廝殺終於停了,大道上,都是胡兵和唐軍的屍首。
赫連英抹了抹臉上的血跡,道:
“我們人多,我這幫兄弟,又都是上邽府兵裡最強的騎兵。可就這樣,還是讓他們逃走了十幾個。
這些胡賊,絕對不是吐谷渾的人。”
“是西突厥的鷹師鐵騎。”
高石遠臉色凝重。
巷陌裡,火勢越來越大,到處都是濃煙和坍塌的房屋,整座上邽城有種末日降臨的態勢。
隆隆……
大道另一頭,又有一大片人馬跑了過來。
赫連英長槍一振,高石遠卻擺了擺手:
“是自己人,彭師弟!”
“在!”
那是一羣兩百餘人的大唐城防軍,爲首的偏將是高石遠的師弟,叫彭武。
高石遠道:“讓你們繞過胡賊大軍,抄近路過來,怎麼這麼遲纔到?”
“我們遇到他們了。”
彭武指着軍隊的後面。
那是一大羣衣衫襤褸、驚慌失措的百姓,還有幾十名上邽衙役,帶頭的正是捕頭賈振。
“你們怎麼在這兒?”高石遠問賈振。
賈振卻好像沒有受傷:
“回高統軍話,曾大人在這兒呢,讓他跟您說吧……“
人羣后頭,曾謙站在那裡,發着呆。
他的身邊,有個孕婦正哭喊着“我的兒啊”,有個老婢不斷安慰着她。
可曾謙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看着滿地的屍首血跡。
半晌,他突然一低頭,額地大吐了一口,好像就要摔倒。
賈振連忙扶住了曾謙。
“又是個沒見過血的。”
高石遠搖搖頭:“那賈振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賈振說,剛纔他們在糧倉那邊,幫張陌塵張統軍和沈姑娘,給百姓們放糧。
後來突然聽到消息,說胡賊攻進城裡了。糧倉的百姓們聽了,都嚇得不敢回家了。
張統軍就命令賈振帶人護着百姓,帶到城防營這邊來保護着。
在過來的路上,就碰到了曾大人。
高石遠道:“宗大人不是讓曾謙,在縣衙閉門思過的嗎?他怎麼出來了?“
賈振說,我也不清楚。
他遇到曾謙的時候,曾大人正帶着一大幫百姓,躲在個大院子裡。
曾大人說他本來在縣衙裡,可聽到了外面的聲響,禁不住跑了出來,這才知道胡兵進了城。
再後來,他陸續碰到了大幫逃難的百姓,都說要跟着他。
曾大人只好帶着大家,找了個院子躲起來。
那個哭着的孕婦,是曾大人的夫人。他們唯一一個兒子,在走難的時候丟了。
賈振看在那院子待着不是辦法,所以就把曾謙和百姓們都帶上,往城防營這邊過來了。
這一路上,還跟幾小隊的胡兵幹了仗。
好在張統軍把那幫厲害的兄弟姐妹都給了他,這才撐了過來,走到這裡。
人羣中,那羣紅衣女子和手握陌刀的勁裝漢子,都在。
“那張統軍和沈姑娘呢?”高石遠問。
“張統軍說,他必須馬上和軍隊接上頭,吩咐完我們之後,他就一個人先往城防營這邊來了。
後來沈姑娘也不見了,我還想,她也是跟張統軍到這邊來了。
怎麼,高統軍您沒見到他們嗎?”
“他們怕是遇到麻煩了。“高石遠道。
“不會的。”
赫連英道:“師兄他什麼陣勢沒見過?
當年在勝州的時候,他帶着五十個騎兵兄弟,連破五千胡兵十幾陣,氣都不帶喘一下。
他肯定是,被什麼事耽擱了。”
“好,那就先不管這些了。”
高石遠說,剛纔殺過來時,他還仔細到處看了一遍,城防大營那些地方,也都找過了。
宗大人和張統軍,都是下落不明。
而這一次,胡兵的主力確實進了城,分成三批。 шшш•TTKΛN•c○
一批封鎖城門,一批在城內劫掠,一批分頭佔領機關要道,共有三萬餘人。
咱們這裡呢,才攏共不到五百人。
碰到剛纔那種胡賊散隊還好說,可要是遇上了敵人大軍,就不好辦了。
再說,敵衆我寡,這麼硬拼消耗是絕對不行的。
赫連英說,那我去找上邽府兵的兄弟幫忙。
可那偏將樑虎說,府裡除了咱們營的兄弟,鐵了心跟着大英你之外,其他人都聽了統軍的號令,都和胡賊一起了。
“我不信!”
赫連英道:“統軍他絕對不是那樣的人,我要去找他,當面問清楚!“
“行了!”
高石遠道,“孟統軍是什麼人,現在還要緊麼?就算你找着了他,證明了他是無辜的,那又怎麼樣?
這三萬的胡兵,已經進了城,會自己跑沒了嗎?”
……
……
隆……
地下洞穴裡一陣震動,祭壇的香案上,人頭都抖動了起來。
“不可能!”
孟涼的臉上,少見地驚奇了起來:
“有薛洪的見證,還有那根洞簫,那可是太子殿下從沒離過身的‘寶貝’。
後來,我還讓人封鎖了全城,每條道每間屋地搜,都沒見到他的活人。
薛洪看到的屍首,我也找到了。
那屍首身上的衣着打扮,明明就是他。
這西秦的太子殿下薛定南,他不可能還活着!”
“那你看到屍首的臉了麼?”石道上,黑袍身影道。
“笑話,那屍首被多少馬踏人踩過,頭早就碎成了漿糊,哪裡還看得清楚臉……”
孟涼突然停了口。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
黑袍身影冷笑一聲:
“怎麼,你們這些蠢貨,終於想明白了麼?“
風起。
黑袍身影身上的寬袍飛了出去,露出了一張少年的臉來。
正是趙寒。
“趙寒,我就知道是你!”
洛羽兒興奮叫着。
可她忽然又呆住了。
石道上,那個孤獨的青衫少年。
他的臉、脖子和雙手,所有可以看得見的皮膚上,都泛出了一種慘白色,到處遊走吞噬着,他身體上的每個角落。
他的體內,那個廣闊的靈臺空間裡。
整個天地都在震撼,好像就要崩塌。
那層金色元氣只剩下了最後的一點,被它囚禁着的那股寒氣,正在四溢而出,鑽進了五臟六腑、奇經八脈裡去。
整個身體裡,就只有心臟內府一處,還有一點隱隱的金光守住。
全身,就像冰窟一樣的冷。
可趙寒的神色還是那麼平淡,平淡得讓洛羽兒覺得,這不是往日那個他。
“果然是你個小子。”
侯良景道:
“你還不承認你就是‘惡鬼’?還編什麼太子來唬我們?
我看,壇上的那個,肯定就是那個姓姜的小子。
他最會裝神弄鬼,是你叫他扮成那樣,好來混淆我們的視聽!”
趙寒冷冷一笑:
“死到臨頭,也沒忘了詆譭人。
不過,用‘裝神弄鬼’這個詞來形容大膽,他會很喜歡的。”
他擡頭,望向了祭壇上的那個黑袍身影:
“太子殿下,既然他們都不相信是你。
那我就把你那個精彩的故事,再給他們說一遍,怎麼樣?“
那黑袍身影一言不發,只有目光冷冷俯瞰了過來。
“十六年前……”
趙寒道:
“唐軍破城、西秦國滅,秦興宮裡,一片破敗蕭殺。
裴大人的書裡記得非常清楚,當時的那位東宮太子殿下薛定南,纔不到十二歲。
本來,薛家的人,肯定是被‘着重’照顧的。
無論是唐軍還是這些叛將,都一定會把薛氏族人一網打盡,以絕後患。
可因爲某個緣故,這位太子殿下,竟然躲過了那一劫。
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既然他沒死,那以當時的那種情形,就是傻子也知道,這上邽乃至整個秦州是待不下去了。
所以,這薛定南一定會立即喬裝打扮,隱姓埋名,遠走他鄉。
可是上邽城頭,薛氏全族數十顆的人頭,還有西秦隴右,這八百里的江山。
這天大的國仇家恨,他不可能就這麼忘了。
至於唐軍,這本就是兩國相爭、成王敗寇,也沒什麼好說的。
這最可恨的,是西秦的那些家賊,那些吃裡扒外、忘恩負義的人。”
趙寒望了眼孟涼等三人:
“這一切,薛定南都深深記在了心裡。
後來他爲了躲避追查,一直逃到了邊境,輾轉之下,竟然成爲了一名大唐邊軍。”
衆人心頭一跳。
“那些年,大唐國祚初成,西北邊境整天都是你搶我奪,血腥的廝殺。
邊軍的兵將們,都是活過了今日,不知還有沒有明日。
這對別人來說,可謂殘酷之極。
可這對薛定南來說,這卻是個天賜良機。
因爲在這樣的地方,再也沒人管你的出身來歷,只要你肯拼命、夠狠、敢衝上去殺敵立功,這裡就有你的一席之地。
而薛定南選的邊軍,也是頗有心機。
他故意就選在了當年的仇人之一、阿史那-萬鈞,也就是你孟統軍的帳下。
最危險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而在呆在仇人的身邊,更可以時刻了解,這些人的一舉一動。
當然,他肯定想了個辦法改變了容貌,讓這世上任何人都再也認不出,他就是那位太子殿下。
真是富貴險中求啊。
薛定南這一去,就是十餘年。
當年的那個孩子,終於長成了一位勇武果斷、殺敵無數的邊軍大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