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州,餘江大學。
薛鬆是真的閉着眼睛,坐在位置上,連續作了三個深呼吸,穩定了情緒之後,才從郵箱裡下載了喬喻的論文。
如果喬喻看到這一幕,大概就能知道剛剛的老薛是有多憤怒。
但有什麼辦法呢?導師跟學生本就雙向選擇,自己招的學生,就是論文寫成了一坨,那也得看,說不定還得幫着改。
有一點喬喻的認知沒錯,此時的薛鬆是真沒對喬喻第一次提交給他的論文抱有太大期待。要求已經不自覺的放低了幾分,只要邏輯通順,沒有太多明顯的錯誤就行了。
徹底穩定情緒之後,薛鬆纔打開了喬喻的論文。
……
標題是他幫喬喻早就確定好的,沒什麼好說的。摘要跟引言寫得中規中矩,挑不出什麼毛病。這也讓薛鬆不自覺的鬆了緊皺的眉頭。
考慮到喬喻才上高一,他甚至要給摘要跟引言部分打個優秀。
雖然摘要跟引言在論文中的佔比並不大,但事實上,對於許多學生來說,這一塊反而是比較棘手的部分。
畢竟這兩部分需要用高度精煉的語言概括出整篇論文的核心內容跟主要結論,同時還要表現出這篇論文跟其他同類論文的不同,吸引其他研究者閱讀。
所以也是很講究的。能寫得中規中矩,在薛鬆看來,起碼已經是博士水平。
比如剛剛他那個碩士生寫的摘要跟引言,就是屬於驢頭不對馬嘴。論文中的結構跟方法,是真半點都沒突出。喬喻在引言裡就已經將整篇論文的結構做了高精煉的概括。
這一點其實很重要,因爲能讓閱讀者對接下來的內容有一個大體的印象跟預期。
感覺喬喻這篇論文還行後,薛鬆沒有繼續一口氣讀下去。而是站了起來,隨便活動了下身子,又把空了的茶杯裡續了杯水,這才重新坐到電腦前開始繼續閱讀喬喻的論文。
喬喻直接給他發的文檔,有問題他可以直接在旁邊批註。比打印出來那筆在旁邊手動圈出來效率更高。
有些教授依然習慣並堅持閱讀紙質版的論文,所有的論文都會先打印之後再閱讀。其實薛鬆也經常如此,不過那一般是不需要他做特別處理跟給出閱讀意見的時候。
顯然他並不認爲喬喻第一次提交給他的論文不需要他提任何意見。
然後他開始安靜的看起了論文。
一隻手拿着鼠標下意識的輕移,偶爾會在某個界面停留片刻,認真思索,然後繼續慢慢的滑動鼠標,不知不覺中便投入了進去。就這樣,薛鬆在辦公室裡從下午兩點坐到了五點多鐘,直到論文給出結論跟展望,以及所引用的文獻列表。
是的,花了三個多小時,薛鬆一口氣把喬喻發給他的論文粗讀了一遍,雙手竟然就沒有搭在鍵盤上過。
然後整個人坐在那裡愣住了。
記憶中他好像連語法錯誤都沒看到?好吧,可能是他前半部分還是以導師的心態在挑問題,後半部分已經抱着正常閱讀論文的心態了,所以沒發現吧?
但一篇高中生寫的論文,他通讀一遍,竟然沒找到應該提點什麼意見的地方?甚至還覺得受益匪淺?有些內容他的下篇論文說不定都會引用?
這老到的論文寫作手法,真就是自學的?
薛鬆還記得在普林斯頓讀本科的時候,他大二纔開始寫第一篇論文,還被老師挑出了一堆錯誤。
長出了一口氣後,薛鬆站了起來,活動了下身體,然後拿起手機給喬喻又撥了過去。
響了大概十幾下,電話才被接通。
“呼呼……薛教授,呼……您好。”
“你幹嘛呢?”
“下午看論文累了,呼……剛跑操場正跟上體育大課間的同學打籃球呢。”
體育大課間?打籃球?好陌生的名詞。
讓人懷念的高中生活啊!不對……這不是重點。
“我問你,你的論文是不是找別人幫你修改潤色過了?”
“沒啊!”
“你也沒請教論文輔導老師?”
“真沒有啊!薛老師,您給我發的那個論文要點總結的文檔,已經寫的足夠清楚了,我怎麼可能還去浪費那個錢?再說您不是直接可以幫我修改嗎?您覺得我的論文還不錯?”
這話讓薛鬆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何止是不錯!
如果不是怕電話對面那個小夥子驕傲,他打算直接把這篇論文誇爆!
第一次寫,就能寫出教科書式的論文,這能力有些逆天了。
有些人已經是研究生了,寫出的論文讓他想殺人!有的人還是高中生,卻已經能寫出極爲漂亮根本不需要導師做任何修改,就已經能直接投稿的論文。
這中間的差距已經大到人跟狗比智商了吧?
三秒鐘後,薛鬆才從嘴裡蹦出一句:“是的,論文寫的很不錯!起碼比你某些師兄要強一萬倍!但你不能跟他比。”
“那就好,其實論文我前天就寫好了,就是怕有什麼疏漏,然後自己讀了十幾遍,把所有感覺不通順,或者沒說明白的地方都修改了的。”
薛鬆有些感慨,然後問了句:“我發給你的那篇你師兄的論文,你看了嗎?”
“額?我就看了五頁,然後沒看了。主要是他那篇論文符號指代稍微有點亂,L又代表格點集,隔一會又代表拉普拉斯矩陣,我對數學的認識還不是那麼深刻,所以不太能看得懂師兄想表達什麼。”
薛鬆平靜的說道:“不行,看不懂也要堅持看,你的自學能力足夠你理解那些你還沒接觸的概念。閱讀優秀的論文,能提高你的能力。閱讀一篇差勁的論文,可以讓你警醒,未來不犯類似錯誤。
所以這個任務就交給你了,通讀師兄的論文,修改你認爲有問題的地方,並給出審覈意見,明白了嗎?這是你未來學術研究的必經之路。一位優秀的學者,同樣必然是一位優秀的審稿人。”
這次輪到對面沉默了。
半晌薛鬆才聽到對面用不太確定的語氣問道:“那個……薛老師啊,您認真的?我審師兄的論文,這不太好吧?真的,我是無所謂,您的要求我肯定聽,但師兄那邊面子掛不住咋辦?”
聽了這話薛鬆笑了,說道:“他?面子?他還要什麼面子?他但凡要一點面子,就不會寫出這篇東西了!還好他先給我審覈,如果這麼投出去,還掛我的名字,我槍斃他的心都有了!
差不多兩個月啊,就交了這麼個東西給我,還談面子?我現在都懷疑他這個碩士是兼職的!總之這事交給你了。至於你的論文問題不大,我會幫你投出去的。別的你不用管了,等着論文發表就行。”
說完,薛鬆壓根不給喬喻說話的機會,再次直接掛了電話。
然後坐回到座位上,當目光放到電腦上的論文時,越想越氣,甚至突然有些不捨得這麼好的苗子了。
他就算未來還能帶一百個博士生出來,可能都不如帶一個喬喻這樣的學生。
不過想到他自己的事兒都扛不住……
於是在心底嘆了口氣,正打算點開郵箱,直接投稿,突然眼睛又放到了手機上。
坐在那裡仔細思考了片刻後,薛鬆拿起了手機,找出了一個電話。
通訊錄這個號碼代表着華夏數學界當代最頂尖最傑出的學術領袖之一。雖然伴隨在他身上也有一些爭議,但其在華夏數學界的重要性擺在那裡。
近乎完美達到了薛鬆幫喬喻選定導師的要求。
他能有這個號碼,還是因爲受邀成爲了小裡巴巴數學競賽的評卷人之一,這位大佬則在大賽組委會掛名。兩人有幸見過一次,才留了號碼。
通訊錄界面找到了田言真院士的名字,薛鬆又猶豫了很久,才毅然決然的點擊了撥號鍵。
好人就要做到底,如果能讓喬喻現在就被重視,未來的變數能少很多。而且打個電話試試又不會少塊肉,最多也就是不接而已。
薛鬆心裡想着,讓他沒想到的是,他這邊提示音才響了三聲,電話就接通了,比剛剛喬喻那小子接電話還快。
“喂,我是田言真……” 實錘了,大佬並沒有存他的號碼。會接他電話,大概因爲這個號碼屬於很私密不對外公開那種。
“田教授,您好,我是餘江大學的薛鬆。”
“哦,薛教授,你好,有事嗎?”
“是這樣的,您還記得今年小裡巴巴數學競賽數論賽道那個喬喻嗎?”
“那個初中生?哈哈,當然記得,我幾個學生都專門把採訪他的視頻發給我看了,很有意思的一個孩子。”
聽到對面傳來了笑聲,薛鬆感覺更有戲了。
這說明大佬對喬喻有了印象。
喬喻的採訪視頻,薛鬆也看過,當時只覺得這小傢伙,是真有些得意忘形了,他還真沒想到,田言真的學生也關注到了,還不止一個發給了導師。
當然以這位大佬在學術界的地位,他口中的學生,大概率不是正在讀的學生。許多已經是華夏各大知名高校的教授,或者研究所的研究員。
平時跟老師溝通分享些趣聞還挺正常的。
薛鬆又想起來,田言真還擔任過麻省理工學院跟普林斯頓大學的教授,恰好喬喻的訪談裡這兩所學校都提了,這大概也是喬喻的採訪視頻被學生分享過去的原因。
這麼想來喬喻的運氣還真挺不錯,屬於無心插柳了。
於是立刻趁熱打鐵道:“對,就是他,這孩子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不過他最近在沒有任何人指導的情況下,幾乎全靠自己的努力完成了一篇論文,而且論文質量讓我很受震撼。”
“哦?高中階段就已經介入科研了?獨立完成了一篇論文?還是自行選題?”
果然,大佬也是會好奇的,但提出的疑問也的確直指問題核心。
薛鬆立刻開口說道:“說到選題其實還有個故事,就是不知道您那邊忙不忙,這說起來會耽誤些時間。”
“你說來聽聽。”
薛鬆立刻將自己在代數數論論壇上發的方程,然後被喬喻解出來的事情複述了一遍,講的很簡練,畢竟大佬願意聽,並不代表就願意花費很長時間去聽。
說完後,薛鬆才補充道:“這個事當時論壇上很多教授也都知道,還有不少教授在打喬喻的主意。我就單純想着他的解法可以當一篇論文完成,對了,那還是八月份的事情。
今天中午他才把論文發給我。我也是剛剛纔看完,感覺沒什麼能幫他修改的了,打算就這樣在通訊作者欄屬個名就直接幫他投Journal of Number Theory。”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幾乎已經是明示了。
如果大佬還是不感興趣,薛鬆也不會再多說什麼了。
不過想來論文真的發表之後,如果田言真記起來今天這通電話,大概還是會去瞅上一眼。
那他這通電話就不算白打了。
對面沒讓他失望,沉吟了一秒鐘後,語氣緩和的說道:“這樣啊,那要是你跟那個小傢伙都不介意的話,把論文發給我看一眼?不過我對數論方向的研究也很淺,想來也提不出什麼太有用的意見。”
“田教授,您太謙虛了。喬喻那孩子要知道您願意指點他,指不準現在能高興瘋了。嗯,那我現在就轉發給您?”
“行,對了,你知道我的私人郵箱嗎?”
“只知道您公開的那個學校郵箱。”
“哦,那個郵箱主要是研究中心的秘書在負責,這樣等會我短信發給你吧。”
“好的,麻煩您了田教授。”
“薛教授客氣。”
……
掛了電話,果然沒一會,薛鬆就收到了田言真發來的短信,給了他一個私人郵箱賬號。
薛鬆便直接把喬喻發來的郵件轉發了過去。
這也是薛鬆要求喬喻論文必須用郵件發送的原因了。通過正規郵箱發送的論文上面有明確的時間跟痕跡,能夠最大程度保證論文作者的利益。
當然最重要的是,以這位大佬的江湖地位,也不會覬覦喬喻的這篇論文就是了。
將論文轉發給田言真之後,薛鬆又在電腦上調出工具,把喬喻的論文轉化爲了PDF格式,但並沒有投遞。
雖然兩人都知道他把論文發過去的真實目的,但既然已經求人家指點了,再對面大佬回消息之前,論文最好還是先不發。
一個基本的禮貌問題。
主要是也不急於這一天兩天的。
馬上就國慶了,幸運的是,除了對面的駐華單位外,國外那些期刊編輯社不過華夏的國慶節。
……
華夏,星城,星鐵一中。
時間倒回大概十分鐘前,喬喻聽着電話裡的忙音發了好一陣呆。
幫師兄修改論文?還要給出審覈意見?這個師兄的稱呼怎麼就強加在他頭上了?
好吧,雖然喬喻的確沒當過老師,但根據常理,這難道不是導師的任務?
而且那篇論文有修改的必要嗎?明明應該直接重寫吧?
喬喻很想據理力爭,但老薛那邊直接把電話掛了,完全不給他發揮的機會。
這就很不講道理了。
要知道他的理由可是很充分。
衆所周知,法理上未成年人是不能打童工的,那些遊戲工作室這塊都卡的很死。
理論上說,審覈論文也是一份工作,所以這難道不算是僱傭童工麼?老薛是不是忘記他還沒成年了?
再說了,垃圾就應該被丟進垃圾桶,丟給他算怎麼個事兒?
他又不是開垃圾回收中心的?
氣抖冷!
總之,這事兒槽點太多,讓喬喻連打籃球都沒了心情,隨口跟隊友打了聲招呼,然後跑到教學樓的廁所裡洗了把臉,就跑回了自己的自習室。
之前論文已經被他刪了,還好郵箱附件裡的原稿沒刪,喬喻又給重新下載到了電腦上。
這次他不再是朝聖,而是開始用批判的眼光去重新審視這篇師兄的論文。
就這?還是所謂的師兄?之前還對這位秦師兄有些感恩的心,此刻瞬間沒了。
腦子裡瞬間冒出一堆極爲尖銳的問題。
都讀研究生了,這論文寫的怎麼連高中生都不如?一大把年紀都餵了狗吧?這大學到底都學了些啥?研究生考試是怎麼過的國家線?複試又是怎麼過的?老薛是不是餓了?什麼學生都收?
完了,這下是更看不進去了,連摘要跟引言都寫成了一坨,這哪裡是讓他修改?是讓他幫着重寫吧!
真的,就看了這麼一小會兒,喬喻感覺肚子都看餓了。
只能說審覈這種論文,太需要能量了。
算了,先吃飯去!
拿起飯卡朝着食堂衝鋒的時候,喬喻腦子裡已經打定了主意。
改是不可能認真改的,否則那跟重寫一遍有什麼區別,他最多把個人感覺有問題的地方全部提出來,然後隨便給點評審意見,就原路給丟回去。
開什麼玩笑?他還是個孩子!
是的,只要沒到十八歲,就算全世界都不把他當一個孩子了,喬喻覺得他也有必要把自己當成一個孩子看待!有句話說的好:出門在外,身份可都是自己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