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頭款款取了文章。
臻臻便道:“念來聽聽,陳公子的文章,必定是文采斐然的。”
好不容易那個搶走所有人風頭的陳凱之走了,可從臻臻的口中聽到文采斐然四字,就又令在座之人,一個個的心裡極不舒服了。
卻還是有人尷尬地道:“是啊,這陳凱之爲了討得臻臻小姐的歡喜,一定在這文章上費了不少心,趕緊念來聽聽。”
這話,綿裡藏針。
那叫珠兒的丫頭繯首點頭,接着便照着文章念道:“陳康肅公善射,當世無雙,公亦以此自矜。嘗射於家圃,有賣油翁釋擔而立,睨之,久而不去。見其發矢十中八九,但微頷之。”
聽到此處,衆人不禁笑了。
還以爲是什麼大作呢,這文章……也不過如此嘛。
文字其實還算是恰到好處的,卻是遠沒有陳凱之當初的文章驚豔。
這樣的文章,在座之人,誰寫不出呢?
這樣也稱得上文華無雙?
而且這顯然是一個故事,說的是有一個人善於射箭,認爲世上再沒有人可以和他相比了,他也以此而自傲,有一次,他正在家中射箭,有個賣油的老翁放下擔子,站在一邊看,見他幾乎百發百中,卻也只是微微點頭。
這……故事似乎了無新意。
差評。
難怪了,這就難怪了。
大家這個時候恍然大悟起來,難怪這陳凱之寫了文章後就告辭要走了,估計也覺得這文章不過是泛泛之作,生怕被人取笑,所以趕緊溜之大吉了吧。
李文彬打斷那丫頭,嘲笑道:“不過爾爾。”
文人嘛,總是自傲的,自以爲自己牛x,至少現在李文彬已從方纔《說齊》的陰影中擺脫出來,反正現在陳凱之不在這裡了,少不得在所有人跟前譏笑一番。
衆人也都笑了起來。
一副,其實論起來,我也不比陳凱之差多少的樣子。
捲簾後的臻臻,似乎也對此顯得有些錯愕,她顯然也不曾想到,陳凱之的這篇文章,竟如此的平平無奇。
雖是帶着些許的失望,可她終究耐住性子道:“繼續念。”
那珠兒便繼續念道:“康肅問曰:“汝亦知射乎?吾射不亦精乎?”翁曰:“無他,但手熟爾。”康肅忿然曰:“爾安敢輕吾射!”翁曰:“以我酌油知之。”乃取一葫蘆置於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溼。因曰:“我亦無他,惟手熟爾。”康肅笑而遣之。此與莊生所謂解牛斫輪者何異?”
這是說,那射箭的高人便問賣油翁,你也知道射箭,我箭法難道不好嗎?賣油翁卻說到,這有什麼,不過是因爲手熟而已。這人憤怒了,你居然敢輕視於我?賣油翁便說,我斟油給你看看,於是他取了一個葫蘆放在地上,用一枚銅錢放在葫蘆口,接着徐徐的將油倒進葫蘆裡,這油自錢的方孔中流入,卻沒有一滴油濺在銅錢上,之後,他對此人說,我這本事也沒什麼了不起,也不過是熟練而已。
其實,真的是一個很平淡的故事。
除了文筆較爲精煉之外,幾乎沒有什麼出奇之處。
李文彬將嘴角一撇,正待要諷刺,可……
突然,他的臉色一變。
一下子,方纔還繃着臉想忍住嘲笑的人,此刻卻都沉默了。
這是死一般的沉默。
手熟而已,這和庖丁解牛,又有什麼分別呢?
並不是因爲射箭比賣油的人高尚,射箭射得再好,和最卑賤的賣油翁倒油入葫蘆,而不溼銅錢,又有是什麼分別?
這……
所有人終於回味了過來,皆是面面相覷,此時但凡還有一點羞恥心的人,多半也已露出了慚愧之色。
這篇文章,分明是針對臻臻小姐的那一句‘文華無雙’啊!
什麼文華無雙!我陳凱之雖然文章作得好,僥倖得了一些虛名,引來人的傾慕,可這又如何,射箭的人,以自己高明的箭術而自誇,其實和賣油翁也沒有分別,同樣的道理,文章作的好,又有是什麼可以誇耀的呢?
不過是因爲我陳凱之平時用的功多一些,讀的書多了,所以手熟罷了。
我陳凱之,不過是那個賣油翁,實在沒是值得可以誇耀的。
當所有人在嘲笑陳凱之賣弄的時候,陳凱之卻遺下了這麼一篇文章!
方纔李文彬還嘲笑他傲慢無禮,可這哪裡是傲慢啊。
世上可有將自己自比爲賣油翁的傲慢嗎?
這篇文章,看上去泛泛無奇,卻是寓意深刻,意有所指,文章的背後所蘊含的深意,瞬間將此文拔高了。
你以爲我陳凱之在炫耀,可實際上,我陳凱之壓根只是想低調,你們爭搶着這所謂的虛名,拼了命想要在別人面前表現。
可事實上,我陳凱之卻是爲盛名所累,你們以自己的心來度我陳凱之之心,你們在乎的事,我陳凱之並不在乎。
這一走的意思就更明白了……道不同不相爲謀。
這廳中,如死一般的沉寂。
此時,即便是李文彬,也無法厚顏說三道四了。
現在說任何話,都猶如是自取其辱。
臻臻也是呆住了,她自以爲自己控制男人的手段,如何的高明,以爲自己能夠看透人心,以爲她的那些‘花樣’總能屢試不爽,可是……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經歷了一場單方面屠殺式的挫敗。
她晶瑩的眼眸裡帶着不解,卻也多了幾分欽佩,那個小小少年,到底有多深的城府啊,看起來,分明是個毛頭小子,卻爲何……有這般的心志?
臻臻深吸一口氣,突有一種被人鄙視的感覺。
這種鄙視,絕不是那種道德先生們對她這樣出身的人的所謂輕蔑。而是……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臻臻的目光略顯複雜,抿了抿脣,便道:“奴乏了,身子有所不適,只怕不能繼續會客了,還請諸位公子自便。”
直接下了逐客令。
而事實上,李文彬這些人,雖都好面子,好出風頭,可也有着讀書人的另一個特質,那就是羞恥心。
此時,他們又怎麼還有心思繼續在這兒呆,這得多厚顏無恥的人,纔好意思繼續在此高談闊論,繼續想着展現自己的才學啊。
臻臻的一句逐客令,卻是令衆人都是一副如蒙大赦的樣子,紛紛起身告辭。
等到所有人都徐步而去,廳裡終於徹底的安靜了。
臻臻這才赤足下地,緩緩地步出了簾子。
只見她面容精緻,修長的身段顯得輕盈,她款款地走到了窗臺,靠着這窗臺,目光在這窗外的景色的流轉。
在這窗下,是車馬如龍,燈火瑩瑩,可就在這長街上,臻臻卻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那方纔還揮毫潑墨的少年郎,此時手裡正提着……提着的是……是……燒鴨嗎?
只見二人並肩而行,將那燒鴨攥得緊緊的。
呃……自詡賣油翁的人……
噗嗤……
臻臻忍不住輕笑起來。
久久地目送那二人徐徐的走遠,直到消失在這慘然月色之下。
只是……突的,急促的腳步傳來,珠兒聽到了動靜,掩門出去,過不多時,便去而復返。
她到了臻臻身後,行了個禮道:“宮主,最新的消息傳來,北燕軍在樂浪大敗,死傷無數,倭人襲了帶方城,將其付之一炬。”
“什麼?”臻臻回眸,詫異地看着珠兒。
竟……真的……
“大捷,是假的?”
“是。”
臻臻頷首,盡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靜,口裡則道:“這個陳凱之……要留意。”
她眸裡撲簌,此時此刻,除了震驚,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諸之城那兒,有什麼消息?”
“第一批的少年少女已是送去了,這數百人,甚爲滿意。”
臻臻笑了笑道:“那就好。”
笑的時候,如白蘭花綻放,可在這笑意的背後,卻又似乎掩藏着幾許鋒芒。
………………
“哎,師弟,你怎麼寫篇那樣的文章?這是師兄第一次去那天香樓啊,看來,似乎很不成功,原是想去見一見世面的,誰料到最後的結果竟是如此,真是遺憾啊,師弟,你是帶師兄去xx的,怎可跑去那兒寫什麼賣油翁呢?大煞風景,給師兄心裡蒙上了一層陰影,以後再至這煙花柳巷,便忍不住想到自己是賣油翁……”
鄧健方纔就坐在陳凱之身側,自然而然,也就看到了文章。
這實在是一場悲劇,世面沒見到多少,這師弟卻是砸了人家場子就跑,坑啊這是。
陳凱之手裡提着燒鴨,自然不可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只好笑道:“一時沒有忍住,師兄節哀順變。”
過了天香坊,街道便冷清起來,若非天上的弦月,這街上只怕要伸手不見五指了。
邦邦……
這是打更人的梆子聲。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之時報更……”
子時了,新的一天,又來臨了。
陳凱之突然想起了什麼,眼眸裡掠過了一絲悽然,他忍不住擡眸看月,手上的燒鴨不禁滑落。
“我的鴨!”鄧健淒厲地慘叫,忙一下子撲倒上去,勉強將差點落地的燒鴨搶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