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無望從一陣又一陣的可怕夢魘中悠悠醒來,瞪着眼睛看着華府客房的天花板,靜靜地回想着夢中的景象。那些宛如修羅地獄般的一幕幕畫面,一一浮現眼前。他夢見自己化身成嗜血如命的魔神,勢不可擋地殘殺着他所遇見的每一個人。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自己明明滿心不忍,但是身軀中的一個恐怖絕倫的聲音卻像惡魔一樣驅使着他不停地殺,殺,殺。他在夢中看見的鮮血已經匯成了溪,化成了河,聚成了海。
彭無望嚥了口口水,掙扎着想要從牀上下來,忽然他發現自己身上竟然有着十七八處傷口。他大驚失色,衝口而出:“大哥,大哥何在?四弟,四弟?”
這一聲呼喚,嘩啦一下子叫進了一屋子人。當先的兩個正是彭無懼和華不凡,接着的是一大羣服飾奇異,打扮精悍的各色人等。有出家的道人,有剃頭的和尚,有勁裝急服的漢子,也有羽扇冠巾的風流秀士,還有一位似曾相識的紅衣美女。
“二弟,你終於醒了,這可太好了,爲兄早就知道你是個打不死的英雄好漢。”華不凡歡喜至極,雙眼忍不住盈滿了熱淚。
“三哥,三哥!”彭無懼撲到彭無望身邊,放聲大哭,“三哥,你已經昏迷了五天五夜,小弟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
兩人身後的那一大羣僧俗人等呼啦一下子衝進了房,你一言我一語,有喊歐彌託佛的,有喊善哉善哉的,也有大聲歡呼的,也有迫不及待自我引見的,更有什麼都不說上前倒頭就要下拜的。一時之間,滿屋子的人聲轟轟不絕於耳,讓彭無望不知如何是好。
華不凡連忙大聲道:“各位,我二弟傷勢已經見好,請不必擔心。我現在就去請川中名醫前來,如果二弟已無大礙,自會出廳與各位相見。”衆人喜笑顏開,紛紛又是歡呼,又是大笑地走出了房門。
“大哥,這是怎麼回事?”彭無望驚問。
“二弟,難怪你不知,那日你帶着侯再春闖上巴山與蜀山七煞激戰,爲兄也在山上,只不過那個時候,爲兄以及同去的戰友被三百強弓硬弩手圍在蜀山聚義堂的廂房之中,命在旦夕。”華不凡笑着說,“你力殺三煞,大敗蜀山軍,救了我等一干人的性命,自己卻昏迷倒地,我們衝出來的時候,你並不知道。你剛纔看到的諸人都是巴蜀武林白道一流高手,也是你救下來的數十條性命。”
彭無懼頗爲惱怒地大叫道:“三哥,這是你的不對,你要上巴山,爲何不喚小弟前去,反而叫上侯阿大,讓他白白看了這許多的好戲,卻讓我見不到一場。司徒大伯的仇,我也想報啊!”彭無望驚的臉色都變了:“我什麼時候上的巴山?”
華不凡和彭無懼互望了一眼,同聲道:“五天之前。”
彭無望驚道:“我,我這一醉,竟醉了五天?”
華不凡忙道:“二弟,你哪裡是醉了,你受了重傷,是傷口中了風毒才昏迷如此之久的。”
彭無望緊緊閉上眼睛,慢慢回憶起了五天前的若干片斷,猛然道:“這麼說,那不是夢,是我酒醉之後的妄爲。”
彭無懼大笑道:“三哥,這哪裡是妄爲,這是天下第一號的英風義舉,現在巴蜀成都的大街小巷,哪裡不在傳頌三哥大戰蜀山七煞的英雄事蹟。”
彭無望用力扶住頭,沉吟了很久,忽然問:“我殺了多少人。”
華不凡愣了一下,說:“聽銅虎侯在春說,你上山之時血戰十七場,殺死寨丁兩百餘人,斬殺護寨高手四十一人,大梁守山偏陴副將二十九人,又殺了蜀山三煞。”
彭無望心裡咚咚直跳,緊張地問:“可都該殺?”
華不凡大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二弟,這些人惡盡惡絕,除了好事,什麼事都幹,你說該不該殺?”
彭無望臉上終於露出釋然的笑容:“所以,小弟雖然醉酒,但是卻沒有妄殺一人。”
彭無懼也笑了起來,道:“我當三哥擔什麼心,原來如此。”他轉頭對華不凡說:“我三哥不敢飲酒就是因爲怕酒後妄爲,如今看來沒什麼好擔心的。”
華不凡大笑道:“如此飲酒,竟可一掃世間奸佞,應該多飲纔對。”
彭無望尷尬地笑了幾聲,心裡卻明白,自己每逢醉酒,都感到熱血狂涌,想要狂放一番,如今身有武功,妄爲起來更加難以控制,以後還是少飲酒爲妙。
這時,華不凡禮聘的幾位川中名醫魚貫走進房間,仔細診查彭無望的傷勢。
“如何?”華不凡緊張地問。
一位名醫擡起頭來,捻鬚微笑道:“彭少俠體質之強健,實乃我平生僅見。這些餵了毒的透骨釘所引發的傷勢竟然癒合的如此迅速,真是難以想象。”
另一位醫師笑道:“彭少俠雙腿的劍傷大體癒合,雖然需要十數天的靜養,但已無大礙。”
華不凡和彭無懼同聲歡呼起來,華不凡激動地說:“這真是老天保佑。”轉頭對幾位醫師道:“各位這些天來辛苦了,禮金我已經準備好了,我會讓師弟們親自送到諸君家中。”
那幾位醫師同時笑了起來,其中一個道:“華公子客氣了,能夠爲彭少俠醫傷,是我等的三生之幸,如何還要什麼診金。就算我們能夠答應,那些巴蜀的老百姓恐怕都要把我等的脊樑戳爛了。”此言一出,衆人都鬨堂大笑。
待到送走了幾位醫師,華不凡和彭無懼放心地攙扶着彭無望,走出了客房,來到浣花莊的大堂之內。
大堂之上,高朋滿座,大雪山,峨嵋,青城,巴山,浣花劍派參戰的衆家高手都在這裡。還有武林七公子之中的厲寒罡,嶽堂威。天下第一大幫幫主紅思雪赫然也在其中。
當彭無望一出現在華府大堂之內,能站起來人都統統站了起來。厲寒罡和嶽堂威尚有重傷在身,難以站起,但也都挺身拱手,神態激動。
“彭少俠!”“彭英雄!”“彭兄弟!”之聲絡繹不絕。
彭無望手足無措,誠惶誠恐地四面拱手,茫然不知如何應對。
“二弟!讓我來一一引見。”華不凡笑着牽着彭無望的手,來到厲寒罡面前,道:“二弟,這位就是武林七公子之一的霹靂公子厲寒罡。”
彭無望拱手道:“厲公子,久仰。”
厲寒罡掙扎着將身子往前一傾,道:“彭少俠,蜀山解圍之恩,莫齒難忘。”
彭無望忙說:“厲公子客氣,那日適逢其會,純屬機緣巧合,請不必放在心上。”這時,嶽堂威探身上前施禮道:“彭兄說的哪裡話來,活命之恩銘感於心,豈能相忘。”
彭無望看了一眼華不凡。華不凡道:“這位是開山公子嶽堂威。”
彭無望忙道:“原來是嶽公子,在下不才,不會說話,但在蜀山之中我本豁出性命闖寨,沒想到衆位就在山上。你說我救了你,我還要說你救了我呢。”這句話立刻讓周圍的衆人都笑了起來。
嶽堂威大指一伸,笑道:“彭兄風趣,不過雖然你殺了嶽帥空後,昏倒在地,但是蜀山寨的雜碎都被你嚇破了膽,只憑你手下的侯在春一人便可救你下山,我等全然是不相干的。不過如果沒有你,我們恐怕要被這些惡賊一窩端了。”
彭無望臉紅了起來,摸着頭說不出話來。
這是華不凡已經引着青城,峨嵋,大雪山,巴山的諸人來到近前。一劍落七雁左鐮納頭便拜,大聲道:“我恩師天絕道長和我派上下七十多條人命的血仇今日能夠得報,全賴彭英雄。從今以後,我派兩百七十九人,聽憑彭英雄調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彭無望嚇了一跳:“前輩言重了,言重了。”
雙間斷腸都大生大聲道:“我青城派上下百餘人同感彭兄大恩,和左兄說的一樣,今後如果彭兄弟有何差遣,只要稍一個口信給我,萬死不辭。”
峨嵋諸位高手同時上前,齊聲道:“恩師大仇可以得報,全賴彭英雄。今後如有差遣,火裡火裡去,水裡水裡去。”
大雪山高手萬電星也走上前來,拱手道:“我大雪山前掌門的血仇終於得雪,彭少俠對我派實有再造之恩,我萬某不才,不敢以本派作保,但是如果少俠要找人使用,只要一句口信上山,我萬某便是拼了性命,也會爲你辦妥。”
彭無望連連拱手,嘴裡已經不知該說些什麼,幾絲細汗從額角流下。忽然,他挺了挺胸,大聲說:“各位前輩,我彭無望不才,有幸和衆位並肩作戰,滅了蜀山寨,深感榮幸。試想如果只憑我一人,那是萬萬作不到這些的。而我和蜀山寨卻仇深似海,不可不報。這麼看來,可以說是衆位前輩助我滅了巴山七煞。而不是我助了衆位。所以,報恩的事,那是萬萬不敢當的。請我大吃一頓,那倒也罷了。”
衆人都被他的話逗笑了,諸位掌門高手紛紛說:“好主意。彭兄弟初到巴蜀,我們理應盡一盡地主之誼。”
這時,華不凡引着紅思雪來到彭無望面前,笑道:“二弟,可知她是誰?”
彭無望睜大了眼睛,驚訝地說:“咦,是你,怎麼你也來了?”
華不凡驚道:“二弟,你們認得?”
紅思雪笑了笑:“華公子,我和彭兄確有一面之緣。”
彭無望怔怔地看着她,回憶起了初遇小紅鷹紅思雪時的情景,那個時候,大哥二哥尚未遇害,自己護鏢成功,意氣風發,正同四弟馳援巧手匠李讀。那個時候,無憂無慮得好象就要飛上天去,彭無懼甚至還在爲一幅小小的琉璃鏡患得患失。如今雖然只過了匆匆數月,但是宛如桑田化爲滄海,自己的人生已經天翻地覆,不復往昔。
這時,彭無懼在身邊輕輕道:“三哥,三哥,怎麼了?”
彭無望霍然回過神來,顫聲道:“紅姑娘,久違了。”
“彭兄,多謝你援手,讓我能夠在蜀山刑堂救出李大叔。”紅思雪捋了捋自己鬢邊的秀髮,笑着說。
“李前輩?他怎會在巴山?李前輩安好麼?”彭無望急切地問。
“幸好莊刑還沒有來得及給他用刑。他老人家並無大礙。此事說來話長。”紅思雪淡淡地說。
彭無望看她如此,也就不再細問。
他看了彭無懼一眼,忽然問:“侯在春在哪裡。”
這幾天是侯在春最焦急,也是最得意的時候。焦急的是彭少鏢頭不知道能不能醒轉過來。得意的是,彭無望勇闖巴山,每一個細節都看在他的眼裡,所以他理所當然地成爲了衆人的寵兒。不但鏢局上上下下的鏢師趟子手每天不斷圍着他問這問那,連彭四少爺和巴蜀諸大門派的前輩名家,武林高手都不住地向他打聽彭無望闖山的經過。他口齒笨拙,敘述不清楚,但是衆人還是對他講的每一個字聽得緊緊有味,這可是他這輩子以來從來沒有過的殊榮。更加讓他驚訝的是,許多人都把他當成了崇拜的偶像,因爲整個巴蜀只有他一個人有膽子有機會替彭無望打着鏢旗闖山。這種事,沒有膽色,那個敢幹?
從巴山回來,侯在春走在大街小巷,總會有人將他認出來,大聲叫着他的名字,然後家家戶戶的巴蜀百姓就會不由分說地將他拉回家,不是酒飯伺候,就是厚禮相贈。侯在春這幾天簡直宛如活在夢中,走在雲端。
當彭無望走到浣花莊大院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口拙嘴笨地向一大羣浣花子弟和彭門手下講着彭無望如何力殺蜀山寨中二十九員樑朝大將的英雄事蹟。雖然,他講得結結巴巴,但是因爲情節實在太過驚險,每個人都聽得傻了。最後,侯在春講到自己如何在彭無望身後奮力廝殺,如何和彭無望血戰連場,險死還生,衆人看着他的樣子,都有些不信,只是大笑。
這時,彭無望一眼看到侯在春,無數血與火的回憶流水般涌進腦海,他只感到雙眼一酸,啞聲說:“在春!”
侯在春猛地回過頭,發現自己敬爲天神的少鏢頭就在自己身後,激動得熱淚盈眶:“少鏢頭,你好了!”
“在春!你!”彭無望一陣激動,衝上前緊緊抱住侯在春,顫聲道,“你還活着,這太好了。”侯在春哪裡還受得了,眼淚鼻涕一起涌了出來,哽咽着說:“少鏢頭!”周圍的衆人,本不信侯在春的話,此時看到這番情景,哪裡還有懷疑,一個個怔怔地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