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朋醉的如同一灘爛泥,自己和陳祖燕都要是清醒着的話,難免會讓人起疑。
方不爲又低着頭,在自己身上嗅了嗅。
體內的酒精揮發的太快,他身上幾乎沒有了酒味。
方不爲只能在掌心裡搓了一些白酒,擦到了皮膚上。
幾分鐘之後,陳祖燕喊來了樓下的司機和警衛,擡着方不爲和陳朋下了車。
方不爲和陳朋被放在後座,陳祖燕坐在副駕駛上,剛上了車,陳祖燕就給司機交待道:“待會還要開會,先去四條巷!”
統計調查局的局本部,也在西華路四條巷。
到了本部,陳祖燕遣回了司機和警衛,又安排着手下將方不爲和陳朋擡回了房間。
等手下退出去以後,方不爲一骨碌翻起身來,讓陳祖燕扶着昏迷的陳朋,兩個人一起給他灌着催吐和導泄的藥物。
時間太緊,必須要儘快讓陳朋醒過來,不然天黑之後,沒辦法審訊。
“什麼時候走?”陳祖燕問道。
方不爲看了看錶:“到天黑吧,白天人多眼雜,說不定便會走漏消息!”
從三年前開始,陳祖燕便將陳朋帶在身邊培養,就連陳祖燕自己也不敢保證,陳朋有沒有利用他這個堂哥的關係和名義,在局本部安排內線。
“儘量要快!”陳祖燕沉聲說道。
“卑職明白!”方不爲回了一聲。
陳朋的身份太敏感,對日諜部門來說,更如瑰寶。他這樣的身份,肯定有更高一級的上下線專門在爲他服務。
陳祖燕不但想要查清真正的陳朋的去向,更想把這一窩日諜份子連根撥起。
方不爲同樣有這樣的打算,所以纔會如此小心謹慎,並提醒陳祖燕,連家裡的司機和警衛也要防備。
等陳朋上吐下泄,慢慢有了意識的時候,陳祖燕才離開房間。
他確實在開會,參會的人員只有陳超和馬春風。
陳超是統計局的副局長,馬春風是統計局第一處的處長,陳祖燕召這兩個人到局本部,誰也起不了疑心。
方不爲則是躲在房間裡,不停的給陳朋灌着藥。
外面的人時不時的就會聽到幾聲嘔吐的聲音傳出來,還伴着陣陣的惡臭。
……
天色剛黑,馬春風帶着看似剛剛酒醒的方不爲,坐着小車離開了統計局。
誰也不知道,小車的後備箱裡,裝着一個活人。
等方不爲剛剛將陳朋安置好,陳祖燕和陳超也趕到了江心島。
陳朋四肢懸空,被吊在橫樑上。
頭上蒙着頭套,嘴裡塞着布團,陳朋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情況,正在不停的扭動着,嘴裡只能發出“嗚咽”的聲音。
“刷!”
陳祖燕扯掉了頭套。
當看到臉色冷厲的陳祖燕時,陳朋猛的瞪大了眼睛。
“二哥……”
“啪”的一聲,陳祖燕掄圓了胳膊,重重的扇在了陳朋的臉上,陳朋的半邊臉,當既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了起來。
“真正的陳朋呢?”陳祖燕咬牙切齒的問道。
陳朋猛的打了個冷戰,不敢置信的看着陳祖燕。
方不爲分明看到,陳朋眼底深處的那一絲慌亂。
“二哥……”
陳朋還存着幻想,想要辯解一句。
但他沒料到,陳祖燕又是一巴掌扇了過來。
陳朋每叫一聲二哥,陳祖燕就覺的是在自己的心口紮了一刀,痛的厲害。
他們兄弟二人,全是因爲叔父陳奇美的遺澤,纔有瞭如今的地位,所以一直感激不盡,總想要盡力報答。
但因爲姚夫人的關係,先夫惠夫兄弟二人一直不被允許從政,所以陳祖燕兄弟便將所有的期望寄託在了陳朋身上,特別是大哥陳國夫。
陳國夫膝下無子,自從陳朋被接回國之後,他傾注全部感情,將陳朋當親子一般對待,七年以來,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
但他染有肺結核,一直怕過給陳朋,便將陳朋交由陳祖燕照管。
但到了最後,卻發現這個弟弟的假的,陳祖燕如何不心痛?
到了此時,他已是怒火中燒,只想將眼前的陳朋撕成碎片。
看陳祖燕在左右打量,看到陳超腰側的手槍時,猛的停下了搜尋的目光,方不爲心裡一咯噔。
平時穩如泰山的陳祖燕,已被氣的失去了理智。
方不爲往前一步,攔在陳祖燕的面前。
谷振龍也看出了不對,一把拉住了陳祖燕:“若是殺了他,線索就徹底斷了……”
陳祖燕猛的咬了咬牙,一指方不爲:“你來!”
方不爲鬆了一口氣,又點了點頭。
“各位長官稍待!”方不爲回了一句,快步的出了牢房。
時間緊迫,他沒有時間等着陳朋一點一點的往外擠。
“關燈!”幾分鐘之後,過道里傳來方不爲的聲音。
等馬春風關了牢房裡的燈光,方不爲才一推陳羣,將他的臉按在了牢房的窗口上。
手電的強光照在了陳羣的臉上,陳朋能看到外面的陳羣,陳羣卻不知道里面是什麼人。
“押回去!”方不爲將陳羣推給了獄卒。
陳羣被堵着嘴,只能“嗚嗚……”兩聲。
方不爲進來之後,重新打開了電燈,所有人都看到,陳朋不但臉色煞白,更是止不住的在發抖。
看到陳羣之後,陳朋的最後一絲幻想也被打破了。
方不爲暗鬆了一口氣。
只要陳朋知道害怕就好。
接下了,自然是威逼利誘,讓陳朋儘快交待。
“真的陳朋呢?”陳祖燕厲聲問道。
“在……在朝鮮……”陳朋哆嗦着回道。
陳祖燕猛的一愣,谷振龍等人更是又驚又喜。
陳奇美先生的兒子還活着?
包括陳祖燕都以爲,既然日本人能安排陳羣的兒子假扮陳朋,真的陳朋十有八九被害了。
“說實話……只要能救出真的陳朋,我做主饒你一命……”陳祖燕盯着陳朋,一字一頓的說道。
聽到這句話,陳朋徹底的崩潰了。
幾位長官頓時大喜,他們根本沒料到,陳朋這麼容易對付。
其實在喝酒的時候,方不爲就看出了這一點。
陳朋表面看似豪爽,卻時時都透着心機,在方不爲看來,處處都是破綻。
當然,也是因爲方不爲已經知道了陳朋的真實身份,所以任何地方都會懷疑一下,有馬後炮的嫌疑。
但至少說明,陳朋離一名真正的間諜,還是有不少差距的。
看着陳朋精神崩潰,痛哭流涕的模樣,再看看方不爲淵渟嶽峙的身姿,谷振龍和陳超對視一眼,暗暗的嘆了一口氣。
私下的時候,陳祖燕沒少拿方不爲和陳朋做比較,他一直以爲,陳朋和方不爲比起來,差的也不是太多。
但到了緊要關頭,是個人都能看出來,這二人之間有如天壤之別。
陳祖燕也知道一張一馳的道理,並沒有逼迫過甚,反而又做了幾句保證。
陳朋的情緒慢慢的穩定下來,開始一件一件的往外交待。
……
除了正室姚夫人之外,陳先生還有一房妾室,就是百合子。
在當時那個年代,中日正是密月期,留日的革命黨人都有娶日本女人做妻或是做妾的經歷。
孫總理如此,戴季濤如此,陳奇美也如此……
一三年年底,陳先生被總理派往日本,籌劃反袁革命時,結識了百合子,當時陳先生也告知過百合子,他在家中已有妻室,但百合子還是毅然的和陳先生生活在了一起。
一年之後,兩個便有了一子,取名陳朋。
一五年,陳先生回國,在上海繼續籌劃反袁事宜,百合子攜子同行。
一六年四月,跟隨陳奇美先生在上海秘密反袁的陳羣被捕,陳先生營救未果,最終只是買通了獄卒,將陳羣外室所生的兒子救了出來,然後交給了自己的妾室百合子照養,這個孩在便是眼前的假陳朋,而他的真實姓名,叫做陳昌。
也是巧了,兩個孩子同歲,陳昌比陳朋大了三個月。
因爲事涉機密,除了百合子,當時誰都不知道陳昌的來歷。
一個月以後,陳先生被袁世愷派來的殺手刺死在上海,陳先生所率的革命黨人也被大肆搜捕。
情勢危急,百合子只能利用自己是日本人的身份,帶着兩個孩子逃回日本。
回日本之後不到一年,百合子便病逝,這兩個孩子便由百合子的弟弟撫養長大,其間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告訴過他們的身世,兄弟二人也一直以爲自己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
江寧合流,南京政府成立之後,陳氏兄弟和委員長才有了精力和能力,大力尋訪陳先生的遺孤。
委員長派人多次趕赴日本,更委託日本官方代爲尋找,但一直沒有百合子母子的消息。
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日諜部門查到了珠絲馬跡,也是在那個時候,日諜部門便有了利用他們兄弟二人的身份大做文章的打算,所以一直隱而不報。
第二年,皇姑屯事件發生,東北易幟之後,中日關係降到了冰點。
也是在那一年,日本舅舅告訴陳昌,稱他是中國人,父親是革命先烈,並拿出了百合子生前留下的信物。
陳昌信以爲真。
同時,日本官方也向南京國民政府做了通報,稱找到了陳先生的遺孤。
陳祖燕親赴日本,將陳昌接回了中國。
那一年,陳昌剛剛十四歲。
之後,陳氏兄弟對他傾盡心血,開始培養。
先是將陳昌送入了中央陸軍學院。
三一年,陳昌軍校畢業,正是九一八事變之時。
陳昌倒是一心想要上戰場,但陳氏兄弟哪裡會答應,爲了讓他積累資歷,陳祖燕把陳昌安排到了自己的身邊。
三年時間,陳昌從普通幹事做起,一直到特工總部特務股的副股長,專職負責對付地下黨。
姚天南出事之後,陳祖燕有意便起了讓他接任的心思。
在這之前,就連陳昌自己都壓根沒有懷疑過自己的身份。
直到方不爲緊追不捨,抓到李鳳年和玄苦之後。
李鳳年建立的情報網絡被破壞了個七七八八,玄苦和同妙發展的內線也被挖出了一大部分。剩餘還沒有被挖出來的少部分內奸,也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步了前者的後塵,開始對日諜部門虛與委蛇。
對日本軍方而言,南京的情報纔是重中之重,百般無奈之下,才決定啓用陳昌這枚暗子。
也是在這個時候,陳昌才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在聽到百合子的弟弟對他說出的實情以後,再看看他與照片上的陳羣近似八成的相貌之時,陳昌不得不信。
一條路是身敗名裂,更有可能會丟了性命,另一條路是配合日諜部門重新建立南京的情報網絡,並在日諜機構的暗助下,步步高昇……
陳昌選了第二條。
也纔有了之後的事情。
讓方不爲和幾位長官沒想到的是,在些次事件當中,陳昌並不是主角,而策劃這一切的,就是在李鳳年和玄苦案中出現過的那位孫先生。
陳昌的主要任務是利用他與陳祖燕的關係,接觸拉籠楊定安和李無病,暗中挑唆他們與馬春風之間的關係。
然後再挑動上海站與特務處,復興社與青幫之間的內訌,最終的目的是讓陳羣頂替楊虎,以此幫日本人暗中控制上海。
計劃的前半段都很順利,但獨獨沒想到,陳羣這裡出了變故。
當知道陳昌的真實身份之後,陳羣抵死不從,並勸着陳昌不要昏了頭腦,斷送了大好前程。
陳羣更是試圖聯絡陳朋的上線,想以自己爲籌碼,肯求日本人放過陳昌。
但一個失勢的陳羣,在日本人眼裡,一點價值都沒有。
這也是陳昌和陳羣那一夜吵架的原因。
日本人威脅陳昌,若陳羣拒不配合,他們便會公佈陳昌的真實身份,陳昌信以爲真。
但陳羣是老革命,更是老江湖,一眼便識破日本人在虛張聲勢。
陳昌如此重要的身份,日本人怎麼可能捨得隨意拋棄?
從陳昌這裡得知了整個計劃的詳情,陳羣便看出了其中的兇險,認爲日本人想讓他頂替楊虎取而代之的計劃根本不可能成功。
陳羣有自知之明,也更瞭解委員長,誰都可能做上這個位置,但絕對不可能是孫總理之子孫棵的人。
他苦勸陳昌,讓陳朋建議上線,立刻停止計劃,另謀他路。
但陳昌是有苦自知,已知絕不可能。
當時的楊定安和李無病已成功被陳昌誘動,認爲是陳祖燕想要對馬春風下手,就等陳昌一聲令下。
而青幫的煙館,也被日諜機構派出的特工掃了一半。
陳羣又建議,讓陳昌斷尾求生,對楊定安和李無病滅口,然後蟄伏上海,等塵埃落定後,再回南京。
至於剩下的事情,全交給日本人去處理。
陳羣斷定,日本人再蠢,也不會讓陳昌暴露。
但是很可惜,因爲沒有任何的血緣關係,百合子的弟弟對陳昌很是苛刻。從小到大生活的太過悽慘,陳昌的性格有很大的缺陷。
在他的潛意識裡,日本人比親爹陳羣更可信,而且他也相信,上線隨時隨地都能拋棄他,他也更不想失去如今的身份地位。
因爲日本人手裡,還有一個真正的陳朋。
當然,這些內情,陳昌並沒有向陳羣透露,陳羣就連陳昌屬於日本的那一部間諜機構所統屬都沒搞清楚。
陳昌不辭而別,並在上線的授意下,將李無病召至上海,與楊定安密謀實施計劃的細節。
也是陰差陽錯。
秘書爲了五十塊大洋,也怕陳羣責罵,竟然沒有告訴陳羣,陳昌讓他訂房的事情。
而陳羣卻還在苦苦補救。
但當得知馬春風,趙世銳被人告密,趙金山的夜總會被燒之後,陳羣就知道,陳昌開始行動了。
情急之下,陳羣寫了一封警告信,丟進日本駐上海領事館的院子裡。
日本人自然知道,陳羣威脅要將所有計劃公佈出去的說辭,只是在虛張聲勢,等計劃成功之後,不管陳羣願不願意,爲了陳朋,他都必須坐上這個位置,所以對陳羣的警造根本不予理睬。
陳昌是陳羣的兒子,不是日本人的兒子,日本人更不怕陳羣會故意出賣陳昌。
陳羣也是想通過這種方式和日本人對話,認爲日本人肯定會接觸自己,所以方不爲假扮日本人的時候,陳羣一點都不驚訝。
可惜,陳羣心神激盪之下,被方不爲詐出了馬腳,纔有了父子二人同陷囹圇的結局。
……
當陳昌說出自己上線孫先生的身份之時,方不爲直想給自己兩個嘴巴。
他一直以爲這是個化名。
根本沒有想過孫先生竟然真的姓孫?
孫振德,黨中央組織部監察處主任,中央執行委員會候補委員。
前一個職位方不爲很清楚,知道是國民黨內部專負肅貪監查的機構之一,權力相當大。
至於後一個候補委員的職位,方不爲起先還有些不以爲意,但谷振龍給他特地解釋之後,他才理解是什麼意思。
等同於後世的******。
第一次國共合作,共產方面的代表是太祖,他的職位也只是中執委的候補委員候選人。
對,就是候選人。
方不爲之所以想給自己一巴掌,是因爲他不但認識這個人,而且還坐在一起喝過酒。
就是趙金山求到他這裡,給他和高思中送過金條的那一次。
當時的高思中也說過,這個人位高權重,還八面玲瓏,與各路權貴都有關係,南京地面上,很少有他擺不平的事情。
方不爲也只以爲這個孫主任是個政治掮客。
後來抓到李鳳年,查到他之所以接近賀清南,以及日本人拉籠姚天南的原因,便是想利用他們的監察之權,抓住重要人物的把柄之後,再逼迫這些人叛變。
但方不從來都沒有把這兩點聯繫在一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