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空閒了片刻,耶律大石拿起弓箭,走出帳幕放鬆筋骨。緋紅的雲彩籠罩在西邊的天際,一羣羣倦鳥歸來,停棲在宮殿的重檐斗拱,抑或茂盛的樹冠上。契丹人寵信萬物皆有靈,自然不會驅趕這些無害的烏鴉。耶律大石知道有種方法,是將火種綁在出城覓食的鳥雀腿上,利用倦鳥知歸的習性,放火燒城。目睹夕陽西下的美麗的景色,心中想的卻是兵戰攻伐,他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已經失去了欣賞景色的心情。耶律大石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氣,運勁開弓搭弦,嗖得一箭射出。唯有手上的弓弦張緊的時刻,他腦中的弓弦才能稍稍鬆弛一些。
穿過平整的草地,皇長子耶律夷列跟着蕭皇后走了過來。望着百步外的箭靶,大部分箭矢都插在紅心上,耶律夷列流露出崇敬羨慕的目光。母子二人停在耶律大石身後,待他將手中這支箭射入靶心後,蕭皇后方纔低聲道:“陛下。”耶律夷列道:“父皇。”
“夷列明天就要去軍營了吧,“耶律大石笑着將弓箭交給兒子,“試試看,我耶律大石的兒子不會比別人差。”耶律夷列臉漲得通紅,將弓箭接過來,對着遠處的箭靶,瞄準了許久,一箭射出去,插在了箭靶上,卻未中紅心。耶律夷列露出了懊惱的神情。
蕭皇后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低聲道:“陛下,能不能讓夷列,每個月至少回家十天,讓他聆聽陛下的教誨。”她見陛下似乎不予理會,又道,“陛下天縱英才,文武兼資,舉國之內,若要教導夷列,還有能好過陛下的嗎?”她的話語裡帶着濃濃的委屈,又帶着一絲驕傲。耶律大石繼位後,定下規矩,凡是國人子弟,年滿十二之後,就要去軍營接受訓練,由北院官衙安排文武教習。這些孩子每個月才能歸家一次,一直到年滿而二十二歲才能回家。精銳的選入宮帳,普通的列入兵籍。十四歲的耶律夷列也不能例外,而蕭皇后則希望夷列不要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樣離開母親,在軍營訓練中荒度歲月。
耶律大石沒有理會,從兒子手中接過弓箭,一邊開弓,一邊沉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故而漢高祖劉邦曾對劉太公言,吾治產業與大兄相比孰多?南朝黃舟山先生說得好,這是視天下爲其私產啊。夷列,今天我要教你的是,大遼不屬於帝王,而是恰恰相反,皇帝屬於大遼。”
耶律大石右手一放,箭矢嗖地飛了出去。“將受命之日而忘其身。別人可以懈怠,休息,享樂,唯獨皇帝不可以,皇帝不屬於他自己,屬於大遼。身爲皇子,你的責任,也比普通的國人更多。”他拍了拍耶律夷列的肩膀,笑道:“朕相信你,擔得起這個責任。”
“父皇。”耶律夷列胸懷激動,說不出話來。蕭後眼裡也顯出寬慰之色。下面有謠言說,大石不欲像南朝那樣將皇位父子相繼,而是要在部屬中選擇有才德的繼承皇位,這次還是陛下頭一遭指點皇兒爲君之道。“看來,謠言不過是謠言而已。”蕭後暗暗鬆了口氣,起初央求陛下的事情也拋在腦後了。
蕭皇后和夷列離開後,耶律大石回到帳中,繼續御覽各處上呈的奏摺。史載秦始皇每天要閱竹簡以百斤計,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如今大遼皇帝的勤政,與之差相彷彿。夜幕深垂,貴妃蕭瑟瑟進呈鹿茸血蔘茶,見耶律大石無暇休息,有些擔心地勸道:“陛下勤民聽政,宵衣旰食,是大遼之福分,可陛下若累壞了身子,反倒是過猶不及了。須知一張一弛,纔是文武之道。”
耶律大石雖不以爲然,卻將她摟入懷中,笑道:“‘直須臥薪嚐膽兮,激壯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雲。’賢妃所做詩詞,以這兩句爲妙。”
蕭瑟瑟臉色微寒道:“陛下不要取笑臣妾了。”她要從大石懷中起來,卻被緊抱着腰肢,輕輕掙扎了幾下,便繼續依偎在他的懷裡,一手撐着他膝頭,另一隻手則放在他胸口,喃喃低聲道:“真不知怎麼了,陛下,也許天下人都在嘲笑臣妾吧。”
耶律大石臉色一沉,沉聲道:“誰敢如此,朕必治罪。”蕭瑟瑟吃了一驚,忙低聲勸慰道:“並沒有人如此說,臣妾不祥之人,自怨自艾而已。”耶律大石輕輕握着她的手,這二人皆是熟讀史書,聰慧之極的人,在此安慰的言語顯得多餘。
沉默了片刻,蕭瑟瑟低聲道:“陛下雖然有意勵精圖治,興我大遼,但自己的身子,總要顧惜着。”耶律大石搖了搖頭,嘆道:“國中百廢待興,哪有休息的功夫。”蕭瑟瑟眼神微動,低聲道:“孔明事無鉅細俱專之,並非人主之道。劉邦將將,韓信將兵。朝中多有股肱之臣,陛下又何苦事必躬親呢?”她語中帶着真正的關心。耶律大石卻微微一笑,沉聲道:“本來治大國如烹小鮮,當徐徐而圖之。朕卻反其道而行之,推行諸般新政,如疾風驟雨。朝中羣臣,對新政還有諸多不明,卻正因爲如此,若是從中漁利,必然不能矇騙於朕。人之本性,生而好利。若是遷延時候,只怕如南朝的王安石變法一樣,推行新政的朝臣們上下其手,漸次生出利益盤根錯節,積重難返,便悔之晚矣了。”
蕭貴妃知道婦人干政是人君的大忌,低頭沒有說話,耶律大石卻撫摸着她的頭髮,緩緩道:“女真國一直想要攻下遼陽府,全得東京道之地。那裡是渤海國的故地,他們一定會聯絡渤海人起事爲內應的。朕打算命愛妃的兄長蕭素賢爲東京留守,讓他假意和金國聯絡,引蛇出洞,女真人到達遼陽城下,蕭素賢只管堅壁不出,朕親率北院兵馬出瀋州,斷其退路,盡殲女真精銳與遼陽城下。”他隨手從御案下找出一支碩大的東珠金釵,插在蕭瑟瑟的髮髻上,沉聲道:“平定女真後,渤海復國,蕭素賢爲渤海王,爲朕守禦遼東。”
蕭瑟瑟眼瞼低垂了下來,低聲道:“臣妾代渤海族人多謝陛下。”耶律大石微微一笑將她攬入懷中。月亮越來越高,懸在了中天,御賬中的燈火一直亮着。
隔着一道宮牆,遠處,蕭皇后鸞帳中同樣紅燭高燒,蕭皇后站在大帳中央,周圍全是心腹宮女。她全失了往常雍容賢淑的儀態,冷冷問道:“那個狐媚子還沒有出來麼?”一個得寵的宮女怯生生道:“奴婢適才偷偷去瞧,貴妃娘娘的隨從還在御賬外候着。”她話音剛落,蕭皇后臉色一沉,喝問道:“那是剛纔,現在呢?”底下的宮女戰戰兢兢地都不敢答話,蕭皇后厲聲道:“去御賬外面守着,什麼時候狐媚子出來了,什麼時候滾回來稟報。”
那宮女不敢怠慢,答應了一聲便退了出去,蕭皇后發過了脾氣,這才軟軟地坐在牀榻上,“這個禍亂朝政的狐狸精,爲了她的女婿能篡奪皇后,真是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陛下如此英明,居然也受了她的媚惑。”皇后想到此處,眼中含着委屈的淚水,若非帳中還有不少下人,只怕淚珠已經掉落下來。
月至中天,汴梁垂拱殿中,皇帝趙柯頗爲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他擡頭望了望外面,問旁邊太監道:“陳御史還沒有回去麼?”他看了看左手的衣袖,不禁苦笑了一聲。昨天陳東居然膽敢拉着皇帝衣袖不讓退朝,今日又守在宮中偏殿非要覲見。
因爲東南人多地少,流民日增。襄陽行營都部署王彥上奏,正因爲這些流民對朝廷心懷怨恨,又被方臘餘黨利用,江南的民亂方纔難以完全平定。王彥的奏摺稱南海外有大片膏腴土地,建議朝廷組織流民赴海外墾荒屯田,既能開疆拓土,又對方臘餘黨來個釜底抽薪。
茲事體大,趙柯舉棋不定,於是召集重臣在內廷商議此事。丞相趙質夫認爲這是勞民傷財之舉,而監察御史陳東則極爲贊成,雙方各執一詞,互不相讓。趙柯不是個好事之君,原想以休息爲名,暫且不提此事,讓這兩個朝廷重臣都有個轉圜的餘地。誰知陳東居然不領情,非要強行推動拓海之事,情緒激動之下,居然死死拽着趙柯龍袍的袖子,不讓他擺駕後宮。趙質夫當場斥責陳東欺君,陳東雖然口稱死罪,實則毫不相讓。趙柯素稱優容納諫,自然不可能爲此事怪罪於他,心裡卻有些不太舒服。
號稱朝中忠直第一的陳御史居然在偏殿裡整整候了一天,連中午趙柯特意命太監送去的糕餅,他也一口未動,想到此處,趙柯昨日心頭之氣也消解了大半,甚至有些打動。“真是個不知死活的直臣啊,”趙柯心中嘆道,又有些欣慰地想,“國有直臣,朕也算的是個賢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