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聖上駕崩後,夏妃娘娘也懸樑自盡,宮中處處籠罩着層陰沉晦暗的氣氛。安安不可能時時和簡豫呆在一起,她一個人躲在長廊旁側的小灌木林裡休息,聽到路過的宮女談話。
一個說,“沒想到夏妃娘娘往日裡對聖上冷冷淡淡的,竟會跟着聖上去,真是沒想到。”
另一個便接口,“是啊,夏妃娘娘是情深意重性情中人吧。”
那兩個宮女這麼說着,便慢慢走遠了。安安走出來,打算回去時,路的另一邊卻是走來簡竟,黃袍襲風對她微微笑,似已等了好久。
安安吸口氣走過去,請安,“陛下。”
簡竟很親切地扶她起來,笑得玩味,“安安當日騙了我吧?你根本不恨七弟,反而愛的緊吧?”低聲感嘆,“被安安這麼一鬧,燕王府警覺不少,朕再想安人過去,一丁點兒都不容易。安安真是聰明,太聰明瞭。”
安安抿抿嘴角,“陛下謬讚。”
簡竟笑容一直不減,“這一個個都是聰明人啊。不等着朕出手,一個個可都是把後路想好了。”頓片刻,低聲和藹問,“你知道父皇的妃子們都要去哪裡麼?”
“不是應該成爲太妃麼?”聖上留下的妃子並不多,封太妃,應該是夠數了。
簡竟低笑,“哪能啊,要麼殉葬,要麼冷宮,要麼出家。連太后都沒有,哪有什麼太妃的說法啊。”所以纔要說,夏妃娘娘是聰明人啊。
安安心中發冷,一聲沒吭。夏妃娘娘,那個聰明無比的女人,怕是早料到這個了吧?所以纔會受辱前自己給自己鋪好路。
“夏母妃生前,曾經評價過我們幾個皇子,恰巧被朕聽到過。母妃說我,笑中刀,綿上針;五弟呢,是心大眼不大;七弟,是算計太多終將報應到自己頭上;九弟,是真小人,拿得起放得下;十一弟,是個天真的長不大的孩子。”仍聽着簡竟假兮兮的感嘆,“如今想起來,夏母妃可真是看透我們兄弟幾個了。”
“陛下,您到底想說什麼?”安安仰頭看他,雙眸燦然嘴角輕揚,“您這個笑中刀、綿上針,打算怎麼對付七殿下?”
“最近南詔大亂,朝廷未定,朕真不想打這場仗啊。”簡竟話題一轉,有趣地看着面前如臨大敵的女子。
“還、還有呢。”安安顫顫問,袖中十指飛顫,已經朦朦朧朧猜出了簡竟的意思。
簡竟拍拍她的肩頭,“還有呢,朕發現,安安是七弟的死穴呢。”
“你給我公主的身份、去遠嫁南詔國?”安安脣角勾上冷笑,“您忘了麼,安安活不了幾天!就算我嫁了,過去一死,南詔還是會出兵!”
“沒關係,朕只要那麼幾個月的時間就夠了。”簡竟微笑,“朕篤定你一定會嫁。”
“我絕不嫁!”安安冷眼看他,一字一句地重複。
“你以爲,先皇和七弟的那檔子醜事,朕不知道麼?”簡竟一句話便把安安臉色嚇得蒼白,但他還嫌不夠,又繼續笑,“還有啊,先皇死的那麼突然,七弟到底做了些什麼,你以爲朕心裡會沒有數麼?”
安安一步步後退,“簡竟!你逼人太甚!他所有都是爲了你啊!你你怎麼可以一登基就要除掉他?就算、就算退一萬步,他也是你的弟弟啊!”
“有這麼個厲害的弟弟,做兄長的會很爲難,”簡竟笑容冷了,“而且,朕想,先皇在下面那麼寂寞,會念着七弟的。”瞥眼看她,“所以,你嫁不嫁?”
“明明有適齡公主,你到底是爲什麼?”
“安安怎麼變笨了?你一嫁,可不是對七弟最大的打擊麼。”簡竟往後一掃,好不容易甩開的大批太監宮女跑了過來,嘴角扯了半分,在安安肩上一壓,便往後一步,拉開了與她過近的距離。
這些事情慢慢都過去了,給夏妃娘娘送了終,安安能明顯感到,簡豫心情輕鬆了許多。有一次,他竟然無意中會和她說起他的打算,“等處理完最後的事,我們就去越州,安安不是從來沒有去過越州麼?”
安安點頭,窩在他懷裡,眼淚點點弄溼了他的衣服。她這麼多年都是爲了他一個人而活,好不容易到了最後一遭了,仍是要爲他而作抉擇。
簡豫也是因爲連日勞碌,以爲安安和他一樣是累了,便也沒有多說話。可是他一直沒有想到,幾日後,那個總是和他在一起的安安,會離他那麼遠、那麼遠。
大雨滂沱,簡黎跪在雨地裡面對他七哥,語氣從所未有的堅決,“七哥,我以前什麼都聽你的!但這次我要自己做決定!我可以把兵權交給你,但我要帶一個人走。”
大廳中,簡豫坐在上座默不作聲地喝茶,一聲沒吭。似乎跪在外面雨裡的,並不是他的親弟弟,簡黎。
而安安偷偷扶着顧寧夏撐傘過來時,看的仍是這兩對親兄弟互相憋着氣。顧寧夏面色灰白,尤其是
看到雨中跪着的那個青年,雙眸漸溼,身子也微微發抖。
簡豫擡目,看到了遠遠過來的兩個女子,眉尖蹙了下,但仍是沒有說什麼。
安安在顧寧夏耳邊說,“他爲你跪在雨裡已經兩個時辰了。”
似是有所感應,雨中的簡黎回頭,與顧寧夏四目相對。瞳眸一閃,便要站起來奔過去。但隔着不近的距離,大廳中簡豫手中的茶盞一抖,白袍半揚,一道凜冽的指氣便打到簡黎膝蓋上,讓簡黎重新跪在泥濘中。
顧寧夏雙脣張了張,雙眼垂下,還是沒有說出話。
只聽簡豫淡聲,“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十一殿下倒是第一次給哥哥下跪啊。既然這麼喜歡跪,便跪着吧,多個把時辰也一樣。”
簡黎咬着脣,膝蓋被七哥打的生疼,終是一聲不哼,就這麼扭着。
“真不愧是兄弟啊,執拗起來哪裡是個頭呢。”安安還在說着風涼話,又轉眼對默不作聲的顧寧夏微笑,“你說,這麼扭着,誰是贏家呢?”
“十一殿下是抗不過七殿下的。”顧寧夏終於低低說了句。
“那倒不一定,”安安眼眸微頓,望着簡黎的目光復雜,“我只擔心輸贏未定,十一殿下便要倒下去了。”是啊,他是人不是神,已經跪了這麼兩個時辰,怎麼都該到盡頭了。
顧寧夏手一抖,離開傘下,淋着雨那麼走過去,在簡黎面前蹲下,“十一殿下。”
“顧姑娘。”簡黎脣色發白,仍是勉強對顧寧夏笑了下。“顧姑娘,你和我走,好不好?我對你好,決不讓你再受委屈。顧、姑娘,三年前,我就不應該走,我應該和你說明白……顧姑娘,你怨不怨我?”
顧寧夏低頭,聲音弱弱的,“十一殿下,寧夏當年負你,你不怪麼?”
“你怨着我麼?”雨聲太大,簡黎一時沒有聽清顧寧夏的話,聽清了卻又不想回答,只是看着她低眉,似是又回到當年,一遍遍地問。
顧寧夏伸手去拉他,“十一殿下,你先起來吧。”
“我不起來。”
“十一殿下,你起來,寧夏和你走。”
“你、你說什麼……”簡黎怔怔的,一時沒有承受住突來的驚喜。
顧寧夏嘆氣,轉身也跪下,望着大廳中面色如冰的七殿下,“殿下,寧夏請殿下休了妾身。”
安安撐着傘慢慢進了大廳,彈去身上的雨水才向簡豫看去,那白衣公子還是那般冷眉冷眼,她連眨好幾次眼他都裝作沒看見。安安嘆氣,正準備上前說清,一個侍衛卻突然急匆匆地從外面跑進來,面色嚴肅。
安安心中一咯噔,已是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
她看過去,簡豫面色如水,眼中神色卻起了微微的變化。站起來向旁邊擺手,便是早已預備好的筆墨紙硯奉上,他邊是寫着休書邊對外面的兩人道,“一炷香的時間,從我面前消失。還有十一,留下你的兵權。”
這於簡黎和顧寧夏來說真是從天而降的喜事,七殿下這麼好說話,百年難求啊。見安安向他們淺笑眨眼,兩人才相扶着站起。
簡黎興高采烈,“我這就去給七哥拿兵權!七哥,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
簡豫涼涼地擡了下眼皮子,眼角微垂,薄脣動了下,“一炷香。”
“我們這就離開!”簡黎忙承諾。
之後、之後……那兩人才剛離開,燕王府便被裡三層外三層的包圍,七殿下恃寵而驕濫用兵權,被押入天牢。七殿下時間把握的是那麼好,人剛走,人便來,他唯一沒打算的,只有他自己……和怎麼也放不下的安安。
清歷二十三年,成肅元年,七殿下簡豫二入天牢,安安並沒有去見他一面。
大雨滂沱,掩蓋了日月星辰。君夜行自睡夢中被吵醒,披衣去開門時,迎上的便是被雨澆的狼狽的安安。安安見他,心中一寬便向地上倒去,還是君夜行及時伸手抱住了她。
“安安安安,”君夜行拍打着她的小臉,輕聲喚着她渙散的神智。
“君大哥,你帶安安入宮好不好?”安安抓着他的手不放,聲音沙啞,“簡竟有豫哥哥的把柄,他要殺豫哥哥……安安願意和親去南詔,只要他放了豫哥哥。”
“安安,你冷靜下,”君夜行輕聲,這最近的事,他也是清楚的,“七殿下沒有你想得那麼弱,他不需要你犧牲。況且,兵權還在他手中,陛下是不會輕舉妄動的。”和簡豫相對多年,即使不甘心,他也必須承認,簡豫謀略過人,最擅長的卻是不動聲色瓦解一切,在最後關頭給人重重一擊。他從不干擾別人針對他的陰謀計劃,他只會讓人在本以爲成功了,在給人失望。
君夜行已有預感,簡竟是耐何不了簡豫的。
安安雙眸有尖銳的冷芒閃過,君夜行還來不及細看,安安已抓着他的手哭道,“我知
道我知道,可是豫哥哥有把柄在他手上啊!”簡豫和先皇的醜事,簡竟是知道的。不需要什麼證據,隨便造幾個謠出去,以簡豫的心高氣傲,必是生不如死。
君夜行垂眼,“安安,你有計劃,對不對?”
安安微怔,君夜行已冷着眼捏住她的手腕,低吼,“你又要利用我的同情心,來成全簡豫,對不對?我……”
“沒有利用你!不是要成全誰!”安安打斷,猶豫了下,貼着君夜行的耳側,低語幾句話。
君夜行面色發白,“我決不答應,你、你又拿自己做賭注……”
安安苦笑,摸了摸嘴角,“我不是懇求你,是告訴你。我討厭簡竟,我不會讓他萬事如意……哥哥,幫我吧。”
君夜行低眉,握緊她的手,低嘆,“安安,爲什麼,你總是讓我擔心,總是不肯安分。”和張小曵一點也不一樣、一丁點兒都不一樣。
漆黑的天牢,成清剛剛自天牢走出,便碰上趕來的君夜行。兩人俱是一怔,然後相視而笑。
君夜行問,“成大人剛纔是去看七殿下麼?沒有從他口中套出兵權的所在吧。”
“沒有,”成清微笑,打量風塵僕僕的君夜行半晌,“君公子來這裡做什麼?”
君夜行手一揮,白色粉末散在空氣中,周圍人一個接一個倒地,而他就對着成清笑得詭異,“劫獄。”
“什、什麼?”成清警惕地看着他,厲喝,“法理昭昭下,你要劫獄?!君夜行君公子,你瘋了麼?”
“那是你們朝廷上的事,江湖人在成大人眼皮下劫獄區區在下那是天字第一號!”君夜行溫文爾雅地笑,眼中神色卻冰冷無情,“你的徒弟、我的妹妹,被送去南詔和親了!你要想看到一個活蹦亂跳的安安,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在下放出七殿下!”
成清心口一顫,低聲,“安安怎麼了?”
“她上了去南詔的花轎,從我這裡拿了假死的藥,她要南詔人半路上便發現她已死的假象、挑起兩國的戰爭!”君夜行說的清楚明白,“在戰爭中能救下安安的,只有拿着兵權的七殿下。”
成清沉默,身子往旁邊微側,低道,“君公子,你也弄暈下官吧,如此日後纔好交代。”
君夜行眼中閃過幾分讚賞,拱手,“多謝成大人。”擡眼時手微展,成清便在他面前暈倒了。
君夜行吸口氣,直往裡面闖。心中直到,安安,既然你這麼喜歡他,哥哥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只是可惜了簡豫本來的計劃。
他大概能猜得出,簡豫要威脅簡竟的證據,絕對不會少。他按兵不動獨坐天牢,那是在等着最好的機會。可惜可惜,安安和他想的不一樣。他想逼退簡竟再帶安安離開;安安想的卻是,用最傻最快的方式,將簡豫從朝中拉下來。
從此天涯海角簡豫再不得爲官,只得與她相伴紅塵。
安安坐在前往南詔的馬車中,靠着車壁,搖搖欲睡,嘴角卻上彎,將隱約的笑意彎到完美無缺的弧度。
黃沙滾滾,迎送的人馬,越來越近的淒冷,都已經離她那麼遙遠。在服了君夜行所給的藥後,她的神智也愈發模糊。
藥是真的劇毒,鮮血沿着脣角滑下,她卻連痛苦都感覺不到。一心一意的牽掛到底是什麼,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她這短短的二十年,爲了簡豫幾番生死,到了最後一遭,仍不忘玩心計。
從八歲到二十歲,經歷苦難挫折,她眼中看到的,一直只有那道清冷的白衣。簡豫啊,安安要的真的不多,只要站在你身邊,便可以了……
是行了多遠的路啊,馬車突地停下,周圍兵戈交接的聲音模模糊糊,車簾卻突然掀開,刺眼的陽光照在安安蒼白的臉上。
聽到有人叫她,安安,安安。
好累啊,真不想醒來。她靜默地想要沉睡下去,夢裡面沒有煩惱沒有憂愁,兩滴淚卻從眼角滑落。
那個聲音清清冷冷的牽動她整個心魂,喊得她心痛欲裂,安安,安安。
安安,醒過來。
那個聲音這麼告訴她。
費力地將眼睜開一線,看到白衣如雪,他俯身抱起她,披着陽光,是怎樣晶瑩剔透的一個人啊。
簡豫目中幽涼,伸指擦去她嘴角的血跡,低頭與她額抵額,“安安。”
安安嘴角隱約含笑,他終於趕上了一次,終於沒有讓她每次都絕望。手動了動,揚起,被他冰冷的手握住。
她脣角血跡怎麼也擦不淨,雙眼清亮,望着他,用一種欣喜而不捨的眼神。簡豫啊,我爲你傾盡一切,你也能爲我覆了你的天下罷?
聽懂了她的新生過,簡豫緊緊摟抱她,低聲啞然,“安安,剩下的都交給我。”
她安心地閉眼,將臉埋入他懷中。生生世世,她再也不想離開他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