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懷錚當然不會讓李輕鷂請吃飯,他早已訂好了飯店包廂,環境雅緻幽靜,適合密談。
進了包間後,駱懷錚讓服務員先上了壺茶,晚些再點菜,並且叮囑服務員不要打擾,包間裡重新安靜下來。窗外夜景璀璨,室內燈光柔淡。李輕鷂看着駱懷錚持壺倒茶,有點想不出,究竟有什麼事,令他專程來這一趟。
有些話,駱懷錚早就想對李輕鷂說了。但是,一是這段時間,警察們實在太忙了,他找不到合適的機會。他把這事兒也和馬君鴻商量過,他斟酌過後,也勸駱懷錚晚點說——“現在你的案子正在重啓調查,既然向思翎的口供是關鍵,暫時不要節外生枝。萬一影響你這邊的進度就不好了。早幾天,晚幾天說,應該也耽誤不了警察什麼事。”
二是那些話,到底是他的主觀猜測,旁人會不會信呢?駱懷錚已經習慣了以一個勞改犯的身份去面對他人。要讓他貿然對警察開口,無憑無據去舉報,他心裡也會打鼓。但正因爲這段時間,和陳浦李輕鷂這羣刑警接觸多了,他反而有了信心——他們應該會正視他的意見。
於是駱懷錚注視着李輕鷂,開門見山地問:“我能問問,殺害羅紅民的兇手,你們查得怎麼樣?抓到了嗎?”
李輕鷂答:“還沒抓到,具體的就不方便說了。你問這個幹什麼?”
駱懷錚微蹙眉頭。
他進屋就脫了風衣掛起,只穿着暗灰色襯衫和長褲,沒系領帶。他坐得很直,雙手放在腿上跟她說話,顯得肩寬體瘦,雙腿修長。
他用那雙深邃的眼睛看着她:“我認爲向思翎是殺死羅紅民的真兇。”
李輕鷂垂眸喝茶,一時安靜。
儘管她和陳浦,一直認爲向思翎纔是殺死羅紅民的頭號嫌疑人。但無論對內對外,警方通緝的是路星和李美玲。很多線索,都是她和陳浦私下查的。連局裡其他隊的人,都不知道。
可駱懷錚一個局外人,卻篤定向思翎是兇手。
李輕鷂放下茶杯,單手託着下巴,半是打趣半是生氣地說:“看來這段時間,你陪向思翎陪得很有收穫啊。”
駱懷錚一聽就知道她在開玩笑。他不僅不會覺得被冒犯,反而還感到了放鬆和愉悅。因爲這意味着李輕鷂在他面前,已經有些恢復了昔日的犀利和幽默。
他笑笑說:“她知道我是懷着目的接近她,我也沒有隱瞞意圖。但我感覺,她的情緒和心理,確實有些不對勁。”
“怎麼說?”
“最早,你們在別墅發現羅紅民屍體那天,知道我爲什麼會陪着她一起去現場嗎?”
“不是她當着雙方公司人員的面,趕鴨子上架,讓你不得不答應嗎?”
“那只是一方面。當時,她還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她說:駱懷錚,你應該去看看。”
李輕鷂愣住了。
剎那間,她聯想了很多——少女向思翎成爲羅紅民的禁臠,是一切的根源,當然也是向偉案的源頭;目前警方的調查結果,幕後黑手能夠收買那些人,合力把駱懷錚送進監獄頂罪,根本不是李美玲的能量能夠做到的,那個人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如果向思翎不是殺死羅紅民的兇手,當時她就還沒有見過屍體。可她卻對駱懷錚說,他應該去看看。
看什麼?看這個害了駱懷錚的罪魁禍首的死狀嗎?
李輕鷂想問駱懷錚當時爲什麼不說出來,話到嘴邊卻嚥了下去。當時她和駱懷錚之間的氣氛,不要太僵硬尷尬。而且從理論上來說,駱懷錚和向思翎一家都有仇,甚至一度警方中還有人懷疑過駱懷錚是嫌疑人之一,他當時又怎麼說得出口。
駱懷錚看到李輕鷂深思的樣子,就知道自己的話,對她是有價值的。這令他心裡隱隱感到滿足,不過他恐怕還得讓她吃驚一次。
“還有一次。”駱懷錚說,“那天我脾氣上來了,衝她發火,說她根本不懂殺了人是什麼感受。她大概心有愧疚,她說,我們很快都會得到解脫,會讓我知道七年前的真相。”
對於向思翎這個人,李輕鷂現在真不知道要如何評價。
她說:“所以,從那時候起,她已經下定決心,說出真相了。”而後就有了心理醫生學校埋證據等等一系列的戲。
“但是那天,她還說了一句話。”駱懷錚眉目凝重,語氣很沉,“當時我沒聽懂什麼意思,後來一想,才覺得不對。”
那天,就在泳池邊,向思翎說完那些話後,駱懷錚陷入了沉默。他不可能對她說出感謝的話,也怕她所謂的吐出真相,不過是又一次戲弄而已。他紅着眼轉身欲走,向思翎卻又自言自語,說了句話:
【我知道那是什麼感受,但我和你完全不一樣,我現在過得好極了。】
當時,駱懷錚以爲她的意思是,知道他殺人後很痛苦,但她不一樣,她過得很好。因爲向思翎之前就跟他炫耀過很多次,自己如何幸福,如何被繼父生父寵愛着,所以駱懷錚就這麼順理成章地理解了。
直至這些天,駱懷錚跟着二隊,或多或少知道了一些向思翎的事,再仔細回想那天他們對話的場景,才意識到,向思翎說的可能是另外一層意思。
因爲在那之前,他對她說:
【你根本不會知道,親手殺了人之後,會整夜整夜睡不着覺,哪怕睡着了也全是噩夢。】
【七年了,到現在,我還會夢見那個傍晚……我不想這輩子都過不去。】
而她的回答的:【我知道那是什麼感受,但我和你完全不一樣,我現在過得好極了。】
李輕鷂神色複雜地看着駱懷錚。
她和陳浦,明裡暗裡調查向思翎,來回交手那麼多次。他們捕捉到了她身上那麼多的嫌疑,她卻硬是做到了,一點可以定罪的證據,都沒有落到警方手上。身邊所有人,幾乎都被她利用,成爲她的擋箭牌。
向思翎卻在駱懷錚面前,三番兩次,說出了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的話語。或許她輕視了駱懷錚,以爲他不知內情,聽不出來;又或許她是真情流露失了分寸。可迄今爲止,她只有在駱懷錚面前,犯過這樣的錯誤。
犯錯,就意味着,可能存在的突破口。
李輕鷂看着桌子對面,兩尺之遙的駱懷錚。
面對她,駱懷錚已經可以很放鬆了,渾身的線條也不再像前些天那麼緊繃。剛進包廂時,他還是正襟危坐,現在,他身體微斜,兩條長腿放鬆地伸着,一隻胳膊隨意搭在腿上,另一隻手輕輕擱在椅背上,單拳抵着下巴。李輕鷂不難想象出,他在公司,在會議桌上,在他現在熟悉擅長的領地,也會是這副清俊倜儻的模樣。
他今天跑來對她說這些話,對自己沒有半點好處,純粹是爲了幫警察。她實在不忍心對他提出更多請求。可她又難免因爲,有可能找到案件突破口而心思浮動。
然而駱懷錚好像猜到她在想什麼,爲難什麼,笑了笑,說:“如果你們同意,我可以再去找向思翎試探一下,看能不能再套出什麼話來。”
李輕鷂卻搖頭:“你如果不想見她,就不要了。破案是我們的職責,但沒有什麼事,是你的義務。”
駱懷錚心底一軟,更加溫和地說:“沒關係。你們幫了我那麼多,扛着那麼大的壓力翻案,如果我能幫到你們一點,也會很高興。我想去。”
李輕鷂就笑了,說:“那好吧,你盡力而爲,千萬不要勉強。這事我回去先彙報一下,領導同意之後,爭取給你申請一個竊聽器和微型攝像頭,也一定會配備警力,保護你的安全。”
“好,我等你消息。”
駱懷錚低頭喝茶,李輕鷂盯着他白皙瘦長的手指,和安之若素的容顏,嘆了口氣,說:“駱懷錚,以後不要總是這麼好,我怕你又吃虧。”
駱懷錚心中一陣落潮般的溼潤,心裡有個聲音說:那你像從前那樣管着我好不好。
但這話他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只放下茶杯,微笑着說:“我已經不是毛頭小子了,這些年一個人也安穩過來了。我有分寸,放心。”
“你最好這樣。”她的語氣有點兇。
駱懷錚靜默了一瞬,面色如常地說:“餓了沒?我叫人點菜。”
“好。”
駱懷錚按下桌上的服務鈴,想了想,又說:“其實我有種感覺,向思翎之前纏着我,還願意說出真相,並不是因爲愛情。她並不喜歡我。”
對於這一點,李輕鷂也有疑惑。向思翎七年前暗戀駱懷錚她知道,事後或許向思翎也覺得欠了駱懷錚的,深懷愧疚。可你說隔了這麼多年,向思翎經歷了那麼多,還對駱懷錚愛得要死要活的,確實有點童話了。
駱懷錚平靜地說:“我覺得,她更像把我當成了一種象徵,一種寄託之類的東西。很多時候,她在我面前,其實表現得有些神經質,又有些冷酷。就像是想從我身上找到某種失去的東西,去平衡她內心壓抑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