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寒又翻開另一本,大業十三年的戶籍冊子。
城西淺柳巷,二十二戶,變成了二十一戶。第二個受害人的記錄,也不見了。
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
十幾個受害人的記錄,在前一年的戶籍文書裡,全部不見了。
此外,大業十二年,十一年,十年……
從大業十三年起,往前的所有年份,所有的戶籍文書裡,都沒有這些受害人的記錄。
單從記錄上看,這些人就像一羣鬼怪。
以前都不存在這世上,可就從武德元年、也就是大業十四年起,突然在上邽城裡冒了出來。
趙寒目光一凝。
總算不枉,小寒爺我這忙活的一場啊。
這麼多人,突然在同一年同時出現。這一年,正好也是唐軍圍攻上邽,“惡鬼”第一次出世的年份。
而十六年後,惡鬼再次出世,這些人剛好又都成了受害人。
這絕不是巧合。
這些人絕對不是普通人。
他們到這上邽城來,一定有某種特殊目的。他們和那“惡鬼”之間,也一定有着重大的關連。
往後這十幾年裡,他們那些非常“正常”的戶籍記錄,肯定是有人故意改成那樣,用來掩蓋某種秘密的。
趙寒又看了看那些冊子。
其他人的戶籍記錄,多少年都沒人翻過了,積滿灰塵。
可這些受害人的冊子,每本都有明顯被人翻過的痕跡,痕跡還很新。
那位修改戶籍記錄的人,也真是老謀深算。
像這種十幾二十年前的老冊子,早就無人問津了,誰還會來查這些?
可那人還是改了,一改就是十六年,改得密不透風。
這不過就是,以防萬一而已。
估計那人也沒想到,居然真的有人來查這些“老冊”。
而且不僅查了後十六年,還把前十幾年都查了,終於查出了破綻來。
好極。
有了線頭,下來就是抽絲剝繭。
我倒要看看,當年那“惡鬼”第一次出世,究竟幹了些什麼。這些受害人,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裴老,“趙寒道,“借問,上邽縣誌在哪?”
“你要看縣誌?”
老人放下了筆,緩緩道:
“你可知,‘縣誌’寫的是什麼?”
縣誌,是方誌的一種,用來記載一縣歷史的文書,這個一般人都懂得。
所以,這不是“問”,是考題。
“縣誌所寫,”趙寒道,“不外三樣。”
“哪三樣?”老人問。
“物,事,人。”趙寒答。
“何物?何事?何人?”
“乾坤日月、山水樓臺,是爲物。
官兵農商、經世濟民,是爲事。
衣食宿行、悲歡離合,是爲人。”
“此三樣,周而復始、古來有之,寫它何用?”
“古來有之,今昔不同。”
“山還是那山,水還是那水,人還是那人,有何不同?”
“人心……”
趙寒還沒說完,裴老哼的一聲打斷,揮毫寫下了一個字:
“爾虞我詐、狗苟蠅營,逐權欲而無君父,見薄利而忘恩本。
自古而今,從鄉野之低,到朝堂之高。
人心,豈非皆是如此麼?”
藉着燭光,趙寒看見了老人寫的那個字,筆勢雄偉、端正不阿:
“人”。
這手字,這年紀和風度,崇尚前隋,還有那些身世背景。
最重要的,這位老人姓裴。
趙寒想起了什麼:“裴老,您在隋朝的朝廷裡做過官?”
老人沒答話。
趙寒繼續道:
“官居一品太子少師兼內史侍郎,輔翊東宮太子之詩文德學,兼爲皇帝起居注錄監修。
大隋帝師,裴劭,裴大人。”
老人手裡長毫一停,緩緩擡頭。
那對老邁的眼神忽然銳利了起來,像把刀,要把少年的身體刺穿:
“你究竟是何人?”
趙寒笑道:“您甘冒大逆的罪名,也要使用前隋的年號,這說明,您對隋朝非常的尊敬,乃至於眷顧不捨。
您的說話舉止裡,又透着朝堂一等高官的風度。
所以,我才猜您曾經做過隋官。
至於您的名字和具體官職,我是聽某人說的。
怪不得,曾大人說您的位子‘固若金湯’了。
以令兄裴矩裴大人如今在大唐朝廷裡的地位,那些屑小之輩想要誣告您,還不是碰一臉灰啊?
哦對了。
其實,剛纔我想說的是‘人心不古’,大人可別誤會了,嘻嘻。”
那老人正是裴劭。
他看着趙寒壞笑的眉眼,一絲精光,從那雙老邁的眼裡放出。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浮現在老人的腦海裡。
難道,這少年竟然是……?
不。
這決不可能。
決不可能。
“縣誌是麼?”
裴劭的目光恢復如常,看了眼角落的那個隔間:
“等着。”
哦?縣誌有人在看?
趙寒腦子一轉。
我就說,剛纔那些受害人的戶冊上,翻看的痕跡那麼新,就像剛有人翻過一樣。
原來這不是以前留下的,而是今天在自己之前,有人翻看的。
趙寒望着小隔間裡的,那個模糊的人影。
不早不晚,偏偏在這時候來到這裡。什麼書都不拿,偏偏拿這些受害人的戶冊來看。
這客人是誰?
他這是要“看”記錄,還是要“改”記錄呢?
隔間的門咧的開了。
燭火中,凌若捧着一本厚厚的老冊,封頭寫着《天水郡縣圖志》幾個遒勁大字,走了過來:
“裴老,大作已然拜讀,特來歸還。”
裴劭站了起來。
他一改對着趙寒的嚴肅,向凌若稍稍彎腰,略帶尊敬地把冊子接了過去:
“多有不妥之處,有礙姑娘觀瞻。”
“十八年來,”凌若道,“裴大人明察暗訪、揮毫不輟,天水一地之風物人文、往來古今,盡收筆下。
小女子受教了。”
“不敢,”裴劭道,“都是些荒唐筆墨,聊以度日罷了。”
兩人相對叩首,互做一禮。
趙寒啞然一笑。
怎麼又是她?
“凌姑娘好。”
他對凌若招着手:
“對又是我,你也是來查案的吧?那些戶冊,剛纔你都翻過了?”
凌若表情漠然。
“怎麼,還記着上回觀音廟裡的事呢?我說姑娘,那真的不關我的……”
凌若冷冷一眼看過來。
“咳……”
趙寒迅速轉頭:“裴老,原來這縣誌是您寫的,那可太好了。
大業十四年,是十六年前。
您在這上邽住了十八年,所以當年‘惡鬼’頭一回出世的時候,您就在這城裡,是親身經歷的人。
文傳不如面授。
您看,能不能把當年這城裡發生的事,都給我們詳細講一講?”
他看了眼凌若。
那意思是,姑娘,也幫忙說一句唄?
凌若壓根沒看他,只朝裴劭輕一叩首:
“此段往事對破案至關重要,還請裴老詳敘。”
裴劭好像在回憶着什麼。
半晌,他手緩緩一揚:
“二位請坐。”
“瞧把我累的……”
案旁有三把椅子,趙寒一屁股坐在第一張上,指着旁邊第二張:
“凌姑娘請。”
凌若走向了第三張。
長案對面,裴劭也緩緩坐了下來。
他看着那本老舊的縣誌,老邁的臉上,漸漸涌起了一股無盡的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