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揚州城下起了雨。
大都督府的書房裡,昏暗的燭火,把兩個黑影的身軀,照得忽明忽暗的。
杜鬆雲閉着眼,手裡握着他的那串佛珠,緩緩轉動着。
對面的那個黑影,渾身都籠罩在黑衣之中,正是突厥亂賊的頭領,蒙面黑衣人。
屋外的夜空上,雷聲隱隱作響。
電光時不時從黑雲裡閃出來,把黑夜的面目,照得很是猙獰。
可雨卻一直沒有下大,只是淅淅瀝瀝,密密麻麻的。
書房內,杜鬆雲淡淡對蒙面黑衣人道:
“達幹,你我相識已久,一直合作無間。
時至今日,這揚州之事,也到了最後的時刻。
那杜某想,你我之間,也就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了吧?”
“達幹”,是西突厥軍中要職的稱號,相當於大唐軍中,大都督府的統軍大都督。
對面,蒙面黑衣人漠然道,“杜大人有什麼話,就請直說。”
“好,那杜某想請問一句……”
燭火下,杜鬆雲長鬚淡然的臉上,眼睛緩緩張開,看向了蒙面黑衣人:
“這樁弄得整個揚州雞犬不寧的,所謂的‘女鬼沉江案’,究竟是不是,你們突厥人做的?
杜某的那位‘穆公子’,如今是不是,正在你們的手中?”
蒙面黑衣人目光冷冷,也看着杜鬆雲道:
“巧了杜大人,這個問題,在下也正想問你呢。”
杜鬆雲神色不改,“你們突厥人在這揚州城中,暗中籌謀,已有多年了。
那沉船案一旦發生,你們立即就動作了起來,山陽瀆、明月樓、祆祠,還有那江都廢城等等,一連串的舉動,接踵而來。
而接下來,更是你們大舉起兵之時。
依杜某看,這沉船案,就是你們爲了攪亂揚州而做出來的,一個‘大引子’吧?”
蒙面黑衣人冷笑一聲:
“杜大人真是厲害,一句話,就能顛倒黑白。
要說起來,這沉船案一出,您立即就請旨、微服南下揚州,奪了那李希愚的大權、入主大都督府,還把李希愚拿進了獄中。
杜大人您這一盤‘權鬥’的大棋,莫說是在下,就是那個小子趙寒,想必也已經看得通通透透的了。
更何況,那個把船弄沉的‘白衣女鬼’,她那種害人的手法,一看就是你們唐人的化外法門。
以杜大人您的能耐,要籠絡一兩個這樣的化外高人、爲你所用,可謂輕而易舉。
所以,要說這沉船案是個引子,那也該是大人您這番大圖謀的引子,纔對吧?”
杜鬆雲冷哼一聲,繼續道:
“達幹,杜某在此奉勸一句。
若這案子真是你們突厥人做的,你現在就把穆公子放了,交還給我。
那接下來,杜某保證一切依照約定而行,你我各取所需,共成大業。
要是,你還在此處曲意隱瞞、推三阻四,那杜某也可以保證,我手下大都督府府兵大軍的刀槍,將會立即調轉槍頭。
那你們突厥人想在這揚州做的、所有的事,就絕對做不成了。
你信不信?”
蒙面黑衣人也毫不退讓:
“怎麼杜大人,您收了我們這麼多年的錢銀。
如今這是心虛了,所以想找個藉口,反咬一口了是麼?
在下早就看出來了。
本來,您早就可以,把那李希愚和趙寒一舉拿下。可您偏偏屢次放縱他們,還把衛察司的人馬都交給那些人。
最後,導致我們的計劃屢次受挫、損兵折將,我們背後的計劃,漸漸也都讓那個趙寒查了出來。
所以從頭到尾,您就沒有真心地幫過我們,對麼?
好啊,既然大人您今日攤牌了,那在下也自當奉陪到底。
我倒要看看,是大人您的馬快,還是在下的馬快。
是你們大唐的弓箭射得好,還是我大草原弓手們的箭法高!”
屋外,雷聲隱隱而來。
昏暗的書房內,兩個黑影相互對峙着,那冷冷的眼神,彷彿就要把對方的心神全都割開來,看個一清二楚。
隆!
忽然一聲雷響,閃電照亮了夜空。
書房外的院子裡,一個黑影突然衝了進來,跪在了門外的雨中道:
“杜大人,有快信到。”
書房內,兩個黑影稍稍一頓。
“誰送來的?”杜鬆雲道。
門外跪着的是一個府兵副將,他就道:
“稟大人,那送信的穿着一身蓑衣斗笠,就是個尋常的鄉黨。
他說,這信是一個青衫少年給了他些銅錢,讓他送過來,專門給大人您的。
那少年說了,這封信大人您一定愛看,而且看了之後,還一定會給他回信。
所以,那送信的鄉黨還在外頭候着,說是等拿了回信,好給那青衫少年再送回去。”
青衫少年寫給杜大人的信。
杜鬆雲和蒙面黑衣人對視一眼。
他們當然立即明白了,這封信,肯定就是趙寒派人送過來的了。
“拿進來。”杜鬆雲道。
府兵副將小心進來,把信呈給了杜鬆雲,又退了出去。
房內的兩人看了那信一眼,杜鬆雲就打了開來。
那信上面隨意地寫了幾行字,行文用詞,都是些大白話:
“杜大人閣下:
大人,如今揚州的事到了這個田地,也就沒必要再躲躲藏藏的了。
王弘恩王大人,他已經把您要動手的事,告訴了我。
您在揚州有這麼大的圖謀,可之前一直都沒有動。
這當然不是,爲了給時辰讓我們破案。
您啊,那是擔心您那位可愛的、失蹤了的‘穆公子’,出什麼事,所以才拖到了現在。
您一定很想知道,究竟是誰抓走了他。
爲此,您怕是把這揚州城裡所有的人、都懷疑了一遍,甚至連您那些突厥的好夥伴,也懷疑過了吧?”
杜鬆雲看到這裡,目光稍稍一頓。
他想不到,自己剛纔質疑蒙面黑衣人的話,竟然被這個趙寒預見到了。
“而這一回,杜大人您恐怕是下定了決心,要自己去找穆公子,把計劃推行下去了。
所以,這才準備先拿李大人來開刀。
因爲您知道,李大人對於我們乃至整個揚州,都非常重要。
殺了李大人,就等於爲您接下來的計劃,鋪平了一條康莊大道。
可在下想說的是,這條路,您還是別鋪的好。
因爲,您的穆公子眼下就在我們的手裡,每天吃好穿好睡好,不知多麼的逍遙快活。
可如果杜大人您這一動手,那他的這種快活,可就維持不下去了。”
杜鬆雲一愕。
似乎他完全沒有想到,這穆公子、太子李承乾,竟然是在趙寒的手上。
可杜鬆雲明白,這位趙法師看似隨意,可做起事來,絕不是個隨便之人。
如果穆公子不是真的在他的手裡,趙寒是絕不會在這個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來的。
“所以,如今的形勢很明顯了。
李大人在杜大人您的手上,而穆公子在我們的手裡。
我們雙方,都不想這二位出點什麼意外,都想讓他們早日平安歸來。
那麼,能解決此事的法子,就只有一個——換人。
杜大人,你我不如就此約定,各自帶上李大人和穆公子,互作交換。
這換人具體的時辰和地界呢,在下也都備好了。”
在信的最下方,寫了一個具體的日子和時辰,後面還寫了三個字——“衛察司”。
“到時,你我各自一人加上一名人質,最多再帶一個幫助押送的隨從,每一方,只能有三人到場。
除此之外,不許帶任何多餘的人手。
在下也保證,到時在衛察司裡,只會有恭候大人的長案美酒,絕不會有任何防守的兵馬在。
此外,爲了公平起見,還需一箇中間人到場見證。
杜大人您是揚州黜陟大使,此人就由您來找好了,只要是你我都信得過的,就成。
好了,多餘的話就不說了。
在下就在衛察司中,坐等大人您的回信。
哦對了,還有一事想拜託您。
在下近來到處辦案的、手頭緊,只給了那跑腿送信的人,一趟的腿腳費。
這送信回來的用費,有勞大人您給一下哈。
寒。”
這封信裡全是大白話,還帶了少年人的調侃語氣,可那裡頭的意思,卻是非常的清晰和重大。
杜鬆雲看完後,又把信遞給蒙面黑衣人看了。
兩人都沉默了。
整個書房內裡忽然一片死寂,只聽得見屋外的雷聲,隆隆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