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逸和夏冰出門後,本想開着夏冰的車回家,但面前突然停下一輛套了特殊牌照的軍用吉普。隔着防彈玻璃,陳可逸看見後座上的大伯衝自己招了招手。
兩人打開車門,坐了上去。
一路上,大伯不斷地向兩人講着當年的那些事,尤其是陳可逸的老子,當初在京城時的一幕一幕。
“你老子當初可是四九城裡出了名的帥小夥,不知道有多少領導家的閨女,都盯着他呢。”陳振天想起當年的事,嘴角難得地露出一絲微笑:“你老子年輕的時候,濃眉大眼,精神抖擻,可招人惦記了。而且不但長得精神,還喜歡鼓搗點文學,沒事弄點詩詞歌賦。
到了傍晚,他還喜歡到湖邊,拉二胡。那會都興唱革命歌曲,雄糾糾氣昂昂的,你老子偏不喜歡,非要拉二胡,“二泉映月”什麼的,說是傳統文化。結果那陣子破四舊,你老子這種“腐朽的糟粕”,差點沒被批鬥,氣得老爺子差點都大義滅親了。
不過說來也怪,越是這樣,你老子越是招那些千金小姐喜歡,不知道迷倒了多少,經常都有首長上門,有意無意地把話題往個人問題上面扯,那意思是想讓他家閨女與你老子,手牽手,革命路上一起走……”
陳可逸聽得直笑,他沒想到,看起來不苟言笑的大伯,居然也有幽默的一面。不過這也正常,能坐到那麼高的位置上,要是沒點溝通交流的能力,那還說個屁!
夏冰在一旁,更是忍不住捂嘴偷笑。她怎麼也想不到,陳可逸的父親,居然有這麼一段風光的歲月,還是個萬人迷。更好玩的。還是那個年代的文學青年……
呃,說起這個,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自己身邊的這個傢伙,也是個不務正業的主,沒事研究什麼古典文學,還彈彈吉他唱唱歌,把唐老那外孫女都給勾搭了……說起這個就氣,不談也罷!
不知不覺的,車子就開到了陳可逸父母家的樓下。
“我先就不進去了,在這裡等你們。”陳振天對陳可逸說道:“好好做做你老子的思想工作。都這麼多年了,別再犯倔了。”
“我儘量吧,不過不敢保證。”陳可逸回了一句,然後和夏冰一起下了車。
這是很普通的居民樓,有七層,每層三戶,兩室一廳,大概四五十個平米的樣子。這棟樓有二十多年的時間了,牆壁都變得斑駁了。
上了四樓。陳可逸掏出鑰匙,打開了自家的門,一眼就見到了正在一個人喝悶酒的父親。
頭髮蓬亂,滿臉鬍渣。額頭上爬滿了皺紋,穿着一身從地攤上買的白色背心,還是十多年前的那種款式,腳上蹬着幾塊錢的人字拖。
夏冰看了一眼。心生感慨:這就是幾十年前,京城裡的萬人迷?三十多年的風風雨雨裡,他頂着巨大的生活壓力。沒有藉助任何背景,進工廠賣勞動力,硬生生地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這個家。
但付出的代價,卻是如此沉重:當年的翩翩少年郎,被歲月這柄無情的刻刀,生生地催老了……
“今天不是夏老大壽麼,你怎麼回來了?”陳父很驚訝於陳可逸的到來,更讓他吃驚的,夏冰也來了。
“冰冰,你怎麼也來了?”他驚慌失措,趕緊站起身來,去廚房裡洗水果,一個勁地招呼:“快坐快坐,第一次來家裡,瞧我這裡亂糟糟的,都沒收拾。”
夏冰聞言一怔:是啊,這是自己第一次來陳可逸父母的家裡!
不知不覺,訂婚都六年了,自己居然從來都沒有來拜訪過……太離譜了!
以前她總是覺得陳可逸不思進取,是對兩人的婚姻不負責,最終導致分手,錯誤都在陳可逸的身上;但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這麼多年來,自己哪裡盡了半點兒媳婦的責任?
別說盡責任了,就連想都沒想過,而且還是那樣的理所當然。自己只想着不斷進步,一心往上爬,忽視了身邊的人,也忽視了自己的生活……
“我一直都覺得他沒擔當,不值得託付,沒有半點安全感,但現在想想,究竟是誰沒擔當,誰沒安全感?”夏冰捫心自問,在這一刻,突然感到很後悔。
如果給自己一次重來的機會,自己一定會盡全力改變。
只是,失去的還能重來一次麼?
“冰冰,吃水果。家裡簡陋,只能湊合一下。”陳父拿着果盤,很不好意思地說道,然後扭頭對陳可逸說:“你媽買菜去了,我給她打個電話,讓她多買點好的回來,冰冰難得來一趟。”
“不用了,晚上可能要到京城去吃了。”陳可逸淡淡地說了一句。
咣噹一聲,陳父手中的果盤,掉落在地上。他整個人像是被電打了一般,久久沒回過神來。
許久之後,他終於透了一口氣,沉聲問道:“他們真的來了?”
“來了。”陳可逸點了點頭:“他們把一切都告訴我了,讓我們回家去一趟。”
“你去吧,他們能給你錦繡的前程。”陳父沉默了很久,悶聲道:“我是不可能回去了,當初我當着所有人的面,立過毒誓,終身不再踏進那個門半步!”
“前程?我要前程幹什麼?”陳可逸搖了搖頭,說道:“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其實我也覺得還是不要跟他們來往的好。但是他們說了一句話,我無法拒絕。”
“什麼話?”陳父眼珠子瞪得圓圓的:“你小子該不是被收買了吧?”
“老爺子快不行了,想見我們最後一面。”
陳父一下子愣在那裡,雙手都在發抖:“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他使勁地咬着自己的嘴脣,滲出了血絲,整個人沉浸在無邊的痛苦之中。
“這麼多年過去,以往的恩怨都煙消雲散了。”夏冰開口,柔聲勸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還是見一見吧。”
“我跟你去。”陳父紅着眼,說道:“不過別告訴你媽,他們不會接受她。她要是去了,會遭他們白眼的。”
夏冰聞言,心裡一陣長嘆:伯父與家裡的爭端,就是因爲伯母。要是伯母去了,確實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換成是自己,肯定都會退縮的。
“別想瞞了,我都聽見了。”
門被打開,陳母拎着一大口袋菜,回來了。她的表情很是平靜,說道:“不管有多麼不愉快,在老人家臨終前,我還是應該去看一眼。就算被亂棍打出來,我也沒話說,認了。”
夏冰大爲震驚:這得多大的勇氣!至少,自己是沒這膽量的。
她越發地感覺到自己的可笑:一直以爲陳可逸的父母,是沒有性格沒有能力的普通草根,甚至受自己母親的影響,一度不太看得起他們。
現在才發覺,無論是能力,才華,還是勇氣,堅韌……他們都遠遠勝過了自己,只是爲了愛情放棄了機會,龍困淺灘而已;自己以前仗着家境好,又時刻受人追捧,還以爲全是自己的能力,導致有些目中無人,大小姐脾氣,現在想想,真是幼稚到家了!
在別人面前,或許還有這個資格;但在他們一家三口面前,實在是可笑……
“不行,我不能讓你受那些人的白眼。”陳父搖頭,堅持道:“你受的委屈夠多了,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再受半點傷害?”
“該面對的,總要面對。”陳母的神情很淡然,也很堅決:“我也想過了,這麼一直躲着不是辦法,我們可以躲一輩子,但小逸總是要面對這一切的。我們不能因爲自己的自私,耽誤了他的前程。”
夏冰鼻子一酸,險些落淚:可憐天下父母心,什麼時候都在惦記着自己的兒子,哪怕自己受委屈,只要兒子過得好,再苦再累,都甘之如飴。
他們曾經把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兒子,交給了我,但我都做了些什麼?我讓他們安心了麼,值得了麼?這樣的兒媳婦,放在古代,那是要遭譴責的!
實在是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我的前程,你們就不要操心了,我自己心裡有數。這些年,沒依誰靠誰,我們不也活得好好的。”陳可逸說道:“主要就是去見老爺子最後一面,見完就回來,至於是繼續聯繫,還是老死不相往來,都聽你們的,我無所謂。”
“小逸說的對,我們又不求誰,見一面就走,老死不相往來。”陳父說道:“不愧是我陳振海的兒子,有骨氣,這一點像我。”
瞧這話說得,兒子不像老子,還能像誰啊?
“走吧,大伯在樓下等着。”
四個人迅速出了門,下了樓,一眼就看見了樓下停着的那輛軍用吉普。
陳父陳母猛然之間,都有些侷促,裹足不前。
陳可逸心裡明白:他們是在糾結着,該怎樣面對陳家的人。
先前是在口頭上說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不計較了;但其實誰都明白,哪有那麼容易?身上被割一刀,一輩子都有疤痕,更何況這一刀,是割在了心上。
他們與大伯久別重逢後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