲什麼不早說?”
“小少爺說沒事,不准我們說,怕吃藥,說藥太苦了。說他還要堆雪人打雪仗……”
倪大夫的老婆急聲道:“不是說了不准他到雪地裡玩嗎?”
“我們勸不住……”
“爲什麼不來告訴我們?”
“小少爺說了,誰告訴了就用刀子割誰的臉……”
這個小少爺是倪大夫夫妻的小兒子,小名“智兒”,今年七歲,夫妻兩十分溺愛,把個脾氣慣得不成樣,而且很驕橫,平素沒把丫鬟僕從當人看,他說用刀子割丫鬟的臉,那就肯定會割的。難怪丫鬟害怕不敢來告訴。
倪大夫知道兒子這秉性,現在也沒空責怪丫鬟,治病要緊,沉聲問:“小少爺呢?”
“在屋裡躺着呢。”
倪大夫急匆匆來到臥室,只見兒子躺在牀上,蓋着被子,一個小丫鬟在旁邊服侍着。見他進來,忙起身道福,退到一邊。
倪大夫附身瞧了瞧兒子,見他面色灰白,眼神迷濛,臉頰潮紅,忙伸手一探,發覺額頭滾燙,柔聲問道:“智兒,覺得怎麼樣?”
“冷……”
“還有呢?”
“肚肚痛……,拉肚肚了”
“拉什麼樣的?稀的還是水的?”
“水稀水稀的。”
倪大夫幫兒子診脈望舌之後,微笑道:“沒關係,你這是受涼了纔會發熱拉肚肚的,跟你說了不要去雪地裡玩,你就是不聽。所以受寒了。爹開副藥給你吃了,就會好的。”
“我不吃藥!好苦的!”
“不吃可不行,良藥苦口。聽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