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過去,長安城外商會自治的區域裡,關東洛陽移植而來的牡丹爭奇鬥豔。趁着春光明媚,踏青、蹴鞠、盪鞦韆、放風箏的活動一直持續到四月末,鬥雞則一直從清明鬥到夏至。
到處都是熱鬧蓬勃,偏偏新開張的長安賑濟署,卻一派蕭索景象。朝廷先期撥給了四十萬貫賑濟錢,但賑濟署建起來後,卻發現工徒都被商人管束在工坊之內,契約上寫着擅自外出是要扣工錢的。工徒不能出來,而即使是官吏也不能擅入工坊。長安商會的人初時還常來陳情,想要挪用這批賑濟銀錢去安置自治區域內的貧民,見袁興宗口風很緊,也很快失了興趣,賑濟署的門庭很快冷落下來。
幾棵大榆樹上,停滿了黑壓壓的烏鴉,門前地上到處是鳥屎。這塊地原來是片亂葬墳地,那商人將地賤價買入後,修造大屋數十間。這裡位置離工坊聚集的區域近,價錢還比尋常便宜不少,又找來好幾個人在擡價。受命購置衙署房舍的關中吏傅知仁不虞有詐,便一口買了下來。現在,僅僅一條路之隔,對面商鋪前大樹上一個烏鴉也沒有,長安賑濟署這邊卻是密密麻麻的彷彿是烏鴉窩一樣。賑濟署的官吏現在被長安的商人私下戲稱爲“烏鴉”,惡名和稅吏曹的“黑犬”並駕齊驅。
衙署簽押房裡,賑濟署令袁興宗在上位坐着,下面兩個屬吏,傅知仁和陳與義正向他稟報今晨去東西市商會的結果。
傅知仁的臉現在比鳥屎還臭,沉聲道:“袁大人,東市商會還是那句,要賑濟工徒的話,只能將飯食送到工坊裡去。”商會對賑濟署的態度是不冷不熱,這般軟綿綿的抗拒,再加買房舍被坑的事情,着實讓這位當初的西河巡吏窩火。他猶豫了片刻,又道,“週會首說,現在商會干預工坊的權限太小,假如再稍稍擴充一下,說不定就能更多爲朝廷效力了。”
袁興宗冷哼了一聲道:“他想得倒美。”見傅知仁似乎對週會首的提議有些心動,又道,“原先長安商會權力極大,又被幾家的富商巨賈把持着,新來的商人在長安做生意,只必須先請商會定價,而後才能買賣,否則根本做不下去。三十年前,呂丞相察知其弊,才推動柱國府推行“自守市易律”,規定官府和商會皆不得強行干預商戶訂約交易。當初推行此律時,商會便大加反對,和現在工徒之事也不相上下。此律通行後,關中工商大興,蓬勃遠勝從前。”他頓了一頓,“當初推行此律時,我尚且是一小吏,深知這商會權勢過大的厲害。這關到籠中的猛虎,萬萬不可再放出來了。”
傅知仁也不在堅持,只腹誹:“似乎也是從那時起,關東的奸商大張旗鼓地過來的吧。”
袁興宗又問陳與義道:“西市商會是什麼態度?”
陳與義面帶怒容道:“和東市也差不多。我看他們私下肯定串通了。”
傅知仁也道:“這幫商戶打得好算盤,到工坊中去賑濟,等若朝廷替他們養工徒,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他計算過,勉強養一個工徒能幹活,每天飯食也至少要花二十錢,一年就是六貫多。奸商可是連這點銀錢都想要千方百計省下來的。他最看不慣那惟利是圖,這些日子來和商會主事虛以逶迤,實在是憋得火大。
陳與義憤然道:“怎能如此姑息養奸?”他出身關東官宦之家,言語中有對夏國朝廷已極爲不滿。
袁興宗瞧了他一眼,緩緩道:“工商之利事關重大,朝廷投鼠忌器,不得不謹慎爲之。”陳與義屈身下屬,雖未反駁,面上卻是不以爲然之色,袁興宗又道,“我朝秉耕戰之道,建軍士之制。國中五百三十餘萬戶數,士人不足百萬戶,三百二十餘萬戶爲蔭戶,百十餘萬商戶。”他在天策院中每日鑽研國政,此刻談起來如數家珍,傅知仁和陳與義皆知曉這是難得的機會,都凝神細聽。
袁興宗喝了一口茶,徐徐道:“這三百多萬蔭戶一年向士人所奉的三成歲入,統計曹估算,總在五千餘萬貫,但只三分歸於營隊,三分歸於諸軍,三分歸於朝廷,最後,朝廷每年在蔭戶身上只得到七八百萬貫而已。而據本官所知,關東兩稅近六千萬貫,大都歸於汴梁的。”
“朝廷所得居然如此之少麼?”陳與義吃驚道。他信奉天下財貨恆定,既然夏國寬待軍士,那麼朝廷所得必少,可是也沒想到竟然如此之少。這些稅賦數字夏國雖然沒有嚴格保密,但也不會宣之於衆,陳與義只能滿臉震驚和疑惑神色地看着袁興宗。
“正是,”袁興宗肯定道,“關東以富戶爲國家守財,我朝以軍士爲國守土,軍士得到原本是富戶地主的地租,這也是應有之義。只是散之於百萬士人,財貨沒有關東那麼集中。”
陳與義點了點頭,問道:“那朝廷給軍士和官吏的俸祿從何而出?”
袁興宗繼續道:“不足百萬戶士人,向朝廷所納的三成歲入,在兩千四百餘萬貫。而百十萬商戶,向朝廷繳納的三成歲入,在三千餘萬貫。兩者合計五千四百餘萬貫。而現今朝廷付給軍士官吏,鄉里教師的職祿開支是兩千四百餘萬貫,爲有爵位在身的士人頒發的爵祿開支是三千餘彎管,收支恰好相抵。除此之外,還剩下那七八百萬貫的蔭戶歲入,十中抽一的進出關稅,採礦權和學徒錢的朝廷分潤等歲入,來維持各級朝廷的運轉,以及修橋鋪路,獎勵學業,興利除弊等等。”
陳與義沉默片刻,他從前只道關東纔有冗兵冗官之費,卻沒想到軍士之制,以及爲百萬士人頒發爵祿爲夏國朝廷造成的負擔,也不下於關東。商會所繳納的賦稅已經是夏國朝廷不可缺少的收入,也難怪兩府會如此投鼠忌器。
傅知仁問道:“難道對商會只能聽之任之,朝廷不能夠再多加干預嗎?”他拿起桌子旁邊袁興宗所寫的“賑濟工徒律”草稿道,“依我看,袁大人的主張比那些奸商要好上百倍。”
袁興宗卻搖了搖頭,道:“夫有一利,必有一弊。朝廷允許商會行自治之策,也是保全我等。”他見傅知仁臉上有不解之色,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四年前,本官上了驛站交由商辦的奏摺,蒙朝廷看重,就將這事情交給我去推行。某日,一個商人設宴相邀,因爲是華縣令任上時的舊識,本官就去赴宴了。結果那商人帶來一個滿身珠翠的絕色女子陪坐,又許以黃金萬兩的報酬,只要本官首肯將這驛站交給他去經營而已。若按照他所說,一切都會按照朝廷的程序來做,不會出一點紕漏,而絕色美女和萬兩黃金就是本官的了。”
“那後來怎樣?”傅知仁雖然明知結果,可還是忍不住問道。
袁興宗諷刺般地一笑,沉聲道:“本官受聖人教誨三十載,自是斥責了他,拂袖而去。不過,那商人的一句話去令我銘記至今。”
陳與義臉色微變,追問道:“是什麼話?”
“錢至十萬貫,可以役鬼神矣。”袁興宗擡起茶盞來喝了一口,“從那以後,每逢涉及言商興利之事,本官都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須知樹欲靜而風不止。”他臉色一沉,加重了語氣道,“知仁、與義,此處並非清靜之地,你二人皆是朝廷棟樑,當潔身自好。”袁興宗沒說的是,驛站改爲商辦之事,最後還是有數名官吏被利誘拉攏,最後被察奸曹法辦。,
“是,署令大人。”陳與義和傅知仁齊聲答道,聲音頗大,震得窗棱紙上的灰塵都下來了。簽押房外的烏鴉也撲棱棱地飛起幾隻來,在空中嘎嘎噶地的亂叫,吵得旁的吏員好不心焦。
趙行德的府上,正是十日一結工錢的時候,李若雪道謝道:“這些天我行動不便,有勞劉嬸了。”她在閨中時便常見王氏給府中的僕婢發工錢,所以這女主人的架勢也似模似樣的的。
劉嬸笑道:“夫人說哪裡話來,能呆在天仙一樣的人物身邊,我也多沾了仙氣呢。”她接過將三張五百文的交子放入懷裡。
趙行德問道:“鄉村四月閒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劉嬸整日都耽在我這裡,沒有誤了農時吧?”
劉嬸兒道:“不瞞大人,用了兩個短工,和我那兩個半大的孩子,倒也顧得過來。”
趙行德點了點頭,沉聲道:“若是家中乏用,我這裡可以賙濟一二。”他知曉有些農家子弟因爲年紀或其他原因,還沒到接受授田,在農忙時節就邀約出來爲這些家裡人手不足的人家打短工。因爲是農忙人手短缺,力錢還要超過劉嬸子這一天百五十文。這些年也虧得劉嬸子四處幫傭掙得銀錢,才勉強能將她家那五十畝授田耕種下去。
劉嬸卻搖頭道:“多謝大人好意,老婦這裡還週轉得過來。”
李若雪心善,擔心她是礙於面子不便啓齒,柔聲問道:“真的麼?”
劉嬸點了點頭,道:“多謝夫人。”她見李若雪眼中關心之色,不由心生感激。在夏國,蔭戶必須向士人稟報歲入,以決定繳納三成歲入的具體數字,故而劉嬸也李若雪詳細解釋道,“去年風調雨順,授田裡打了二十六石糧食,家裡養的羊肥了的有十二口,再加上捻線織衣,老婦幫工,扣去給短工的工錢,還有五十六貫多銅錢,夫人憐憫未取蔭稅,足夠開銷家用有餘了。”
李若雪微微蹙了下額頭,看着趙行德,她生於官宦人家,有時買一本書冊便要用一貫錢,而夏國的銅錢和宋國銅錢還有區別。故而也不知這五十幾貫對農家來說是否夠用。
趙行德心念微閃,計算道:“四口之家,日費百五十錢,果真夠用嗎?”
劉嬸點了點頭,面帶欣然道:“三個小的在教書先生那裡吃頓午食,四張嘴在家一天吃五升糧食,雞鴨羊都是自家養的,小菜是家中種的。將剩餘的糧食,養肥的羊賣掉一半,加上老婦幫傭所得,見錢二十多貫。年頭到年尾的醬醋茶糖鹽這些雜項花銷,也要十一二貫錢。寒冬臘月買石碳用錢兩貫。還剩五六貫錢,買幾匹布,一家老小各自扯兩身新衣,一年到頭便就打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