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7 九十六聖君 1
從晁府出來,宋安便徑自領着趙行德前往翰林院。
“這是下官的同門師弟,趙元直。”進了宮城內翰林院各局,只要宋安打出晁補之的關係,一路通行無阻。趙行德不由得對晁補之在翰林院的人脈之廣暗暗吃驚。宋安似乎看出他心中疑慮,笑道:“朝廷制度,文官三年一遷,武官五年一轉,翰林院的伎術官卻要十年才升一階,所以師尊雖然只是從七品的太史局令,卻也是太史局內品級最高的官員之一了。更何況,以尊師在儒林和文壇的地位,就算被人陷害,擔任了太史局令,又怎能和這些翰林院伎術官等同視之。”
趙行德點了點頭,晁補之文名滿天下,士大夫中間,也是頗有朋友的。雖然人在翰林院爲官,卻不是可以被隨意壓抑的雜流。他不禁想象,若是德高望重的儒林宗師楊時夫子被髮到翰林院來做官,連帶着他的徒子徒孫一起的話,是否會大大提升翰林院的地位,以至可與翰林學士院相抗了。有的人被官職所限制,有的人,卻不是官職所能限制的。
一路走馬觀花,趙行德倒是看到了不少令他瞠目結舌地奇怪東西,在太史局,不但有水晶磨製的放大鏡,望遠鏡,觀天鏡等物,還有一個頗爲龐大的水運儀象臺,不但能觀察天象、演示天象,又能計時、報時。正當他爲這龐然大物而驚訝的時候,忽然聽到儀象臺的旁邊安置的蓮花銅壺漏刻裡鑽出一個青銅的小人兒,鐺鐺鐺敲起了下鐃板,聲音還不小,把趙行德嚇了一跳。
宋安見狀笑道:“這是太史局的官員爲了省事,和東八作的工匠合力製作的報時鐃神,每刻種都要敲打八下。”幾乎在鐃板響起同時,不遠處的大慶殿鐘樓響起了鐘聲。陪同的太史局周直長下意識地神色一鬆,這東京的時刻以大慶殿的鐘聲爲準,而大慶殿的鐘聲的校正,則指望着這水運儀象臺旁邊的銅刻漏,若是鐃神的報時與大慶殿鐘聲有分差的話,他就要立刻執牙牌上奏,將大慶殿那邊的蓮花漏刻給糾正過來。
自己來自後世,在這古代的翰林院裡,卻顯得更像一個劉姥姥,趙行德摸頗爲尷尬地擡頭看屋頂,視線卻再度凝固,沒有屋樑的穹頂上繪製了一張極爲恢弘的恆星圖,數千顆恆星用虛線連成數百組,旁邊用楷書標識出了二十八星宿等三四百個星羣,此時叫做星官。在恆星的下面,是密密麻麻地圖表和註釋,標註出每一組星官所包含恆星的名字,星官距星的入宿度與去極度等等。
宋安微笑着看自己這師弟目瞪口呆的樣子,他初次到太史局來見識的時候,也是這樣,大宋禁止民間私習天文,不管是士大夫還是百姓,對神秘的星空總懷着一股莫名的敬畏感,突然置身於太史局這恢弘的星圖之下的時候,無論是誰,總會在瞬間被吸引住。
“真是......”趙行德終於收回了目光,他想找出一句話來形容自己的震驚,卻張口結舌地說不出來,只愣愣地看着宋安和陪同直長周瑾。
“好了,我們去尚藥局吧。”宋安笑了笑,帶着趙行德就要離去,那直長周瑾猶豫了片刻,緊走兩步,拱手對宋安道:“宋都官救命之恩,下官沒齒難忘。今後如有差遣,但聽所命。”
“你這是?”宋安一愣,忽然想起來,擺手笑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他兩個心照不宣地到了別之後,趙行德丈二摸不着,宋安淡淡地低聲道:“前些日子汴梁百姓送黃舟山先生出京,這位周直長和幾個翰林院的同僚也去了,卻被開封府鎖拿,開封府的胥吏嚇唬他們說要問謀反之罪,他們的家人找到師尊那兒,我和開封府的曹參軍相熟,遞了話,給放了出來。”
他說的輕描淡寫,彷彿從開封府大牢中將幾個伎術官搭救出來真的是輕如鴻毛般的事情。宋安這刑部都官司掌管刑部胥吏增廢,謀反罪家族株連等事,雖然不夠清貴,升遷也難,卻是一個翻手要人命,覆手救人命的職司,他月月都要處理不計其數的關係,解決周瑾這明顯是被開封府小吏欺詐的案件倒確實是不值一提了。
步入尚藥局,一股混着藥味的香氣撲面而來,宮女來來回回,有的幫忙配藥,有的則等着將配置好的藥丸送到各宮,趙行德粗通醫術,仔細看那些堆放整齊的藥材,大部分到是養身理氣的方子,看來皇族中人頗爲注重保養身體。在這尚藥局裡,趙行德饒有興致地看美女倒是比看鍼灸藥材的時候多些,心下暗想,那尚食、尚衣、尚舍諸內局恐怕也是如此這般美女如雲的景象,可惜只這尚藥局因爲醫藥的關係屬於翰林院轄制,自己尚能來此遊歷一番,其他幾個內局卻是無緣見識。他忽然想到,做皇帝,以天下的子女財帛供奉一人之慾,三宮六院卻被認爲是理所當然,難怪人人都想爭這個位子。正四處打望間,趙行德忽然看到了上次清明射柳之後,代主人送給他一條汗巾的宮女也在等候拿藥丸,那宮女也恰好看到了他,美眸閃動一下,隨即垂下睫毛,佯作不識。
趙行德微微一笑,也不上前打招呼。恰在此時,宋安也遇到了熟人,對着一位前來取藥的緋色官袍的中年男人拱手道:“沈大人。”那中年男子國字臉,頷下無須,面色沉着,擡眼看了宋安一眼,只微微一笑,對他也拱了拱手,又將臉轉向在旁相陪的尚藥局的人。
沈大人對面的尚藥局鄧直長見他把臉轉過來,剛剛鬆弛的笑臉立刻又綻放出來,他看了宋安兩人一眼,壓低聲音道:“大人要的東西,下官已經準備好了。”說着便將一個白瓷的小藥瓶送到沈筠的手裡。
沈筠借過藥瓶,鼻子裡微微哼了一聲,“只因尚藥局前番用錯了藥量,錦檐府損失可不小。這次我想你們也應該長了記性。”聽在鄧直長的耳中,卻似打雷一樣,身子竟然微微抖了一下。這“牽心散”乃是一種極難配置的毒藥,人服用之後便如得了心痛惡疾,片刻後便死去。只不過若要達到人神不知的地步,用藥的量卻是要極講究的,前番皇城司索要牽心散去用,據說藥力太強,結果死人的面色發青,暴露了皇城司錦檐府潛藏在遼國上京的一條暗線。這位沈公公勃然大怒,牽連了尚藥局奉御在內的十多人,從此消失不見。
“沈大人放心,此番的藥散乃是下官親自監督調好的,絕不會耽誤了大事。”鄧直長只感到背上黃豆汗已經出來了。這回他怕藥力過猛,放輕了幾味虎狼之藥,被下藥的人之後,彷彿心痛病發作而死,就算是御醫來驗,也看不出絲毫下毒的痕跡。
沈筠離開之後,宋安方纔鬆了口氣,對趙行德道:“剛纔這位是皇城司幹當官沈公公。”“太監?”趙行德下意識的低聲道,他見那沈筠身材魁梧,腰間掛着一柄寶劍,還以爲是禁衛的武官。“這位沈公公專管偵辦謀反及裡通敵國之罪,雖然品級不算高,但許多王侯將相都要避讓於他。與我也打過幾次交道,雖然是個公公,但也算勤於王事。”宋安低聲解釋道。
兩人正說話間,鄧直長已經走拉過來,宋安便對他介紹道:“鄧兄,這是下官的同門師弟,趙行德,現在是太學庠儒。”
鄧唯一臉上堆笑着拱拱手道:“原來是晁太史的高足,少年才俊。”
鄧唯一雖然是正七品,單論官階比從七品的太史局令還高了一級,也比宋安官職高。但這宋安是手握着實權的刑部都官司,晁補之乃是當世有數的文壇大家,雖然被髮配到太史局這種地方,但保不齊哪天官家回心轉意,就會平步青雲。就算晁太史官職一直不升,他還有不少厲害的文官朋友做援手。隨意上幾道彈章,使幾個絆子,也不是區區尚藥局直長能招架得住的。鄧唯一小心陪二人說了一陣子話之後,這才轉身離去。
待趙行德完全離去後,那與趙行德相識的宮女方纔輕步走到尚藥局直長鄧唯一的身旁,裝作無意地攀談起來,她乃是官家最寵愛的公主跟前最得用的人,最是伶牙俐齒,三言兩語之間,便將趙行德等人的情況問了個清清楚楚,方纔面帶喜滋滋地拿好了尚藥局特製的香藥丸迴轉白玉宮。
白玉宮柔儀殿乃是張皇后的寢宮,張皇后所出的三皇子景王趙杞成年後已經令賜宅邸居住,而與趙杞一母所生的十六公主趙環則因爲年齡尚幼,又最得寵而還住在這白玉宮裡。
趙環所居的乃是柔儀殿東向的一房間,四角皆是雕刻着精美絕倫的花紋的漢白玉立柱,立柱之間是磁州官窯精心燒製的空心白瓷磚砌成的牆面,牆上是雕花描彩的木窗,窗格里裝着半透明的各色水晶片,中間是沒有一根橫樑的檀香房頂,房頂上覆蓋着敷金粉的琉璃瓦。陽光經過水晶的過濾,照進屋內,溫暖而柔和,房間中的陶瓷、玉器和和錦緞幔帳都反射出婉轉而精緻的色澤。
在房間的一側的雕花梳妝檯上,趙環正對着梳妝鏡,微微蹙着額頭,一隻眼睛睜着,一隻眼睛閉着,小心翼翼地將一種藍黑色的煙燻墨輕輕塗在眼側。她年方十四五左右,削肩細腰,眉目如畫,宛然是個美人坯子,只是身形尚未豐滿。她肌膚如象牙一般的細膩,施朱則太赤,施粉則太白,不過這也是這位小公主的煩惱所在,近來對鏡施妝,似乎粉黛塗到臉上,都不如宮中的妃嬪美人那般增添顏色。
“怎麼別人畫這墮淚妝都那般好看,我卻這般難看?”趙環哀哀切切地嘆了口氣,認命似地準備用朝露水將眼側的粉黛洗去。這時卻聽身後青年男子的聲音嗤地一聲笑道:“十六妹天生麗質,當是卻嫌粉黛污顏色,只宜淡掃蛾眉朝至尊。”
“三哥?”趙環臉上露出一絲驚喜,衆多皇子公主中,只有趙杞乃是她一母所生,二人一同在張貴妃的寢宮裡長大,都最受父皇的寵愛,彼此也極親厚,趙杞成年封王搬出去之後,又領了提舉皇城司的差遣,探望母后與這個同胞妹妹也十分方便。不過當趙環轉過身來,看到趙杞似笑非笑地神情,卻眼睛圓睜,咬牙嗔道:“死三哥,居然拿虢國夫人這種壞女人取笑我,看我不向父皇告去!”
眼見這輕嗔薄怒的模樣,趙杞心中一蕩,暗罵自己一聲,嘴上卻忙不迭討饒起來:“好十六妹,都是哥哥的錯,你要看在母后的面子上,萬萬不要與我爲難纔好。”
趙環輕輕哼了一聲,道:“母后要知道你出言調笑我,定要狠狠教訓你的,怎說看母后的面子?”
趙杞一聽這“調笑”二字,卻是真的被嚇着了。父皇雖然風流倜儻,也素喜三皇子有他的風範,卻也向來以將各皇子的言行守禮看得極重,這調笑親妹妹的罪名可大可小,而且還是父皇最寵愛的環公主,只怕那位躲在東宮裝聖賢的太子哥哥要笑掉大牙了吧。
“好妹妹,你雖然身居在這柔儀殿裡,也該多少知道些我和大哥之間的事情,父皇有意讓我參加明年的科舉,”趙杞知道這親妹妹也知曉不少的宮中之事,東宮之爭若有她相助,也多了幾分把握,“哥哥若是得中狀元,父皇高興,便是大好事。”
趙環早得過母親張皇后的叮囑,讓她一個女孩兒家不要牽涉兄弟爭位,聞聽趙杞提起此事,也只好裝聾作啞,若有所失地凝視着鏡中那個洗了一半的墮淚妝,任趙杞好一番央求,只答應不在父皇面前說他的壞話。
趙杞千恩萬謝地離去之後,趙環低低的嘆了口氣,心情莫名地低落起來,這時心腹的宮女慶奴卻躡手躡腳走上前來,福了一福,面帶喜色道:“公主,清明節射柳那位公子,乃是晁太史的弟子,奴婢今日還在尚藥局撞見了他,只是不敢上前說話。”
“哦?”趙環展顏道,“他叫做什麼名字,可真的是太學監生麼,”她頓了一頓,俄而又低聲道,“家世如何?”
慶奴早有準備,一雙眼裡全是得意之情,巧嘴上下翻動,不一會兒便叫公主得知,此子姓趙名行德,字元直,乃是已故的龍圖閣侍制趙惕新之子,尚未婚配,蒙皇恩進入太學就讀之前,已經考過了舉人的功名,現在太學上舍就讀。
“原來是趙侍制之子,”趙環心下一涼,按照大宋律,同姓不得通婚,違反者廢除功名,入罪勞役四年,她心中覺得空落落的,幾乎忍不住要滴下淚來,俄而又勉強安慰自己道,“按照本朝規矩,駙馬不得擔任要職,這位趙公子乃是文武雙全,必定有匡時濟世之才,輔國救民之心,若是當真與我有緣,卻是要爲使他一身抱負才幹都不能伸展,如此一來,我倒成了他的劫數了。”想到此節,她不由暗自神傷,低聲道:“如此,也好。”
慶奴雖然粗通文字,卻並不知曉大宋律中的此種規定,猶自面帶着喜色道:“公主,可要奴婢再去打聽一下趙公子的情形,比如家中是否定親?”
趙環輕輕搖了搖頭,嘆氣道:“還是算了。”慶奴見她神色轉喜爲哀,也不知緣故,也只得知機的不提此事,改口稱讚景王殿下剛剛送來的一株白珊瑚又高又大,和柔儀殿的裝飾也很搭配。
宮城的東側,宋安帶着趙行德從尚藥局轉到東八作,趙行德的目光一下子就被一柄放置在工作臺上的一柄火銃吸引住了。
“聽說元直開得三石弓,一手好箭術,怎麼還對火銃有興趣?”宋安饒有興味地打量着趙行德。
“畢竟是外間難見之物,要多看兩眼。”趙行德笑道,這火銃和弩箭一樣,能讓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擊殺壯年人,因此被朝廷列爲了民間禁止擁有之物。他回頭看了看陪同的火器作勾當官佘魯,佘魯搓着手堆笑道:“趙庠儒儘管上手,你晁太史的高足,還有什麼忌諱的。”
趙行德伸手將那木柄的火銃拿在手上,掂了掂,覺得有些沉重。因爲鑄鐵的強度不夠,因此銃管壁很厚,顯得銃眼就有點小。鑄造的銃管後端臺座下兩個分叉的木支架,後面連着一根木棍,木棍完全是筆直的,後面是一個弧狀的肩託,但並沒有像後世的槍械那樣有彎曲的槍托形狀。
趙行德看了眼放在旁邊的閃爍着寒光的黑鐵彈丸,問道:“這銃子能射多遠,威力如何?”
佘魯將眼一瞥那銃子,便道:“這一枚乃是重彈,用雙份藥,大概能射到四十步開外,若是用輕彈的話,用單份藥就能打到六十步外。”
“這麼近?”
佘魯見趙行德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知道文官中間有不少人反對改行火銃,當即解釋道:“這火銃射程雖然比弓箭近,但威力卻大,能穿透重甲,只要胸腹中彈者必死無疑。”趙行德看了看那渾圓的鐵銃子,上面似乎還有一些沒有完全磨平的毛刺樁子,這樣的彈丸真要打入血肉之軀,必定是極恐怖的一個大洞,不要說人,只怕馬也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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