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50 肅穆坐華堂-1
?不通築城術,憑空起樓,令趙行德頗爲頭痛,但有樣好處,便是避開了前代成法的拘泥,由得他另起爐竈,以發揮火炮的厲害爲重。琴聲悠揚,漸漸地亦充耳不聞。?
“對結陣而戰的軍隊來說,總是專注於正面攻防,來自側翼的打擊總比正面要更麻煩一些,”趙行德撓了撓頭,咕噥道,“築城時便應該反其道而行之,強調側翼火力,對,這是第二大原則,以發揮側射火力爲重。”思索了半天,又發現了一條重要原則,他趕緊將這條記在紙上。志得意滿之際,耳畔的琴聲似乎也不那麼討厭了。?
月至中天,烏鵲偶爾飛起,趙行德營帳裡的燈火一直亮着,夜深人靜時,不時響起低聲的自言自語。“第三大原則,重要的炮位位置應該靠後,防護的周密性要和炮位的重要性相吻合。......”“第四大原則,應該是防守效率最高的位置,安防火力最強的武器。以寡凌衆,用火力換兵力。節省出來的兵力,在其它城牆段落,要以衆凌寡的話......不一定要形成位置上的合圍,但要形成火力的交叉覆蓋。”.......“各條原則要兼顧,真不容易啊,他奶奶的,得到一座完美的城池太難了......”“唔,炮位所在城牆和火力防守城牆最好呈直角,炮手瞄準和發射才順手......”?
到臨睡的時候,趙行德忽然想起剛纔吵鬧的琴曲似乎是“廣陵散”,這還是晁補之告訴他得,“真是的,這曲子早就該失傳了。”帶着這個前世的模糊糊的念頭,沉沉睡去。?
他或許尚不自知,來到這世界,他內心即存在着極大的不安全感。遺世而獨立,對旁人或許只是形容而已,對於再世爲人的趙行德來說,卻是他實實在在的處境。儘管在前世也算五好青年,或許還有不少懶惰和憊賴,得過且過的性子,到了這時代,處處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每做一件事都唯恐做得不夠好,都是出於這種難以言喻的漂泊無依的感覺。至今爲止,趙行德自己的來歷,也只和李若雪隱約提到過而已。建造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在某種程度上,切合了他的某種心境,是以不知不覺地沉迷了進去,不單單是爲了完成對漢軍的承諾而已。?
他彷彿回到了前世的生活,無論在行軍還是宿營,城池的樣式日以繼夜地浮現在他腦海裡。一天,兩天......十天,從無到有,從各種原則,到大致圖樣,再到細節的落實,到假設自己是擁有大炮和優勢兵力的攻城方,不斷地完善和改進,終於,在和漢軍分道的前一天,趙行德將一座怪模怪樣到了極致的城池圖樣交給了王玄素。?
“嗯,大概,也許,就是這樣子.......”面對王玄素懷疑和震驚兼具的眼神,趙行德十分不安,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道。因爲完全沉浸在城池裡面,他大約有十幾天沒有完整說過話了,現在口舌也笨拙了許多。?
王玄素盯着眼中這個古怪的圖樣,這算是城池麼,哪怕再簡陋的寨堡也不可能修築成這樣子吧,非圓非方,莫名其妙的形狀,壕溝太寬,地下通道,營房居然緊貼在城牆後面。他強行把胸中的懷疑壓下去,用盡可能平和的口氣問道:“趙先生,你沒有拿錯圖樣麼?”?
趙行德一愣,憨厚地笑道:“沒有,呵呵,怎麼會。”?
王玄素沉默了,確信趙行德不是開玩笑之後,饒是頗有城府如他,也從內心生出一股子憤怒。每個人表達憤怒的方式不同,若是張六哥,說不定,就陰陽怪氣地堵上幾句話,高伯龍會毫不留情地把圖樣撕成碎片摔在趙行德臉上,許德泰說不定要和趙行德絕交,而王玄素則是叫上了其他漢軍將領,來到韓凝霜面前,將趙行德畫的這座亂七八糟得南山城池圖樣攤了開來。?
“這就是趙先生爲我們繪製的城池圖樣。”王玄素淡淡地說道,臉上看不出喜怒。所謂事實勝於雄辯,大概就是他現在這個做法。韓凝霜和其他幾位漢軍將領湊了上來,初時有些驚奇,隨即,韓凝霜的額頭皺成了一個川字。片刻後,張六哥嘖嘖讚道:“哎呦,這是曲曲折折的,修園子嗎?”許德泰嘆了口氣,高伯龍臉現怒意,沉聲道:“趙先生,這圖樣到底是怎麼回事?”?
士可殺不可辱,這不是明擺着小覷漢軍衆人麼?平心而論,如此至關重要的城池圖樣,請趙德來畫,本身便是極大的信任和看重。而趙德既然答應此事,就該認真做下來,而不是如此玩笑般的應付。天下城池大都方方正正,偶有特殊的形狀,只是爲了要利用山川河流之勢而已,而趙行德所畫這城池樣子,若是當真營建出來,只怕就連契丹人也要引爲笑柄。?
“趙先生,這圖樣是怎麼回事?”韓凝霜問道,帶着濃濃的疑惑不解,語氣比高伯龍要緩和許多。?
“這個,大概,這麼回事......”想了半天,趙行德還是決定用事實來說話,他站到圖紙前面,理了理思路,帶着一絲質樸的笑容。?
“先看這裡,姑且還是叫做馬面吧,因爲馬面修築的很大,如果敵軍不攻打馬面而直撲城牆的話,就會受到三面城牆上的火炮和弓箭的打擊。而且連結馬面的城牆很短,城牆下面空間太狹窄,撲城的軍隊擠在這裡,跟排着隊等死差不多。所以如果敵軍不太愚蠢的話,肯定是要先攻打馬面的。也就是,這兩面城牆。嗯,有問題嗎?”說着他擡起頭來,看了看衆人,這是很早以前養成的一個習慣了。?
衆漢軍將領相視無言,高伯龍“哼”了一聲後,許德泰好意提醒道:“趙先生,馬面的話,不都應該是方形的嗎?”趙德所畫那城池,本來應該四四方方的馬面卻憑空長出一支尖角,看着真是讓人難受。?
“是這樣的,”趙行德善意地點了點頭,取出在構思過程中所畫的幾張馬面的圖形小樣,“各種馬面的形狀來比較,唯有這種帶尖角形的,可以確保側面射擊沒有死角。”他早用鉛筆勾勒出大致的火力線路,略一指使,漢軍將領們也大致能懂得他所描畫的內容。?
看了這幾張細心描繪的圖形小樣,漢軍將領們的情緒穩定了一些,至少趙行德不是胡亂爲之。“側面射擊?”王玄素疑惑道,“不都是從城頭向下射擊麼?”?
“因爲城頭朝下射擊,有很大的死角,所以,不如從側面射擊,”趙行德解釋道,“結陣的敵軍側翼總比正面要薄弱一些,打擊側面更容易造成敵軍崩潰,還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將來,敵人假如蟻附攻城的話,從正面的城頭髮炮轟擊,一發炮彈只能打穿一個單薄的正面,說不定只能打死幾個人。但是,如果從側面沿着城牆外面這條直線轟擊,諸位想想看,效果或許有不同吧?”趙行德面帶着誠懇,雙手在空中連比帶畫,盡力想描摹出敵軍在直線型的城牆下蟻附攻城,而這時,一發來自側翼的炮彈,同樣沿着城牆的外沿直線發射過來的情形。?
“......這樣的發射角度,能夠讓炮彈穿過最多的敵軍,你們看,城牆下面有寬闊的壕溝,如果側面射擊的炮彈在壕溝裡形成彈跳的效果,就更完美了。”......“防守敵臺正面這兩條長邊的炮位最重要,按照最重要的炮位保護最嚴密原則,它們恰好佈置在靠後的敵臺短邊上的。這不是我佈置的,這是天意,真的很巧啊,和敵臺正面城牆有直角關係這道城牆,恰好位於敵臺側後方,嘿嘿嘿,妙手偶得之,”趙行德謙虛地笑了笑,“敵人要殺過來的話,先要越過矮牆,然後是壕溝,在這些地方他們都受到交叉的打擊,最後他們來到交叉射擊最密集的地方,每一個城下的敵軍,都要遭受到三面的密集射擊,這樣才能攻打我們最重要的炮位,而且就算爬上城牆,也是我們人數佔優勢......”?
伴隨着他絮絮叨叨的介紹,漢軍將領們臉色慢慢凝重了起來,這是什麼城池,簡直是一座殺人的陷阱,當趙行德講完了以後,將手一攤,誠懇地道:“就是這樣子,雖然難看了一些,總算比原先的城池更好用。畢竟城池不是修來請客吃飯的。”看着他憨厚誠懇的笑容,幾個人從心底裡升起了絲絲寒意。?
沉默了良久,韓凝霜方纔將目光從圖樣上面擡起來,沉聲道:“趙先生參贊謀劃之功,漢軍上下,感激不盡。”她的話語中帶着震撼之後的真誠。趙行德拱手笑道:“好說,不足掛齒。”衆漢軍將領都保持着沉默,誰也不知道,這座城池的圖樣,能保下多少人得性命,從大恩不言謝這角度來說,大家也不好再多說什麼,畢竟趙德不是漢軍的人。饒是在震撼之下,誰也不能過去拍着他的肩膀讚一聲“好兄弟,真有你的。”?
趙行德告辭後,衆漢軍將領還繼續圍在城池圖樣的周圍議論,適才趙行德介紹得匆忙,但大致講清楚了各種圖樣所代表的意義,也親手演示了各種佈置在攻防之際的用處。這會子功夫,衆漢軍將領又發現了一些趙行德沒有來得及介紹的妙處。張六哥嘆道:“這位趙先生,果真是一位奇人。”他想了半天,也覺得只有“奇人”這個詞最合適。?
韓凝霜想起理學社那些傳聞,笑道:“像他這種人,做出這種事,反到不奇怪。”她這句話顯得沒頭沒尾,衆人心存疑惑,卻也不敢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