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大概是要死了。坐吧,孫交代好後事,寫甘個豫四,正德皇帝朱厚照微笑着指着身邊的太湖石。此刻,這個青年已經瘦得如同一根乾燥的木柴,彷彿只要有一點火星就能徹底將他點燃,彷彿他的生命就要隨着這一道火光沖天而起。
但就在此,在璀璨的星空下,他卻一臉恬靜地坐在那裡。身上的鎧甲反射着夜的光芒,整個人像是透明的水晶。
臉上的潮紅已經消退,浮現白玉的顏色。他輕輕閉上眼睛,往昔的一幕幕場景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三慈愛的母親、威嚴的父皇、戰場的吶喊、女人們溫婉的笑容、那些輕狂的少年青春,都隨着蒙古高原那一陣輕風吹上高天雲外。
空氣中,有青草、馬糞、兵器和男子漢熱汗的味道。
身上的病痛已經消失,代之以微微的舒暢,整個人就好象要飄起來。
他就是,世界的中心,最偉大的君王,富有四海,霸絕天地的,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
看着坐在身邊的孫淡,正德突然微微一笑,將腰上的雁翎刀平放在雙腿上,一雙枯瘦的手輕輕摸在上面,就好象在觸摸女人的肌膚,又好象是在撫摩着一場不願醒來的夢:“千秋之後,聯的繼位者或許會這樣教他的自孫。“你像學朱厚照嗎?,聯知道他們會怎麼說我:貪杯、好色、尚兵、無賴,所行之事荒謬不經。聯要死了,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千秋功罪,由他們說去。”
孫淡彷彿是被魘住了,默默地坐在正德身邊,鄭重地看着爭議極大的君王。
正德的臉漸漸蒼白下來,又好象逐漸透明。
突然睜開眼睛,看到孫淡的神情,正德輕笑道:“別怕,聯身上越來越冷,等下可能會嚇住你。”
孫淡靜靜地看着他:“陛下,以英宗皇帝的英武,當年率五十萬大軍卻在“土木堡之變。中成了蒙古軍的俘虜,而應州大捷中,陛下率五六萬人抗擊四五萬蒙古軍就取得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此後蒙古兵長時間內不敢內犯便是這次戰鬥的直接結果。而且在這場戰鬥中,陛下親自指揮佈置,戰術正確,指揮的法。並以九五至尊斬首一級,即便是古時的一代雄主也不過如此。若這也能稱之爲荒誕不經,還有什麼人配稱之爲明君?”
正德卻笑了笑,好象卻不願意在這件事上同孫淡在討論下去,他也沒有了力氣:“孫卿,你的才學和見識自然是一流的,跟了聯這麼長時間,按說聯應該給你一個出身的。只可惜,以你的本事,若依着這條路入仕,對你的前程卻有莫大影響。那些讀書人的心思,聯最清楚不過了。功名但從直中取。
你是聯看重的人,聯不希望你將來被人看輕了。這事是聯虧欠了你。還請原諒。”
孫淡點點頭,一時間竟然癡住了。
正德依舊含笑着看着孫淡,好象在想這人的人生即將變成什麼模樣。又會走到哪一步呢?
“對了,見了楊廷和,替聯帶一句話給他,就說,這麼子年以來,聯所行荒唐,讓他替聯擔了許多罵名。吃了許多苦頭,對不起了
孫淡再次點頭,想要再說些什麼。正德卻擺了擺頭:“說了這麼多話。聯累了,想歇了,如果醒不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念一段經文吧。”說完話,就將雙目閉上。
“是。”孫淡輕輕念道:“聞如是。一時佛遊羅閱只者闇崛讓中。與大比丘衆俱。比丘千二百五十。菩薩三萬二千。彼時世尊與無央數百千之衆眷屬圍繞而爲說經。時有天子名曰寂順律音。在於會坐。即從坐起更整衣服。長跪叉手白世尊曰。文殊師利今爲所在。一切諸會四部之衆。天龍鬼神釋梵四王。皆共渴仰。欲撫正士諮講妙辭聽受經知”
輕輕的念頌聲中,夜漸漸深了。星光更加燦爛。
就在這一刻,孫淡發現,就在正德皇帝腳下,有一株馬蘭不知什麼時候悄然開放,在夜光中幽幽地藍着。這株從蒙古高原移植過來的野花。正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這是草原吹過來的風嗎?”孫淡停了下來。
馬蘭的香氣在風中氤氳,似近忽遠。
沒有人回答的他的提問。
一代卑王,就這麼身批戎表,手撫長刀悄然離世。
兩顆眼淚從眼角滾落下來,孫淡喃喃道:“厚照,其實,嶽靈珊最後還是同令狐沖在一起,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不用擔心,不用擔心
此時,平秋裡和師長青還坐在郭勳的部堂大廳中,身邊茶几上茶水喝了衝,衝了喝。已經嘗不出它原來的味道。
平秋裡格物致知了一輩子,最近又屢受挫折,養氣功夫卻已修煉到了得。因此,無論郭勳手下的小吏們怎麼翻白眼,他還是挺直了身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宛若一顆松樹一般。
倒是他身邊的師長青已經坐立不安。不時挪動一下身體,不是抓抓腮幫子,完全沒有朝廷命官的威嚴:“秋裡。夜已經協”郭侯懷沒回來,我們是不是一一外面那麼多事。離丫懷聯,只怕
平秋裡咬緊牙關:“再等等。”
師長青有些無奈:“秋裡,如果郭侯不回來了呢,我們總不可能在這裡等一夜啊!”
“我說,再等等。”平秋裡靜靜地說:“不管最後是什麼結果,總歸有個參照。”
師長青心氣浮躁起來,他又挪了一下屁股:“秋裡,真沒辦法再坐下去了。”
平秋裡心中不覺有些嘆息,王爺派這麼一個活寶給自己當助手還真是沒挑對人,難怪自己不是孫淡的對手,豬一樣的同伴真是一件讓人無奈的事。
正耍再勸他一句,卻聽到外面一陣細微的騷動,便看到好幾個郭勳的手下快步朝外面跑去,手中還拿着令符一樣的東西。
平秋裡臉色頓時變了,他也不猶豫,立即站起身來:“走吧!”
師長青早等得不耐煩了,聞言大覺驚喜:“秋裡怎麼想通了,好好好。我們這就走,哎,坐了這麼長時間。一身都坐得疼了。”說着話便站起身來,不住地拍打着腰腿上的肌肉。
平秋裡卻不解釋,沉着一張臉朝屋外走去。
從頭到尾,平秋裡都沒說一句話。從郭勳那裡出來,師長青才感覺到平秋裡的異樣,忙問:“秋裡,你怎麼了?”
平秋裡冷着一張臉:“皇帝,,夫行了。”
“什麼?”師長青低聲驚叫起來:“你是怎麼知道的?”
“見微知著,想當然爾。”平秋裡冷笑:“剛纔郭勳爲什麼不見我們?這傢伙已經準備置身事外了。我們再在這裡耽擱下去毫無必要。你看見沒有,三更半夜的,他手下的人手持令符朝外面跑,知道他想幹什麼嗎?”
師長青面帶駭然:“他想做什麼?”
“戒嚴,要戒嚴了!”平秋裡喃喃道:“時間不多了,必須立即發動。”
師長青:“對對對,馬上發動。郭勳已經保九門,我們就完蛋了。”他不住頓腳:“如今這事。秋裡,我心裡亂的很,該怎麼辦纔好?沒有郭勳的幫忙;我們連皇宮都進不去,還怎麼發動?”說到後面,師長青嗓音沙啞起來。
平秋裡啞然一笑:“你我進不了皇宮。有人進得了。長青,你是不是認識錦衣衛的朱寰
“對,打過幾次交道,可是。我們同他沒有任何接觸。難道你想說動他,現在還來得及嗎?”師長青急得滿頭是汗:“他可是天子近臣,只怕我們開不出能夠讓他滿意的價錢。上次打擊平氏錢莊不也有錦衣衛的人插手嗎?他同我們已然勢成水火,我們去說他,可能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平秋裡冷冷一笑,左眼又是一虛:“朱寰是天子的近臣,卻不是新君的心腹。如今,也只能試一武了。這樣,我寫一封信,你帶去給朱寰。若他答應。你同他一起進宮。控制住豹房。我在外面調集王爺早在京城潛伏下的人力,同你策應。若你那邊的手,立即帶信出來。”
“朱寰會答應嗎,會答應嗎?”師長青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誰知道呢?”平秋裡突然笑了起來:“生死在此一搏,若師大人能說服朱寰,你我都是從龍功臣,公侯萬代。若不能說服,師大人,你我也不用再麻煩了,直接找口水井跳下去。”
師長青身體一顫,面上失去了血色。他顫抖着聲音:“也只能這樣了,我馬上過去。”
“師大人總算下決心了。難得這麼有勇氣平秋裡諷刺一笑,找早等在街邊的馬車一招手:“文房四寶侍侯。”
接過筆,一氣呵成,竟有一種說不出的酣暢: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如今終於到了一嘯而驚天下的時候了。
,,
錦衣衛指揮使朱寰家。
朱寰默默地看着手上那封信。突然一拍桌,怒喝一聲:“亂再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聽到這一聲厲喝,師長青下得身體一縮,幾乎癱軟在地。連聲哀號:“朱大人,朱大人呀,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咱們是各爲其主。皇帝大行,皇位虛懸,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清楚。
事成之後,兵部尚書一職就是你的了。你若要帶兵,京卓的軍隊都交給你。大人,你好好想想吧!”
“哈哈,看你那膽怯模樣,就是個沒卑蛋的娘們!”朱寰轟然大笑起來,直笑得屋中燭光搖曳不定。他揚了揚手中那封信,道:“兵部尚書,好大手筆二好優厚的條件。可惜啊,你可以看看這封信,平某可沒開出這樣的條件。他只代他的王爺答應讓我繼續做這個錦衣衛指揮使者。”
“啊,怎麼可能這樣,平秋裡瘋了嗎?”師長青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伸手去搶那封信。
朱寰身邊的秦關向前踏出一步。手摸在刀柄上,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凜冽殺氣:“止步!”
“讓他看看。”朱寰懶洋洋地一鬆手,那封素箋輕飄飄地落到地上。
師長青慌“起那封信,只看了一眼,就軟倒在地,帶着哭腳不大人饒命啊,朱大人饒命啊!”
平秋裡這封信語氣很平淡,上面說,如果朱寰願意做這個從龍功臣,帶師長青進豹房,拿到皇帝遺詔書。青州那邊許他在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上做下去,做一輩子。
師長青一看就嚇得沒有了魂魄。這開的是什麼條件啊?人家朱寰已經是錦衣衛生的指揮使了,你來一個事成以後依舊做這個指揮使,一點好處也不給,這能有什麼誠意,不的罪人嗎?
以朱寰那種暴戾的性子,非活剮了他不可。
師長青一臉頹喪,內心之中已經將平秋裡的祖宗十八輩罵了個遍。
出乎師長青的意州,朱寰卻慢慢走到師長青的面前,突然低頭看着他。問:“師大人究竟在怕什麼?”
師長青還是在哭號:“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朱寰突然一伸手,將師長青從地上拉起來:“成大事者,必意志堅定,師大人如此怯懦,只怕等下發動起來,不知要怕成什麼樣子?”
師長青聽到這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大人啊!”
“平秋裡說服我了。”
“什刨。
“我說,平秋裡說服我了?”朱寰輕輕搖着頭,突然一臉的悲慼:“自本朝開國以來,從來就沒聽說過有錦衣衛指揮使在卸任之後做過其他官職。要麼在這個位置上坐到死,要麼死無葬身之地。我們知道太多君王的秘密。手中掌握着太多大臣的把柄了。怎麼可能還幹別的?”
他嘆息一聲:“其實,自從做了這個指揮使,朱寰就知道自己將來會不得好死。如今,皇帝即將大行。一朝天子一朝臣。平秋裡說得好呀,興王府自有陸鬆和陸炳父子。又是興王的心腹。將來,這南北衙自然是要交給他們的。可是,我能怎麼辦。在位時知道那麼多人的,掌握了那麼多機密。不管是天子,還是大臣都容不得我再活下去。茫茫天下,竟無有一處可安身的地兒。
平秋裡許我在錦衣衛指揮使位置上幹一輩子,還有什麼比這更能打動人心的呢?我也知道這麼做不好,可內心中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幹吧。幹吧,失敗了最多一死,若贏了,就有一線生計。若什麼也不做。也許就在明天,大把的人要砍下我朱寰的腦袋。師大人,你說我做還是不做?”
說完話,也不理睬地上的師長青。朱寰大聲下令:“秦關、韓月,立即帶着二十個錦衣衛精銳衛士,隨我去豹房護駕。任何敢於攔在我面前之人,誓殺之!”
“是!”秦關響亮地應了一聲。
,”
陸家錢莊。
陸炳眼睛大亮:“終於發動了,郭勳很快就要戒嚴了,留給青州那位爺的時間真得不多啊”只要拖到天亮,等京營的軍隊一進城,大局一定,任他平秋裡有錢般手段,也使不出來。不過”真讓人意外了。師長青居然去見朱寰
黃錦胯下又溼又冷,難受得遵想呻吟,他有些不耐煩地說:“朱寰會答應嗎?”
“難說。”
“什麼,不可能吧?”黃錦叫出聲來:“老朱圖什麼呀,富貴榮華他什麼都不缺,幹嘛要去趟這蕩渾水?”
“圖他頂上人頭。”陸炳冷笑:“這些年,老朱得罪的人多了,有多少人想他死數也數不清楚。一旦王爺登基,你說他還能在指揮使的位置上幹下去嗎?王爺會答應讓一個外人來掌管這麼要害的部門嗎?你說。他的仇家會不落井下石嗎?一年不成。兩年,十年,二十年,總歸有抓到他把柄的時候。”
黃錦抽了一口氣,還沒等他再說,又有一個探子跑過來:“黃爺,陸爺,朱寰出府了。看方向是皇宮的方向?”
黃錦又驚又怒,尖銳地叫了一聲:“好大狗膽,將來必誅此獠三族”。
陸炳猛地站起來:“事不宜遲。我們也該動起來了。黃公公,大內那邊你那條線還能用嗎?”
“可以。”黃錦點點頭:“不過,要想進宮。人卻不能太多,只能進去三五人
“可以了,三五人足矣。想那錦衣其也不可能開進去大對人馬,也不過些許幾人而已。”陸炳凜然道:“黃公,皇帝大行即在今宵。你馬上同馮鎮一道進宮,攔住朱寰,只要拖延上一刻,一旦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出,皇城一戒嚴,我們就贏了。能不能拖住他們?”
黃錦:“試試看。”
“不是試試,是一定要。如果不能拖住朱寰,咱們一起找根繩子上吊,也不用回安陸了。
“沒問題,咱家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黃錦一伸手從旁邊抓起一根細長的水火囚龍棍:“久聞朱寰乃一代槍法大家,咱家今夜要秤秤他的斤兩
“我在外面主持大局,宮中就拜託公公了陸炳站起身來,深深一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