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安成再孤陋寡聞,也還是聽過上海日軍憲兵司令部的大名的。
被抓到裡面的人,幾乎就沒活着出來的。
胡山再不堪,也是胡文虎的養子,又是他擅做主張帶到上海來的,真要出了事,他於安成回了南洋,怎麼給胡文虎交待?
方不爲倒不是很着急,不是因爲他和胡山有仇,而是因爲即然有人把電話打到了於安成這裡,還明確告訴於安成,是什麼人抓走了胡山,又是被抓到了哪裡,就說明胡山還活着……
方不爲委實有些想不通。
人肯定不是在酒店被抓的,日本憲兵在租界沒有執法權,更無權進美國人開辦的酒店來抓人。
方不爲一沒見到警察來過酒店,二也沒聽到什麼動靜,就說明胡山是在外面被抓的。
這個電話,要麼就是來報信的,要麼就是來勒索的。
但這王八蛋放着好好的覺不睡,是什麼時候偷溜出去的?
又到底犯了什麼事,竟然被日本憲兵司令部給抓了回去?
“電話是誰打來的?”方不爲問道。
“自稱是憲兵司令部的軍官……說話確實有點拗口,應該就是日本人……他讓我們馬上去憲兵司令部,其他的沒提……”
“也沒提他們爲什麼抓胡山?”方不爲又問道。
“沒提!”於安成使着的搖着頭,“咱們趕快走……嗯,要不要給中村打個電話,看他有沒有認識的人……”
“不要着急……如果是憲兵司令部主動打電話來,那就說明人應該沒事!”方不爲安慰道。
如果犯的是大事,案子沒查清之前,別說通知嫌疑人的親屬了,怕是人死了,憲兵司令部都不會往外走漏一絲風聲。
因此,胡山肯定活的好好的,說不定沒怎麼受苦。
八成犯的只是一些小事情,湊巧被憲兵司令部抓進去的,畢竟日軍憲兵司令部不止是一個特務機構,更多的職能是鋇責軍警憲等方面的作用,時常就會客串一把警察,‘
看來剛被抓進去,沒怎麼審,胡山就什麼交待了,肯定擡出了自己的名號,說不定還提到了中村。
也可能是湊巧,被知道中村底細的人聽到了,順手瞭解了一下,又問到胡山恰好剛剛和中村吃過飯,也不是身份普通的人,憲兵司令部便打來了這個電話,通知這邊去撈人的。
無非就是講情面,花錢消災那一套……
沒必要勞煩中村,先過去看一看情況再說。
方不爲讓於秋水回了房間,叫起了司機,帶着於安成去了憲兵司令部。
“不會出事吧?”坐在車裡,於安成擔心的問道,“聽說這就是個魔王窟,進去就沒活着出來的……”
確實是個吃人不吐苦頭的地方,但那針對的是好人。
王八蛋進去,一般都不會有事……
“放心,不會!”方不爲重重的吐了一口氣,“至多也就是受些皮肉之苦……”
也該讓胡山這個王八蛋吃點苦頭了,真以爲這是南洋,能讓他橫着走?
小車開到虹口大公紗廠,剛進巷子,就被攔了下來。
方不爲主動表明了身份,說是接到憲兵司令部的通知,來配合查案的,估計憲兵也接到了通知,問明瞭方不爲,於安成,還有司機的身份,將小車裡外查了一遍,甚至還把三個人搜了一遍,然後放行。
小車不能往裡開了,方不爲讓司機留下看車,他和於安成跟着一個日本憲兵,步行進了“特一號”。
連個彎都沒有拐,憲兵把他們帶到了一間類似接待室的房間。
門口也守望着一個憲兵,進門後是一張小會議桌,裡面已經坐着幾個人,有男有女。
憲兵把他們帶到門口就不管了,示意他們進去,於安成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有些畏難,方不爲卻一畢怯意都沒有,徑直走了進去。
看到裡面的幾個人,他心裡大概就有底了。
兩個女人,一個長的很漂亮,穿着一身綢緞旗袍,滿頭珠翠,很是光鮮。
看到方不爲和於安成的時候,這個女人冷冷瞪了一眼,滿臉都是厭惡之色。
緊挨着她的應該是個女傭。
剩下的全是男人,領頭的三十出頭,穿綢袍馬褂,手上帶着一個大金鎦子,其餘幾個黑衣黑褲,一看就是幫派份子。
看到那個漂亮的女人臉上的五指印,再看看罩在坎肩下的旗袍被撕扯過的痕跡,方不爲已猜了個七七八八。
要是沒緣由,憲兵不會把他們帶到這裡的。
估計就是爭風吃醋那點破事。
領頭這個男子氣勢很足,肯定是青幫的什麼頭目,而且方不爲依稀覺的有些眼熟,想來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能夠他留下印像的,肯定不會是什麼小人物。
果然,看到方不爲的時候,領頭的男人稍稍有些驚訝,也沒敢託大,主動站了起來拱了拱手:“原來真是齊老闆?”
“幸會幸會!”方不爲跟着拱了拱手,“不知師兄如何稱呼?”
他從來都是這樣,自打以齊希聲面目回到國內後,方不爲把商人的嘴臉演繹的淋漓盡致,從來不會拿架子,哪怕是見了小嘍囉,也是客客氣氣。
“在下景玉生……”男子笑嘻嘻的回了一句。
“虹口戲院的景老闆?”方不爲脫口問道。
看男子點了點頭,方不爲上前一步,主動伸出了手:“如雷灌耳,今日不得一見……”
也算是青幫的一號人物,是個不大不小的漢奸,虹口大戲院就是他開的。
景玉生專門經營電影院,和醫藥公司不搭邊,方不爲也從來不去看電院,所以兩人沒什麼交際。
“南洋齊希聲”的名頭在上海那麼響,景玉生自然也是聽過的,知道這位交友廣闊,勢力不小,一點都不敢小覷。
他用力的握了握方不爲的手,又虛扶着坐到了自己的旁邊。
“那位肖……肖老闆,確實是齊老闆的朋友?”景玉生驚訝的問道。
“算不上朋友!”方不爲笑吟吟的說道,“他是南洋虎爺的養子之一……”
都是混老了江湖的人精,一聽就明白了:胡山的來頭不小,但和齊希聲卻不怎麼對付。
“那我就先講一講事情的原委,齊老闆權且聽一聽?”景玉生笑吟吟的說道。
“景老闆請講!”方不爲嘆了一口氣。
他原本想着,說不定就能讓胡山吃個教訓,但看對方的神態,估計今天這事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也怪不得憲兵司令部能說的上話的人物一個都沒出現,應該就是想讓兩方協商,自行解決。
就跟派出所調解一樣。
“事情是這樣……”景玉升就當是講故事一樣,把事情的經過敘述了一遍。
那個穿旗袍,長的挺漂亮的女人叫金懷玉,還是個小明星,正逢她所演的一部電影在上海公映,這段時間的金懷玉也一直跟着在各大劇院做宣傳。
也不知道胡山什麼時候看上了這個女人,幾乎天天跑去捧場,想玩金主捧明星的戲碼。
但不知是這個女人是已經有了金主,還是嫌胡山長的太難看,所以一直沒給個好臉色。
但胡山也一直沒放棄。
恰逢今天知道了胡文虎要讓他留在上海的消息,胡山頓時意氣風發,躊躇滿志一時無兩,覺的整個天下都好像是他的。
等酒席散了之後,胡山又想起了這個金懷玉,淫心大動,打問清楚金懷玉正在虹口戲院宣傳影片後,馬不停蹄的追了過去。
正好就是方不爲去送中村的時候。
電影放完之後,胡山攔住金懷玉,非要請人家吃飯,金懷玉不願意……一來二去,就撕扯到一塊了。
胡山惱羞成怒,扇了金懷玉兩耳光,可能還想幹點什麼,被電影院的警衛給抓了起來。
也不知道金懷玉所在的電影公司和景玉生,爲什麼沒用江湖手段解決這件事情,直接鬧到憲兵司令部來了。
一見日本兵,胡山的酒就全被嚇醒了,只要是他能記起名字的人物,一個不拉的搬了出來。
胡文虎,於二君,於安成,齊希聲……
沒出方不爲所料,審訊胡山的憲兵少佐恰好就知道齊希聲是誰,想到齊希聲雖然不是日本人,但與已經死掉的赤木親之關係極好,怎麼也算親日人士,所以又多問了兩句。
再仔細一問,原來剛剛還和中村吃過飯……憲兵少佐彙報給了憲兵司令部大隊長武田義男,武田義男認爲沒必要驚動中村,直接讓憲兵少佐通知齊希聲,讓他來解決這件事情……
聽起來好像沒多大的問題,一個明星而已,胡山也沒幹什麼,只是扇了對方兩耳光。
但方不爲越想越不對勁:爲什麼處理這件事的是日本憲兵司令部?
這樣的問題不好直接問,方不爲稍稍轉了一下念頭,當做不知道一樣,試探着景玉生:“那景老闆你看,這事情怎麼處理?”
“我說了不算!”景玉生笑了笑,又轉過頭看着金懷玉,“要看金小姐本人的意思!”
方不爲的眼皮跳了跳。
怪不得景玉生見了自己,一點異樣都沒有,好像這件事跟他沒關係一樣,原來這女人來頭真的不小。
虧自己還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方不爲腦子裡飛快的轉着念頭。
這裡面不尋常的地方太多。
這女人要是什麼江湖大佬的禁臠,肯定不是現在這樣的局面。
自家女人差點被欺辱,卻讓日本人撐腰討回公道?
江湖大佬丟不起那個人。
胡山要麼已被卸了胳膊腿,要麼已被人沉了黃浦江了。
胡文虎的名頭是不小,但在上海灘,根本不好使。
要說這女人沒來頭,就更不正常了。
要只是個小明星,景玉生這樣勢力不算小的江湖人物,完全可以做主,給自己一個面子,把這件事擺平。
無非就是花點錢,再擺場酒而已。
但現在這不上不下的算怎麼一回事?
方不爲倒是很想見死不救,但估計於安成不答應。
再說事情不算大,就算自己不救,於安成多使點錢,多給那個金懷玉賠一點,這事情也應該能瞭解……
先問問情況再說。
“景老闆,借一說話?”方不爲低聲說道。
“好!”景玉生一點都不避諱金懷玉,大大方方的應了一聲,跟着方不爲出了辦公室。
出了門,方不爲先是給景玉生遞了一支菸,又疑惑的問道:“這位金小姐什麼來頭?”
景玉生吸了一口,笑吟吟的回道:“滿映的人,因爲是在我那裡出的事,怎麼也要應付一下……”
意思是和他關係不大,但事情出在他的電影院裡,他就逃不脫干係。
滿映?
方不爲猛的愣了一下。
滿映就是滿州映畫協會,又稱滿州電影公司,隸屬滿鐵公司,專拍“中日共榮,日滿一體”的奴化影片。
“那部《白蘭之歌》就是她拍的?”方不爲冷聲問道。
這一個月以來,日本人的宣傳鋪天蓋地一樣,方不爲想不知道這部用來美化日本鬼子的影片都難。
電影講述的是:在中國的日軍多麼多麼正義,在中國的日本人多麼多麼善良,身爲中國人的女主角多麼多麼的水深火熱,身爲日本人的男主角多麼多麼堅韌不屈,歷盡千辛和磨難,救出了女主角,最終走到了一起……
我去你孃的吧……
“對!”景玉生應道。
“原來是她呀?”方不爲呲牙一笑,“她其實是日本人吧?”
“應該不是吧……”景玉生不確定的說道,“沒聽他說過日語,而漢話也說的很正……”
說了一半,景玉生看了看不遠處的日本憲兵,把嘴貼到方不爲的耳邊說道:“但聽說,三浦司令很欣賞她……”
方不爲心裡一跳:胡山這王八蛋可以啊,連上海日軍憲兵司令的女人也敢搶?
三浦三郎可是敢和鬆進石根放對的人物啊!
但想想又不對?
這女人要真是和憲兵司令不清不楚,武田義男不可能拐着彎的通知自己來撈人?
是這女人在扯虎骨戒皮做大旗,或者是因爲她演的這部精日電影的原因,三浦三郎確實在公開場合誇讚過她?
“她想怎麼解決?”方不爲眯着眼睛問道。
“判刑,坐牢……”景玉生回道,“但武田義男好像沒同意,說是影片正在上映時期,觀衆反響良好,她不能在這個時候鬧出‘中日不和’的新聞……所以建議私下解決……”
扇他兩耳光,就要讓人坐牢?
真當自己是司令太太了?
方不爲冷笑一聲。
看來自己沒猜錯,這個女人是有來頭,但沒大到自己都應付不了的程度。
當然,日本人也確實會顧忌政治影響:中日友號的口號大囂其上的時候,還真的在現實中出演了一幕電影中“惡霸欺凌女主角”的戲碼?
兩耳光而已,而且那麼多人都看到了,日本人就算是想小題大作,也要考慮會不會弄巧成拙。
所以還不如低調解決。
“意思就是她不同意調解?”方不爲又問道。
景玉生點了點頭。
“謝謝景老闆了!”方不爲道了一聲謝,“改天一定要賞個薄面,親近親近……”
“好說!”景玉生拱了拱手,“齊老闆先解決眼前的難題吧!”
“我親自問問她!”方不爲笑了笑,再次回了辦公室。
“金小姐,和氣生財如何?”方不爲笑吟吟的衝那個女人說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誰都好……”
“我要讓他做牢!”女人硬梗着脖子,冷冰冰的回了一句。
“這樣,除了賠錢,也可以略施薄懲……再關他幾天如何?”方不爲又勸道。
“我要讓他坐牢……”女人又來了一句。
你特麼復讀機啊?
“哦……好,那你就等着吧!”方不爲冷笑一聲,霍然起身,又朝景玉生拱了拱手,“景老闆,有情後補……”
說完扭頭就走。
景玉生很是疑惑:只問了兩句,就不管了?
於安成心裡一急,一把就拉住了方不爲:“就這樣算了?再談談啊……”
“先回去再說……”
方不爲話沒說完,就被於安成給打斷了:“真要回去,黃花菜都涼了……一個明星而已,我不信她不愛錢……我去找她說,賠多少錢都行……”
“這不是賠錢的事情!”方不爲攥住了於安成的胳膊,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這女人是日本人……”
於安成臉色一僵:“日本人,她不是姓金麼?”
“改個名字而已?”方不爲冷笑道。
這女人的漢話說的很好,但還是帶着一絲日語發音的口音,方不爲聽的很清楚。
再加上到現在爲止,建義雙方調停的武田義男都沒有出面,方不爲就明白了:
這個金懷玉雖然不是三浦三郎的女人,但肯定有些來頭,甚至讓身爲日本憲兵大佐的武田義男有些爲難?
再進一步推斷,武田義男竟然知道自己和中村的真實關係?
不然他不會中立,完全可以向着金懷玉。
景玉生知道的情況太少,這女人又一副目空一切,連話都不想和你說的模樣,根本問不出什麼來。
想要解決這件事情,只能找中村。
而且必須要儘快找。
不然中村就會懷疑方不爲的用心:明明能救胡山,爲什麼不救,難道齊希聲不怕胡家誤會他,這是他故意設的局?
真他孃的操蛋。
方不爲搖了搖頭,按着於安成的肩膀說道:“交給我來解決……放心,胡山這樣的,我還沒放在眼裡,不會公報私仇……”
於安成有些半信半疑,但除了信任方不爲,他沒有任何的辦法,最終只能點點頭。
方不爲交待了幾句,讓於安成在下面等着,然後他讓憲兵帶他去了電話室,給中村打了個電話。
他本來想先見見武田義男套套話的,也不知道武田義男是不是知道他們沒談攏,根本不見他。
方不爲只能先找中村。
中村睡的迷迷糊糊,接電話的時候舌頭都是大的,但多少還有些思維能力,聽方不爲大概說了幾句,他就知道方不爲這是遇到麻煩了。
他馬不停蹄的趕到了憲兵司令部,也沒多問,直接去了武田義男的辦公室。
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都超過一個小時了,纔有一個憲兵下了樓,把金懷玉叫了上去。
這次比較快,十多分鐘之後,武田義男,中村,還有金懷玉一起下了樓。
金懷玉甚至都沒看方不爲和於安成一眼,又回到了那個房間,坐到了那張椅子上,靜靜的等待着。
“道歉!”中村噴着一嘴酒氣說道。
他舌頭有些大,聽不出是什麼情緒,方不爲特意看了看中村的臉色。
不高興,但也不算特別生氣,看來問題不大,按他的說法,就能徹底解決。
“只是道歉?”方不爲奇怪的問道。
中村沒說話,只是奇怪的看了方不爲一眼,意思好像在說:怎麼,嫌解決的太輕鬆了?
確實太輕鬆了,按方不爲的想法,最好是把胡山關上幾天,關到胡好到上海爲止……
他是怕自己和於安成,於秋水一離開,這王八蛋會不會又鬧出什麼妖蛾子來。
雖然不是東西,但畢竟有胡文虎的面子在,方不爲也不可能真的不管不問。
“好吧!”方不爲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又對於安成說道,“最好警告一下他,明天之後,他要還敢這麼囂張,就沒人會救他了……”
中村解決的這麼利索,其實還是在幫趁方不爲,但方不爲要是走了,哪怕胡山死了,他也絕對不可能過問一聲。
胡山還敢惹麻煩,絕對是死定了……
“我知道!”於安成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又鄭重其事的朝中村抱了抱拳,“謝謝中村君了!”
他是真心沒懷疑中村爲什麼解決的這麼快:都是日本人,這麼點面子肯定要給的……
胡山被帶了出來,方不爲明顯的看到,他走路的時候,姐姐好像都是軟的。
臉上早被嚇的灰白如土,身體時不時的就會哆嗦一下,顯然已被嚇破膽了。
看到於安成的時候,胡山就像是看到他爹一樣,一下就撲了過來:“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