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邸店

對於眼前難解的局面,李長安頭腦裡有一個模糊的念頭,但這個念頭要成爲一個切實可行的計劃,還需得深入妖叢,詳知事態。

所以,他接下來的第一步,便是再入瀟水幻境——這個隨時都可能噴發的火山。

…………

幻境。

俞家邸店。

風雨時疏時密。

院子中央,槐樹的枝葉都稀疏了許多。

周邊的藤蘿反倒開得極盛,花色濃郁得好似熟過頭掉在地上的果子,紫得似要滴膿,似要溶化,似要腐爛,被雨水一衝,整個院子都塞滿了膩人的濃香。

“嚏。”

店家揉了把鼻子,把搬來的座凳在廊道挨個擺順,又扯了條抹布——近來雨多天潮,座椅板凳老長黴斑——他做得細緻,連背面木縫裡的污垢都要清理乾淨。

但也沒做多久。

“嗚~”

城中四處突然響起一種怪異的號角聲。

那號聲既細密又撓耳,掃過四空,把飄斜的雨絲都拉扯得斷斷續續。

店家在號聲中突兀僵住。

好半響。

才一個激靈醒來。

彷彿得了什麼指令。

快步跑向大門,抄起了門旁的頂門棍。

天還沒黑,竟就要關門歇業。

可門沒來得及合上。

一隻小牛皮的靴子就搶先邁進了門檻,緊接着,一個高大身影夾着一身水汽擠進了院子。

來者放下一個大竹箱,解下蓑衣與斗笠,背對着店家,露出一對明晃晃的大耳環,自顧自拍打着身上的泥水。

店家瞧他身材長大,不敢硬攔:“這位客人,實在對不住,小店歇業了。”

“開店還有把生意往外推的?”

來人聲音清越,想來年歲不大,可轉過臉來,卻露出一嘴大鬍子。

棕黃而捲曲。

細一看,高目深鼻。

這時節,來瀟水的外地人還能爲啥?

買酒唄。

這人八成是個胡商。

店家的腰桿頓時挺直許多。

“沒法子,這是衙門的規定,近來宵禁得嚴,夜裡一概不許出入,各家旅店商鋪都得提早關門。再說了,小店已經客滿,客人就是想住,也沒房間啦。”

說完,店家作了個揖,把大門推開。

“我看客人還是趁着天色不算太晚,趕緊去別家……”

話沒說完,一個明晃晃的銀裸子就塞到了眼前。

店家不動聲色把大門拉上,腰桿一塌。

跟變臉兒也似的。

“原來是貴客臨門!裡面請。”

胡商笑吟吟:“又有房間啦。”

“似您這種貴客,什麼時候都得有客間。”

店家陪着笑,伸手去幫胡商拎行李,但胡商卻一把將竹箱提在了自個兒手裡,店家頗有眼力見兒,一點兒不漏尷尬,扭頭去抓起了一邊的斗笠與蓑衣,面不改色,領着胡商往廊道里去。

廊道上擺滿了矮桌胡凳,不好下腳,那胡商不由奇道:

“這是個什麼陣仗?”

店家在前引路:“客人既然來了瀟水城,想必知道過幾日就是酒神祭,五湖四海來的朋友多,我這小店裡也沾光,住滿了來買酒的豪客。偏偏這幾日官府宵禁得嚴,不許夜裡出入,我怕客人們夜裡無聊,就約了幾個姐兒在廊下唱曲兒解悶。”

“今兒上臺的金鈴兒可是有名堂的能說會唱,客人真是趕巧,有耳福啦。”

胡商對店家口裡人美歌甜的金鈴兒不置與否,反倒對宵禁更感興趣。

“宵禁?這太平盛世?爲何?兇犯?亂匪?還是說……”

胡商頓了頓,慢悠悠吞出一個詞兒。

“妖怪。”

店家一下子立住了腳。

雙眼霎時變得空洞,脖頸似在無意識的擺動。

空氣似乎變得沉重,兩人都沒有言語,四周安靜得古怪,除了“淅淅”的風雨,這家住滿客人的邸店,竟在沒有其他的聲音。

許久。

直到胡商默默探向竹箱。

店家才倏忽“活”了回來。

“咱就一做小生意的本分人,哪兒知道衙門的事?您呀還是先與我來後院入住吧。”

“後院?”

沒想,這下輪到胡商站住不走了。

他板起臉,眉毛連着鬍子皺巴巴壓下來。

“我可聽說你這店子後院裡安着驢馬棚。怎麼的?貴客還得挨着畜生睡?”

看在銀子的份上,店家趕緊解釋:

“客人你說笑了,隔着好幾堵牆了,怎麼能叫挨着?再說了,就算挨着,也是挨着我睡啊,今兒我住驢馬棚。”

“什麼個意思?”

“這不客滿嘛,您住那間,是我自個兒騰出來的。”

“別,這多委屈你呀。”

“不委屈,來咱瀟水的客人,走船的多,騎馬驢的少,我家這驢馬棚空大半個月了,乾淨着呢。”

店家極力勸解,可胡商還是不依。

“還是免了吧,哪有住店把主人家攆去睡草棚的。”

胡商四下打量,最後把目光落在了一間闔鎖嚴實的客房上。

“我就住這間吧。”

店家吃了一驚,面露難色。“這間……”

“有人住?”

胡商又塞過來個銀裸子。

“我相信他一定很樂意把房間讓給我。”

店家遲疑着接過銀子,翻來覆去在手裡攥了幾把,最後竟是推了回來。

臉上擠着笑,卻比哭還難看。

“不瞞客人,那房其實沒人住,就是有些……”他支支吾吾半響,“不乾淨。”

“不乾淨?”

瞧着對方沒明白過來,店家一跺腳,湊過來,聲音又小又急促。

“有鬼!”

胡商愣了愣,過後卻是哈哈大笑:

“那不正好。”

“活人動靜大、聲音吵、汗味兒重,我呀就愛跟鬼睡一屋。”

…………

夾着雨絲的過堂風驅走室內沉悶。

店家把房間灑掃一遍,轉頭瞧見胡商還在打量牆壁。

那牆上,或大如銅錢或小如米粒的黑色斑點樣污跡爬滿了牆面,密密麻麻簇擁着,一眼望去,一如無數黑色的眼珠,一如蛀滿牆面的蟲洞,使人不寒而慄。

“近來雨水多,天氣潮溼,四處多生有黴斑,這間屋子許久無人入住,黴斑難免多上一些。”

“客人若實在住不慣,不妨換間房?”

店家依舊孜孜不倦地試圖讓自個兒住驢棚,但見胡商沒搭理的意思,便只好識趣告退。

才掩上門。

那胡商忽然伸手在牆上抹了一把。

理所當然,手上便沾滿了黑色的黴污。

他再輕輕一捻。

那些黴污竟忽而褪色,騰起絲絲縷縷的黑氣飄回了牆面,又匯成幾點黴斑。

“沒想怨氣深積如此。”

室內響起一聲感慨。

古怪的是,胡商的嘴一直緊閉,未曾開口,而房間裡也不見有第二個人。

要是旁人聽着,恐怕會立即聯想起店家嘴裡神神叨叨的話語——房中有鬼!

可胡商卻半點不見驚惶,反而回應道:

“這一路看過來,四處都是這類被怨氣侵蝕的現象,非但物件上有,連人身上也生了不少,只不過被幻境所惑,妖怪們視而不見罷了。”

虛空裡的聲音再度感慨。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胡商點頭:“這麼大規模的怨氣侵蝕,想來是幾十年間,妖怪們潛意識裡的怨恨日積月累攢下來的,以前被幻境掩蓋住了而已。就算沒我那一道風火雷,這股子怨恨也遲早會把幻境沖垮,要是再有個什麼秉怨氣而生的妖怪,那樂子可就大發了。”

這話委實輕佻,但虛空中的聲音顯然也不正經,竟哈哈大笑:

“無妨,無妨,但凡憂愁怨懟皆可以酒消之,本神無一所有,唯有美酒萬千!儘可傾江倒海,消這滿城愁怨。”

對話到這兒,大夥也該聽出來了。

虛空中的聲音正是酒神。

當然。

不是他親身潛入了幻境,他神力衰弱,活動範圍僅在神像方圓幾步之間,這只不過是種傳音的手段,按他的說法,幻境是他親眼看着建成的,多少能給李長安一點參詳。

而胡商當然就是李長安了。

雷火之後,幻境裡的時間線已然循環重置。

裡頭的人物,似邸店老闆、阿梅、馮翀,甚至虞眉,多半已忘卻了他的存在。

但於枚和百幻蝶肯定是把他記在骨子裡的,要是不慎被兩方發現,這倆一定會一邊驚訝於道士生命力之頑強,一邊調來猖兵或妖怪讓他死個徹徹底底。

爲小命計,道士這次潛入,一定得隱秘行事、改頭換面。

而巧的是,俞真人創造幻境時,隨性得很,塞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角色、物件,譬如擅長易容術的江洋大盜什麼的。

所以李長安才能以這副模樣在城內四躥,但一路看過來,情形卻讓人詫異。

不是幻境的狀況太壞,而是太好。

按原本的估計,幻境就算成了羣妖相噬的地獄也不足爲奇,但現實的狀況是:除了一點“黴斑”,幻境依舊有序運行着,妖怪們仍然一邊爲幻境貢獻精氣,一邊“無私”扮演着各自的角色。

“不管眼下幻境爲誰所控制,它對幻境的掌控一定比咱們預想中強得多。”李長安笑了笑,“這樣也好,至少不必擔心幻境突然解體,幾萬頭妖怪到處流竄吃人。”

話聲方落。

“哐。”

那是櫃上一個陶壺突兀墜落,摔成碎片。

又有桌子上的燭臺被一隻無形的手舉起,砸了過來。

李長安才側身躲開,又有冷風在屋內低旋,風聲裡夾着模糊而怨毒的囈語呢喃。

道士沒有理會這些怪像,隨口和酒神攀談着,走到了牀邊,俯身就從牀底拖出了一個大箱子。

打開來。

祖師牌匾、雷神像、月盞還有黃紙、硃砂等零碎物件都在裡面。

沒錯。

這間房就是李長安上次住的那一間,他這次來,主要就爲試一試能否取回落下的東西。

結果喜人,東西一樣不少。

李長安鬆了口氣,旋即笑道:“還算乖覺。”

“畢竟是開過光的天庭正神的牌匾圖畫,藤妖和幻蝶心眼多,又有些見識,這關頭,哪裡敢隨意處置?放些小把戲,弄個鬼屋藏起來,免得被其他妖怪撞見,倒也是個應急的聰明法子。”

酒神應和一句,話鋒一轉。

“局面雖看來平緩,實則依舊危機重重,行事還是要小心一些。”

李長安知道他說的是自個兒剛纔出言刺激店家,讓他險些妖變的事兒。畢竟一兩個妖怪沒啥威脅,但若惹來於枚或幻蝶的注意,那境地可就危險了。

道士點頭:

“我自省得。”

他把東西收拾進竹箱裡,邸店還是顯眼了些,要另尋個隱秘地兒,也好再請下一道風火雷。

可收拾完,正要翻窗跑路。

卻詫異瞧見,不知何時,窗外已然暴雨如注,仿若一道水牆將窗戶封死,可如此大的雨,耳邊聽到的卻仍是細雨的淅瀝聲。

眼中見到的與耳朵聽到的,可謂天差地別。

道士心裡咯噔一下。

不會這麼倒黴吧?!

剛道了聲晦氣,門外就傳進店家的聲音。

“晚宴開場了,席位已經爲您準備好了。”

“小心!”

酒神提醒。

“曉得。”

李長安推門而出。

霎時間。

一股子濃重的妖氣便竄入鼻端。

果然。

從先前對店家的試探結果看,幻境雖明面上依舊運轉有序,實則妖怪們隨時都處在覺醒的邊緣,只要一個足夠的刺激,管他是老實的工人、精明的商販、跋扈的無賴還是羞怯的少女,都會撕下外皮,變作那餓得發狂的妖怪!

道士目光投向四周,院子外,白茫茫天水相接,大雨如牆將邸店重重封鎖,可院子裡,卻仍舊是斜風徐徐、細雨微微。

如此異常,正是妖魔覺醒作祟之像。

情況未明,道士不能胡亂出手,他循着店家指引,在自個兒的席位坐下。

冷眼瞧着,原本死寂的邸店,無人的廊道,被雨後蘑菇一樣接連冒出的住客塞滿。

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而正對大門的廊下,一個妝容素淨的美人,唱詞婉轉。

“兩情稠如蜜,願奉心與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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