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上前去和那王之政見禮。
王之政爽朗大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哈哈,原來是正山兄,正山兄,上次一別,已是三年了,來來來,且坐下。”
王之政往一處席位一點,請方先生坐在副席。
等方先生落座,王之政便指着那蟒袍青年道:“這是東山郡王。”
方先生向這東山郡王行禮。
東山郡王卻像是還沒有睡夠的樣子,打了個哈欠,很不在意地道:“不必多禮,本王不興這一套。”
王之政尷尬一笑,道:“東山郡王拜老夫爲師,如今老夫回鄉,東山郡王藩地恰在金陵。”
方先生便笑着道:“東山郡王殿下聰明伶俐,想必定是王兄的高徒了。”
他說話的功夫,這東山郡王竟拿起了案牘上的蘋果,咔擦咔擦地啃起來,渾不在意的樣子。
哎呀,似乎很尷尬呀!
陳凱之看得目瞪口呆,他倒是聽說過,金陵裡有一個郡王,乃太祖第九子之後,想不到今兒在這裡撞見了。
這個王之政,果然非同小可,連郡王都要拜他爲師。
接着,便開始飲茶,陳凱之坐在方先生的一側,過不多時,便有僕役斟茶來,方先生見縫插針道:“王兄,這是劣徒。”
陳凱之會意,忙站起來道:“學生陳凱之,見過王先生,久仰大名。”
王之政抱着茶盞,輕飲一口,聽到陳凱之三個字,似乎動容,他擡眸,深深看了陳凱之一眼,令陳凱之有些不自在,旋即笑道:“陳凱之?倒是略有耳聞。”
陳凱之道:“哪裡,賤名不足掛齒。”
王之政便也一笑,道:“好了,在座的都是金陵賢達、俊傑,老夫……”
“且慢!”場面話說一半,突然有人將王之政的話打斷。
王之政愣了一下。
那東山郡王卻是道:“這話不對,本王不是賢達和俊傑。”
衆人訕訕笑起來,這位郡王殿下挺耿直的。
東山郡王昂首,驕傲地道:“本王要做,就要做大將軍!”
只聽鏗鏘一聲,這郡王居然腰間還佩着寶劍,猛地一下,拔劍而起,英姿雄偉地道:“要率千軍萬馬,斬殺敵酋!”
王之政看着眼睛都呆了,不禁有些氣惱:“郡王殿下……”
東山郡王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了,看着許多人錯愕地看着自己,便訕訕笑道:“哈,戲言耳,本王方纔只是胡口亂說。”
接着一副乖寶寶的樣子,收劍回鞘,跪坐在案下,解釋道:“氣氛有些沉悶,方纔只是想讓大家打起精神罷了,本王好讀書,更愛讀好書,本王拜在王先生門牆,絕不是因爲母妃強迫,而是出自真心實意,本王學業有成之後,定要做個好賢王。”
說罷了,轉過頭朝王之政笑道:“王先生莫氣,噢,還有,方纔的事,萬萬不可和母妃說。”
王之政的臉都僵了,老半天才舒緩過來,強笑道:“在座諸位都是賢達和俊傑,老夫這裡,聊以幾杯清茶代酒,請諸公莫嫌。”
他當先喝了茶,其他人紛紛飲茶。
這茶水清香沁人,連陳凱之都不免多喝了幾口。
這時席中有人道:“此番王先生仗義執言,雖失了學宮中的博士資格,卻也是令人敬佩啊,只是金陵距離京師,畢竟山長水遠,消息不暢,卻不知先生直言的何事?”
王之政卻只搖搖頭,眼眸卻像是似笑非笑地看了陳凱之一眼。
陳凱之被看得一頭霧水,你老玻璃嗎?
王之政這時道:“哎,這樣的俗事,就休要提了,老夫既遠離廟堂,自此只談風月詩詞,不提朝堂上的瑣事了。”
衆人都嘖嘖的稱讚王之政清高。
飲過了茶,王之政道:“老夫久不回鄉,卻是不知,金陵近來可出了什麼好文章?”
重頭戲來了。
陳凱之偷偷看一眼方先生。
恩師把自己叫來的目的,就是希望這位王之政給自己一個好評吧,唯有如此,將來自己的路會比從前順暢許多。
金陵俊傑,陳凱之也算其一。
方先生呢,卻只是淡笑。
這時候,他不宜說話,讀書人嘛,怎麼可以不端着呢?要沉得住氣。
果然,席中一青年道:“學生近來寫了一篇文章,還請先生過目。”
他碎步上前,取出一篇文章交給王之政。
王之政打趣地道:“天下十分文氣,金陵佔了八成,青年俊彥,不可小看。”
衆人都笑了。
接着王之政認真地看起文章來,良久,他方纔道:“以字觀人,以文而知人,你的文章,剛而不折,可見品德。老夫久不評人了,不過今日卻頗爲興趣,今日便給你一個評語吧。”
這青年頗爲緊張侷促,忙道:“還請先生示下。”
王之政笑呵呵地道:“我見你氣宇軒昂,行書如刀,必是剛烈之人,而今天下承平、海晏河清,必得器重,前途不可限量。”
這評語,已算是優中之優了。
青年大喜,道:“學生慚愧。”
有了這個評語,就等於是他的履歷多了光彩的一筆,連王先生都如此看好他,那麼將來一旦他進了京師,不少高官和大儒,只怕對他都會多有提攜。
陳凱之知道,這個評語制度,絕不只是胡說八道,這裡頭是有其背景的,能下評語的人,往往是天下知名的人,這樣的人本身就有巨大的人脈,而一旦某人得到了他的好評,人生的道路上,就多了不少的貴人,將來的前途,怎麼會不限量呢?
大陳沿襲了漢制,雖然科舉成爲主流,沒有淪落爲上一世歷史上的九品中正制度,可是這種品評制度的尾巴,卻還留存下來,頗爲風行。
那青年激動不已,就像是得了三好學生獎狀似的,千恩萬謝,方纔退回席中去。
這時有人道:“今日恰好,還有一位俊傑,王先生說,從前曾聽說過陳凱之,這陳凱之,確實是我金陵頗有文氣的才子,此番他中了金陵府試案首,更是在天瘟橫行時出力不少,連朝廷都有恩旨旌表,今日凱之就在這裡,不妨就請先生品鑑一二。”
方先生的面上,已經露出了笑容。
陳凱之朝說話的那人看去,這人……呃,有點眼熟,似是某次,他曾拜訪過方先生。
這是託啊。
方先生當然不會自己跑去說,我這門生好,哥們,咱們給個好評唄。
所以,這話得由別人來說出口,這個人,想必早就和恩師暗通款曲了。
而恩師和王之政本就有點交情,恩師這一趟,說穿了,就是讓自己來鍍金的。
想到這裡,陳凱之不禁有些感動,無論怎麼說,他知道恩師是很厭惡這種行爲的,可偏偏,卻還是帶了自己來,還安排好了這一出,只希望自己這俗不可耐的功名之路,能夠順暢一些。
陳凱之站起來,道:“慚愧得很,學生當不起這樣的誇獎。”
王之政打量陳凱之,道:“陳凱之,你就不必將你的文章拿來了,你的文章,老夫也略看過,在洛陽時,就有人抄你的文章給老夫品鑑過,你上前來。”
陳凱之上前,卻見那東山郡王朝自己擠眉弄眼,一副很不服氣的樣子。
陳凱之不理會他,朝王之政行禮道:“學生還請王公賜教。”
王之政捋須,呵呵一笑,打量了陳凱之片刻,便道:“賜教的話,就言外了,不過老夫評人,歷來還算公允,嗯……老夫要開始說了,你仔細聽着。”
陳凱之點點頭。
王之政突然眼眸一張,道:“你的文章,投機取巧,看似中規中矩,實則卻是劍走偏鋒,老夫再瞧你面向,隱有奸邪之相,若是天下太平,則註定碌碌無爲,可若是在亂世,則勢必攪弄風雲,禍害蒼生……”
方纔,所有人都含笑。
無論怎麼說,這種場合,一般都是賓主盡歡的,即便是王之政對陳凱之不看好,至多也只是用平庸之類的評語罷了,何況陳凱之的恩師方先生還是他的故友,所以大家一開始心裡揣測,覺得這評語,至少也該是中上。
可誰知,一句治世庸碌無爲,亂世遺禍天下的評句,卻令所有人驚愕之餘,皆是啞口無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