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南鄉。
東部。
作爲整個景瑜縣地勢最爲平坦的一鄉,其東部更是一片平原窪地,此時一眼望去,只見波濤滾滾而來,好似一片汪洋大海,農田屋房都不見蹤影,一切都已被水淹沒。
渾濁的水流裹挾着泥沙,流速依然很快,其中偶爾可見一些被泥沙裹挾的斷壁殘垣,除此之外就是一望無邊的茫茫江水。
沿着這茫茫洪水一路往東。
視野的盡頭隱約可見一小坨從水中冒出頭的黑影,那是一座山,這山並不算很高,或者說其實根本就是一座矮丘,連山都算不臺上,此時山腳早已被洪水淹沒,僅餘中上部。
而在其中上部那裸露着的一塊塊巖壁上,就見大量的人影一撮一撮的擁擠着,約莫有上千人之多,多是老人和幼童,將勉強能落腳的地方都站的嚴嚴實實,各自擁擠在一起。
衆人有的臉色蒼白,有的面色惶惶,更多的眼中帶着幾分灰敗之色。
而就在這時。
忽然一聲驚叫傳來。
一些人扭頭看去,就見位於中部的一塊岩石上,一個穿着錦袍,身形肥胖的老爺模樣人,一個轉身,蹭到了蜷縮在岩石邊緣的七八歲的小女童,小女童被這一下撞的失去平衡,整個人驚叫着就要掉下去,兩隻小手亂抓,剛巧抓住了那錦袍老爺的衣角邊緣,勉強穩住了身形沒掉下去。
但就在這時,那錦袍老爺一臉煩躁的面上,閃過一絲怒氣,猛地一拽自己的衣角,將衣角抽了回來,這下尚未再次站穩的小女童再次失去平衡,只發出一聲驚叫,就一下子從岩石邊緣掉了下去,噗通一下落進滾滾泥水中,水流極其湍急,一下子就沒了蹤影。
“紅兒!!”
旁邊擠在岩石角落的一個老人見狀,一時間目眥欲裂,趴在岩石邊緣往下拼命看去,但哪裡還看得見小女孩的影子。
繼而就是渾身顫抖的看着包印林道:“你,你怎麼能殺人!”
包印林冷笑一聲,道:“包爺的錦袍也是她的賤手能碰的?人我殺就殺了,老東西再多嘴一句,就讓你也滾下去,黃泉路上給伱那遭了瘟的孫女湊個伴!”
“你……你……”
趙老漢氣的渾身發抖,就沿着岩石邊緣往前,要同包印林理論。
然而包印林一見張老漢踏上他所在的那塊岩石,眼中立刻就兇光畢露,扯住張老漢一甩,骨瘦如柴的張老漢那裡經得起這樣一扯,頓時也從岩石上摔了下去。
這一幕終於引起羣情激憤,附近一些擁擠在巖壁上的人都紛紛衝着包印林怒視,更有人已忍不住大聲斥責起來。
但包印林這時候卻冷笑一聲,身邊幾個家僕各自抄起了棍棒。
“再敢嚷嚷,就讓你們也統統下去!”
“老爺給你們一條生路,還不感激,也敢多嘴多舌。”
有家僕冷哼着開口。
幾個家僕都是身形魁梧健壯,明顯都是練過武的人物,此時手持棍棒往那一戰,頓時煞氣騰騰,令附近巖壁上的一個個人影都露出畏懼之色。
可就在這個時候。
忽然有人將目光望向遠處,露出一絲震驚之色,道:“那是什麼?!”
伴隨着這聲音,立刻衆多人影紛紛看去。
只見。
那滾滾洶涌的水面之上,自下游遠處,一道人影就這麼沿着江面逆流而上,其腳下空空如也,並無任何舟船,再仔細去看,漂浮在洶涌江面上的,那承載起其整個人影的,似乎只是一根纖細的蘆葦!
一葦渡江!
那人影踏着蘆葦而來,並未直奔山頭,而是先身形一轉,整個人忽的一下子沒入水中,再次浮出來時,手裡卻多了一個人影,身形幼小,披頭散髮,赫然是之前被包印林扯下巖壁的女童紅兒!
手中多提了一個人之後,腳底的蘆葦似承載不了這份量,就要下沉,但陳牧卻神色平靜的足尖用力一點,拎着女童縱身一躍,一下子橫跨數丈,繼而再次足底一點,剛好踩在一塊浮出水面的爛木頭上,再次一個縱身。
接連數次縱躍後。
陳牧臨近小山坡,忽然將手裡女童往上一拋,整個人再次消失在水中,等又一次出現時,右手拎起一個老漢,繼而左手再次接住女童,一腳踏在水面,使得整個水面濺起一片巨大的浪花,接着整個人高高躍起,身影幾個閃爍後,最終落在小山坡上!
這一幕將小山坡上的衆人都看的呆了。
“神……神仙……”
有童稚忍不住出聲。
旁邊的大人卻嚥了口唾沫,他們知道陳牧不是神仙,是將武藝功夫練到神仙地步的高人,不說在景南鄉,就是在整個景瑜縣恐怕都是頂了天的大人物。
“咳,咳。”
陳牧左右手各提着一個人,姿勢一致,而此時趙老漢和孫女紅兒都在劇烈咳嗽,將嗆進喉嚨裡的泥水全部都咳了出來,很快臉色就漸漸好看了不少。
正當場中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着陳牧時,就見陳牧慢慢放下了趙老漢和孫女紅兒,接着將目光投向包印林,淡漠道:“人是你推下去的?是何緣故?”
雖然剛纔隔得太遠,不知道這邊具體發生了什麼,但他的視覺遠超常人,依然看得見那老漢和女童的落水都和穿着華貴錦袍的包印林有關。
“呃,這……”
包印林看着陳牧的眼神,頓時心中發憷,聲音也有點發顫,但卻一時編不出理由。
而就在這時,旁邊有個七八歲的小孩忍不住說道:“都是他推下去的,他還說要把我們也都扔下去呢!”
這句話頓時將小孩身邊的婦人嚇了個半死,趕緊伸手捂住小孩的嘴巴。
包印林立刻用怨毒的眼神看了婦人和小孩一眼,眼眸中閃過一絲冷意,但這時陳牧的聲音又傳了過來:“他說的是真的?”
就見陳牧不知何時,已來到包印林所站的那塊岩石上,冷冷的道。
包印林額頭溢出一絲冷汗,顫聲道:“大……大人,是那小孩先想將我拽下去的……”
看到陳牧的眼神越來越冷,他聲音頓時越來越低,顫抖着道:“我,大人,我……我妹夫姓謝,是郡裡那個謝家的遠親……”
砰。
陳牧已懶得再多聽廢話,衣袖一揮,包印林整個人就怪叫一聲,胖大的身軀如同一葉紙片,直接從岩石上飛出,掉進了下方的洪水中,艱難撲騰了幾下,就沒了蹤影。
這時被救上來的趙老漢和孫女紅兒,終於都恢復了些,趙老漢看看身邊雖然一身泥水,但臉色漸漸恢復的孫女紅兒,臉上露出激動的神色,忍不住向陳牧叩拜起來。
“大人,恩人,老漢給您磕頭了。”
“好了,不需多禮。”
陳牧看了趙老漢一眼,隨即目光掠過小山坡上的衆多人影,眼眸中露出一抹沉思之色,繼而沉聲道:“本官乃監察司都司,負責清平河流域洪澇之災,你等皆無需多禮,無需慌亂,聽從本官之令,自會將你等都送到安全之地。”
這個世界對於災害的應對,比他預想的要好了很多,實際上上次旱災的應對就出乎他預料的好,而這一次洪災也差不多,在他抵達景南鄉時,各方官吏來報,洪災最嚴重的的地帶,大部分人員都已經安全撤離。
這一批沒走及,被困在這裡的災民,大多都是老幼病殘。
當然也有包印林這種蠢貨。
陳牧看了一眼包印林之前佔據的那塊岩石,上面堆積着好幾個大箱子,一看就知道里面放有金銀等家產器物,是其捨不得丟棄,想統統帶走,結果走到半程發現大地泥濘越來越難走,最後也被困在了這裡,不僅貪婪、愚蠢,還殘忍、狂妄。
實際上。
鄉縣的官吏對於趙老漢這一批被困的災民,基本都是完全放棄的態度了。
主要是洪災之時,地脈震盪,水流又湍急又有浪,大船都很難平穩同行,更別說小船,一個不慎就會直接傾覆,何況水裡還有妖物盤桓。
趙老漢這一批人能在這裡呆到現在,沒被水中出沒的妖物吃掉,只能說是幸運。
像這樣的,
基本上撐不過一兩天,就都命喪妖物之口。
救人難度太大,別說尋常人,就算是練肉境,甚至易筋境的武夫,在這種洪災面前,也不敢說能在水裡從容自如,哪怕鍛骨都一樣得小心翼翼!
陳牧在接到各處的彙報之後,對於各鄉縣官吏的做法並未置以批判。
從他們的角度來說,的確是沒有再搜救的必要,沒逃出洪災區域的基本都當做遇難處理,耗費力氣人手去救也大概救不出多少人,更有可能搭進去更多人。
因此陳牧也一樣沒有強行勒令各鄉縣官吏差役去執行搜救,而是自己孤身一人深入洪災之地,沿着滔滔洪流一路探索尋找,看看是否有幸存之人。
沒想到。
不光有,還挺多。
這個小小的山坡上,就差不多得有上千人。
但恐怕整個洪澇之地,沒能及時逃出去的,倖存的也就只剩下這些人了。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一聽陳牧的話,小山坡上的衆多人影,幾乎都是激動了起來,若非地方實在狹小擁擠,恐怕早已是跪伏下去一片。
沒能及時逃出去,被困在這狹小的小山坡上,他們很多人心中其實都已經絕望了,根本都沒希望過還會有人來救援,這年頭的官差哪可能冒着風險,在這麼可怕的洪災之下過來救人,平時他們這些人,就是死在街頭路邊,鄉縣的老爺們都不會多看一眼的。
誰曾想,竟還有陳牧這樣的官老爺!
雖然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監察司都司是個什麼官,但陳牧之前那一葦渡江,於洶涌河水中救人的一幕,都深深烙印在心頭,能有那樣的神仙手段,也許真能將他們救出去!
“人有點多……”
陳牧目光掠過小山坡,心中仍然還在沉思。
他說到底只是人,不是神仙,也許傳說中那些洗髓換血境的大人物,能夠憑一己之力將上千人從這裡帶走,帶到安全地帶,但他是做不到的。
甚至想一次帶走上百人,都不太可能,而且這裡也根本不安全,水中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妖物,這些鄉民在妖物面前根本沒有抵抗之力,頃刻就會淪爲妖物血食。
不過。
陳牧還是很快想到了應對之策。
他將手伸入袖子中,從裡面取出一枚令箭,一拉引信,剎那間一束光升上天空,然後在天穹上炸開,並迸發出一聲尖銳的哨鳴聲。
看到這一幕,趙老漢摟着孫女顫抖着,以及衆多的鄉民都露出希冀之色。
不過陳牧釋放了哨令之後,並未去多看,而是將目光落向趙老漢和其孫女紅兒,一劈手將旁邊的木箱子擊碎幾塊,並隨手搓了兩下,讓木頭燃燒起來。
“你們過來烤一烤。”
陳牧將木頭堆在旁邊,衝着趙老漢平和的說道。
此時天上依然還下着綿綿細雨,雖是春雨但依然帶着寒意,大部分人身上都穿着蓑衣,只是趙老漢和其孫女之前掉進水裡,兩人都被浸透。
趙老漢看着陳牧,顫巍巍的有些不敢,但見孫女紅兒凍得瑟瑟發抖,還是小心翼翼的拉着紅兒走了過去,來到火堆旁,就衝着陳牧磕起頭來。
“好了,不用多禮。”
陳牧阻止了趙老漢,伸手摸了下紅兒的腦袋,將她混亂的頭髮上一縷泥沙擦掉,同時問道:“你們是怎麼被落在這裡的。”
趙老漢先是給陳牧又磕了個頭,這才顫巍巍的說道:“鄉里來人說,要發大水了,村裡青壯就都跑了,我兒子帶着兩個孫子也跑了,我跟紅兒走的慢,路又不好……”
聽着趙老漢斷斷續續的話。
陳牧大致便明白,趙老漢和紅兒並不是僅存的爺爺和孫女,中間還有兒子兒媳以及孫子,只不過兒子兒媳都優先揹着孫子逃走了,顧不上趙老漢和孫女,就落了下來。
這倒也沒有什麼能說的,一方面是這世道本就重男輕女,另一方面,平常人家也根本顧不了全部老幼,想帶着老幼一家都逃走,最後可能一家都來不及逃掉。
看這小山坡上,就明顯有幾家這樣的。
“你們也都差不多罷。”
陳牧又看看離得近的一些人。
衆多鄉民平日裡從未見過陳牧這麼‘和氣’的官老爺,這時候仍然都是顫顫巍巍,不敢隨意答話,都是恭敬的低頭,勉強在狹小的地方行過禮之後才小聲的迴應。
而就在其中一人講述情況的時候,忽然不遠處的水面嘩啦一下,濺起一片渾濁泥水,繼而一條几乎有兩米之巨,形似青魚的妖物從水中撲出,一口吞向距離最近的一個幼童。
那幼童直接就嚇得呆了,在原地一動不動。
“找死!”
陳牧冷哼一聲,目光中閃過一絲冷冽,指尖不知何時出現一枚石子,被他指頭猛地彈出,砰的一下在空中劃過一道雷弧,一下子隔空十幾丈,擊中了那魚妖的頭顱!
魚妖的腦殼幾乎如同紙糊一般,直接就被石子擊碎並貫穿而過,其龐大的身軀也是一下子橫裡飛出,再次墜落回下方的水中,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