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那間屋子,依舊是病得如同骷髏頭一樣的正德皇帝大將軍朱壽。
在解開蒙在臉上黑布的時候,孫淡忙將正德皇帝寫給自己的那張便條遞還給他。
正德皇帝接過條子看了一眼,然後湊在燭光上燒掉,並淡淡地問:“見着你恩師了?“
“是,有大將軍這張手書,天下間自然那裡都去得。”孫淡小心地回答。
“也見着朱寰了?”
“見着了。”孫淡又回答說。
“你同朱寰的那段對話我已經知道了。”
孫淡一驚,背心中頓時出了一層冷汗。想來也可以知道,錦衣衛本就直接對皇帝負責,裡面不知有多少人是皇帝的眼線。今日白天時北衙所發生的一起,想必正德已經知道得一清而楚了。
據史籍上記載,正德皇帝不過是一個荒唐昏庸的帝王。可從這幾日與他的接觸中,孫淡愕然發現,此刻不但不昏,有的時候還非常精明,甚至頗有些御人的手段。就孫淡穿越到明朝的所見所聞得知,明朝正德年間,地方繁榮,百姓富足,國家倒也治理得井井有條。
所有的這一切,都是靠正德朝這部龐大而高效的文官集團維持生息下來的,靠正德皇帝帶着軍隊在北方邊境一刀一槍與北方草原民族打下來的。如果這樣的人被稱之爲昏君,孫淡不知道真正的明君應該是何等模樣。
聽到正德這麼問,孫淡忙張嘴準備解釋自己先前冒充皇帝派出去的欽差一事,卻不想正德將手一揚:“不用解釋什麼,做得好。”
孫淡一呆,心中卻突然有些歡喜。
正德今天的精神非常好,難得地從牀上站起來,在一個太監的扶持下慢慢走到孫淡身前:“我究竟是什麼人,估計你已經知道了。”
孫淡慌忙就要拜下去,正德吃力地伸出一隻手:“不用了,如果那樣還有什麼意思。你還當我是大將軍朱壽吧,或許,我當初就應該去做大將軍。嘿嘿,大將軍,病倒在牀的大將軍……倒讓人看不起了……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今天難得有些力氣兒,就不聽你講故事了,咱們在院子裡隨便走走。”
“是,大將軍。”孫淡就勢一挺身體站了起來。
正德欣賞地看了孫淡一眼,他身爲九五之尊,天下人見了他無不誠惶誠恐,有的人甚至嚇得連話都不會說了。如孫淡這樣一般從容淡定同他說話的人,正德還是第一次遇到。再看這人,雖然長相普通,可行爲舉止無不瀟灑鎮定,頗有古之賢人遺風。
此人不過十六七歲,再歷練些年頭,只怕又是一個如楊慎般的無雙國士。
正德越看越喜,心道:“我正德朝,人才何其多也!”
走出屋子,外面甚是清冷,幾樹臘梅花寂寞開放,一塘湖水上,冷氣氤氳,有仙鶴掠過水麪驚飛而去。
寒塘渡鶴銀,冷夜葬花魂。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豹房裡豢養的白鶴吧,遠處還隱約有野獸的叫聲。
“之所以說你做得好,那是因爲你問出了我想問的話。”正德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狐裘,嘆息一聲:“我也不過是病了幾日,外面就傳得像天要塌下來一樣。白虹貫日,嘿嘿,自從這事之後,所有人都說是今上失德,乃大凶之兆。大凶,大凶什麼?難道他們想看到我死了才甘心?”
孫淡輕輕地伸出手扶住正德,隔着裘皮依舊能感覺到他瘦小的胳膊,心中不禁有些難過:“其實,白虹貫日不過是一個自然現象,根本就不能說明什麼。前幾日,京城日日豔陽高照,氣溫甚高。地上的水氣蒸騰而起,被太陽光一照,就起了一道彩虹。這種現象在夏天雨後經常出現。外面的人矇昧無知道,牽強附會罷了。”
“此話當真?”正德轉頭炯炯地看着孫淡。
“當然,這事孫淡知道得很清楚。要不找個大太陽天,弄上幾十把水槍朝天噴水,我一樣給你弄個彩練當空。”孫淡笑道:“赤橙紅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雨後復斜陽,關山陣陣蒼。大好意境,偏偏要同大凶徵兆聯繫在一起,那是他們沒見識罷了。”
正德聽得眼睛發亮:“用水槍弄一個彩練當空,倒有些意思。找時間我叫人也照這麼幹,看欽天監的人還有何話要說?對了,你剛纔這句詞寫得好,不愧是山東第一才子。是你的新詞嗎,怎麼只有上闋,讀下去,讀下去。”
孫淡心中一陣苦笑,只得無奈地念道:“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雨後復斜陽,關山陣陣蒼。當年鏖戰急,箭洞前村壁。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
“後闋不通得緊,俗氣了些。”
孫淡大汗。
“估計也是你倉促續上去的,粗糙之處也在所難免。不過,這闋詞寫得還算不錯。沉雄大氣,等下我找人照這個曲牌,就着牙板和銅琵琶一唱,倒也頗合我的心意。”
孫淡道:“大將軍,是不是應該再找個關東大漢來唱呢?”
“對,就讓朱寰那個殺坯來唱……”話還沒說完,正德已放聲大笑起來。
孫淡也覺得有些意思,禁不住忍俊不禁。
正德病中體虛,笑不了兩聲,就接不上氣,弓着身體喘個不停。
孫淡見他病成這樣,又想起他將不久於人世,心中突然一酸,伸出手在他背心拍了拍。
正德滿眼淚光地擡起頭:“孫淡,你是第一個拿我當正常人看待,同我說人話的人。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實話實說。”
“孫淡做人做事率性而爲,心中想什麼就做什麼。”
“那好,我問你。如果一個君王成日間想着縱馬馳騁,想着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看一些以前沒看過的新鮮東西,他算不算是一個合格的君主?”
“算是。”孫淡肯定地點了點頭。
“可爲什麼有人說我荒誕不經,不成體統呢?”
“那是因爲他們想把你變成一個傀儡。”孫淡平靜地說:“我朝開國凡一百五十餘年,自開科取士始,就培養出一個龐大的文官集團,而這個龐大的文官集團是維持這個巨大的帝國運轉的有效保證。國家就像是一條大船,每個人都有他需要扮演的角色,有的人是釘船板的釘子,有的人是揚起的大帆,有的人是船頭的撞角,有的人則是把握方向的舵。航線已經固定,每個人各司其職,自然容不得個性這種東西的存在。若大家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這艘船也就散架了。”
此言一出,如同霹靂一聲響,震得正德皇帝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才喃喃道:“如此說來,我其實並不重要,換誰坐到我這個位置都沒什麼要緊。”
孫淡默然無語:“君主只需要存在,而不需要明白爲什麼存在。在臣民們眼中,天下本是天下人的天下。君王與士大夫共治之。君王什麼都不做,比什麼都做更合乎天理大道。”
“可惡!”正德突然惱怒地朝地上的積雪踢了一腳:“那麼說來,我披掛上陣,爲國家征戰廝殺,反是昏聵荒唐了?”
“不是,從古至今,君王親自披掛上陣的屈指數來,也不過唐宗宋祖以及本朝太祖寥寥幾人,難道他們不是一代雄主嗎?”
正德精神一振,滿面都是激動,喃喃道:“雄主,雄主。聽了你這席話,直如撥開烏雲見青天啊!能得此二字評語,雖死無憾。”
“千秋功罪,自有後人評說。”孫淡:“關鍵看讀書人怎麼看你,怎麼寫你。”
“對,男兒行事,當快意一世,何必想那麼多。我拿那羣道德先生是徹底沒辦法的,管他們怎麼寫呢!”正德大笑起來,指着孫淡:“孫淡啊孫淡,我會好起來的,我等着你科舉入仕,也好成就我們這一段君臣佳話。”
孫淡也不再說什麼,反正這個皇帝也活不了幾天了。哎,就做個好人,說些好話哄他開心吧。這傢伙若不當皇帝,在後世應該也是個人物。依他的開闊的胸襟,起碼能混個大老闆噹噹。
哎,可惜了。
拋開自己和正德的身份差距不說,這人倒是一個值得交往的朋友。
“既然你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以後進來也不用蒙臉了。不過,須防着外臣說三道四,說你是個佞幸小人,壞了你的名聲。這樣,下來之後我讓人給你發個內書房當差的牌子,也方便進出。”
孫淡笑道:“我可不想割下面。”
正德哈哈一笑:“你若真割了下去,我讓你進司禮監掌印,做本朝內相。依你的才華,肯定比前任做得好。”
孫淡冷汗滾滾而下:“我還沒結婚呢!”
“那趕緊結婚生子,等有了兒子再割。同你說話,本將軍覺得很舒服,你這人有一個優點,就是不說假話,不板着臉照搬聖人之言。用你來調和陰陽,做內閣的閣臣正合適。”正德笑得更響亮,幾個太監慌張地跑過來:“大將軍,這裡實在太涼,還是回屋吧。你的身體骨弱,可不能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