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41 攬涕黃金臺 5
軍議過後,不知不覺已月上中天,夜晚的草原分外的安靜,遠處的天邊,淡淡的雲如輕煙般籠着圓月,月光如瀑布般飛流而下,呼嘯的風聲不時傳來陣陣蟲唱,整個草原顯得安詳而平和。但就是這片草原,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血和淚。一個又一個暴烈的民族在這裡孕育成長,紛亂的鐵蹄風暴從這裡出發。
巡查完崗哨回到帳中,趙行德深深呼吸了一口深夜的寒氣,抱着橫刀靠在枕邊閉目沉思。自從率軍出征以來,他難得有個人坐下來靜靜思考的時間。“軍士們不可能單獨出去找女人,倒是叫旁人看出不妥來了。”趙行德苦笑一聲,要去的話,大概要整營列隊前往,纔是符合夏軍的習慣。軍營裡容不得各人自行其是,就算王童登這樣身爲百夫長,嘴裡整天葷素不禁的,若是沒有軍令行事,他也要心中打鼓。夏國軍士對營隊的歸屬感,不是遼人和宋人可以想象的。
宣德軍節度使的營帳中,劉屈通和白天時一樣沉着臉。“那些響馬沒有什麼出格的舉動吧?”他盯着帳中幾個派去試探的軍官。
吳亦柔立在下首,恭敬地道:“沒有什麼,金二當家還向末將透露,他們想要招安。”他頓了一頓,壓抑住古怪的心情,沉吟道,“也不知是真是假?”他心裡微覺黯然,節度使要把宣德軍綁在一起,死便一起死吧。那姓趙的非同尋常,卻一直口是心非地打着哈哈,不肯落一句明白話,大概也是看出這節吧。“他們去羊城幹什麼,難道夏國安北軍司要南下了嗎?”吳亦柔心裡暗自盤算,臉上的神情卻愈發恭謹,劉屈通的脾氣絕對不算好的。
“招安?”劉屈通不覺好笑,暗暗道:“我還想從龍呢。可是這宣德軍勢力和地方,你們能給我留着麼?”
牛油燭火熊熊燃燒,照得劉屈通的臉色陰晴不定。他思緒有些恍惚,數十年前韓昌之亂,本來可以南北合擊上京,可是,南京道的漢將竟大多站在遼國朝廷這邊。“韓家在的時候,漢將可以和契丹人平起平坐,甚至還要壓倒一頭,如今居然落到這般田地,唉!”劉屈通搖了搖頭,自己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滿腹牢騷了。
對遮掩夏國這一隊不明底細的人去羊城,劉屈通也是迫不得已攬了下來。契丹人這麼不仗義,南朝又懦弱,那邊也要留條後路。劉屈通就好像財主守着錢櫃子一樣看緊自己的勢力,對他來說,暫且屈身在宣德軍中夏國人卻彷彿一根刺,他時時刻刻都擔心夏國人背信棄義,說動他的部下背叛,又擔心契丹人得到自己暗通夏國的確鑿證據,一旦出現這樣的徵兆,就要以快刀斬亂麻了。
宣德軍和承影營各懷機心,一同行軍倒還算得順利。趙行德不禁暗暗感激宣德軍這個掩護,要不然,光是避開部落和遼國的盤查就要頗費心思。西京道北部的草原雖然地廣人稀,但畢竟是在遼國朝廷的羈縻之下,這裡的部落很多都是被安北軍司從西北驅趕過來的,不少人對夏國懷着敵意。承影營這一隊七百人,帶着兩千多匹馬,是不可能一直沿着大路行軍的。如今,卻可以假借着宣德軍的名頭,大張旗鼓地向經過的地方購買糧草補給,甚至還能補充一些馱馬。
曉行夜宿十餘日過後,沿途地勢漸漸高聳,山勢險峻,山道狹長,草高林密,行路艱難。詢問宣德軍的人,往往告知狼窩溝、野狐嶺、黑風口之類險惡地名。
“孃的,什麼鳥地方,真是窮山惡水!”王童登喃喃罵道,對騎兵來說,最爲厭惡的就是這種地形。承影營的軍官都暗自加緊了戒備。趙行德每日在營帳中偷偷觀天定位,發覺宣德軍的竟然朝着燕子城行進,這一帶北魏時便建懷荒鎮,位居六鎮之一。燕子城控扼着漠北草原進出於幽燕的孔道,最是重要不過,也是遼人重兵防守之處,也是遼國皇帝春季狩獵天鵝的行宮。
果然,穿過了山谷,水草逐漸茂盛,飛禽走獸衆多,曠野裡不時經過大羣的牛羊,人煙漸漸繁盛,甚至有農夫在成片的田園上耕作,平緩的坡地則分佈着茂密的果樹。這些田地果園大都屬於遼國的貴族或者寺院,只有少數還是官田,而耕田的則無一例外是奴隸。不久,大名鼎鼎的燕子城,就出現在地平線上,不過,宣德軍卻徑直繞城而過,又向行了半日,來到燕子城北面的一片水澤旁。
和繁華熱鬧的燕子城相比,這裡一切都顯得簡單而粗野,除了圍欄和帳幕外,一座明顯新壘砌的祭臺是這裡唯一的建築。已經三千多騎就從營地裡奔出來,馬上的騎兵手持弓箭長矛等兵刃,虎視眈眈地警戒着靠近的宣德軍。通報身份來意後,不多時,伯升豁·蔑爾勃便帶着他的部將迎了出來。
“歡迎我最尊貴的客人,劉節度使。”伯升豁的身形越發胖了,他滿臉堆笑着道,朝劉屈通張開了雙臂,緊緊地擁抱了他,劉屈通也一改平素板着的死人臉,笑得好像見着了失散已久的兄弟一樣。二人拉着手步入大帳,麾下親信軍官跟隨在他們身後,而趙行德等則和其他宣德軍士卒等在外面。
剛纔這一幕落在承影營衆軍官的眼中,王童登一口唾沫吐在地上,罵道:“真是他媽的噁心。”不久以後,便見掌書記吳亦柔從胡人的大帳中馳出,朝着宣德軍幾個軍官大聲交代,很快那些滿載着鐵器、布帛大車便被趕到對方營中,跟大車後面的,還有三千多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女奴和工匠。
這一路行來,這些人所受的待遇和牲畜差不了多少,真不知到達這個目的地對他們來說,是解脫,還是新的苦難的開始。幾個胡人站在營寨的門口,像檢查牲口一樣不斷地捏捏拍拍,又掰開嘴查看牙齒。對面營地裡一羣牧人揮動着套杆驅趕着戰馬,緩緩朝宣德軍這邊出來。宣德軍的軍官低聲笑罵這胡人正合穿破鞋,他們也聽不懂,買家和賣家的臉上帶着滿意的笑容。
趙行德平常都呆在軍中,並沒有見過這些被販賣的漢人,他們已經恍如行屍走肉,就算唯有一點生氣,也是充滿恐懼。無力爲這些悲慘的人做些什麼,就在這一刻,趙行德只覺得羞愧,彷彿心臟突然被拋在苦澀的鹽水裡泡着一樣。
他轉身看了周圍承影軍的軍士,連平常好開玩笑的王童登在內,每個人都神色複雜地看着這一幕。“記住這一幕,”趙行德低聲道,“弱者是沒有希望拯救自己,也沒有機會拯救別人的。”金昌泰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日近黃昏,明媚的陽光帶着七彩的光環,彷彿爲將軍灰色的大氅鑲上了一層金邊。
除了戰馬以外,蔑爾勃人還付出了很多黃金和珠寶來抵償貨值缺少的部分,讓劉屈通分外滿意,他還特意向伯升豁大汗引薦了來自河東的大商人範滿倉、王佩玉、靳玉蘭、王堂發等人,這些商人本來是從河東走私軍械糧草給劉屈通的,正是這些人嗅到了商機,主動墊付了不少銀錢,促成了劉屈通和蔑爾勃人的交易。
草原部落向來物資缺乏,極爲重視商人,伯升豁又欽慕中原文化,於是對這些商人大加禮遇,滿口承諾,只要在他西北招討使所轄境內,這些商隊行走漠北都暢通無阻,又請這些商人多販運鐵器和工匠到漠北來。
“你們看到我的勇士了嗎?”伯升豁高興地向衆商人敬酒道。
“大汗的勇士可謂兵強馬壯,勝過中原兵馬多矣!”範滿倉沒口子誇讚道,這草原上的蠻子生性豪爽,出手大方,乃是最好不過了。
“只要我的勇士有足夠的鎧甲和兵器,”伯升豁摸了摸鬍子,一拍桌案道,“再多的黃金珠寶,我這裡都給你們!”他站起身形,大聲道,“來,我帶你們去看一個地方!”說完大步朝着帳外走去。
衆商賈面面相覷,胡人相請,不得不跟在那大汗身後,徑直來到了兩丈多高的土壘祭臺下面。伯升豁面帶着得意地神色,用手指了指範滿倉,沉聲道:“你,跟我上去看看。”
範滿倉不敢推脫,忙道:“小人遵命。”低頭彎腰跟在伯升豁的身後,順着土壘的階梯而上,來到祭臺的頂端,只見一間寬敞的房屋,裡面漆黑什麼都看不見。範滿倉心存疑惑,又有些害怕,卻被絲毫也不敢表現出來,卻聽伯升豁一聲大喊:“拿火把來!”
點亮的火把被遞了上去,伯升豁接了過來,毫不客氣地朝房間裡一伸,忽然之間,範滿倉只覺得眼前一亮,金光耀眼,他還不信,揉了揉眼睛,再度定睛一看,險些兒驚得叫出聲來,金銀珠寶堆了滿滿一屋子,在火把的照耀下閃着五光十色,令人垂涎欲滴。
伯升豁關注着範滿倉的表情,暗道得計,沉聲道:“進去看看?”
“是,是,”範滿倉唯唯點頭道,居然忘了推讓,一步就跨進了這堆滿金塊銀磚的屋子,伯升豁微微一笑,也跟了進去,特意用火把往四壁都照了一下,除了二人立腳之處,四面都財寶,金佛、金塊、銀盃雜亂無章的堆在一起、大串的東珠從金銀箱櫃縫隙裡漏出來,瑪瑙、寶石几乎散落得滿地都是。
範滿倉的心胸幾乎被眼前這可以敵國的財富裝得滿滿的,腦子幾乎不能思考了,如果這時有人問他,願不願意死在這裡,他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這時,耳邊又響起了那個蔑爾勃大汗充滿誘惑的聲音。
“我不但有戰馬、羊毛和貂皮,還有數不盡金銀珠寶,我要鐵器,布帛,糧食,還有各種工匠。長生天在上,把這些販運到我這裡,這些都可以儘管拿去!”G